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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年灯-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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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喏,看看我的影集吧,我这里过会就好。”    
    我回过头,看见小陈把一本影集放在了我身后的椅子上,她转身又忙着去炒菜了。我拿起这本像32开的新华字典一样大小的影集,一页一页地翻了起来。照片大多是黑白的,而且,有很多张上面的人像都很小,可能是焦距没对准;显得很模糊。一看就知道,拍照的人技术很差。当然,也有一些是在照相馆照的,布景上的用颜料涂画的天安门图像和一旁摆放的塑料花盆又太清晰了,让人感到非常的虚假和拙劣。尽管如此,这些照片还是像放电影一样,把小陈的过去和现在连成了一片。    
    “很难看,是不是?过去不会拍照,把人照得很丑。”小陈把一盘炒好的菜端到了桌子上,探头看了看我。    
    “那倒不,小时候都是这样的,我也有很多这样的照片,现在看看倒很有意思。”我说的是真话,这不光是因为小陈很上相。过去的东西,尤其是自己留下的东西,不管好坏,也无论过了多少年,总还是有些难忘的。    
    “你看这张照得怎样?”小陈拍了一下手,把影集拿过来,翻开一张照片让我看。这是一张彩照,照片上是六七个穿白裙子的女孩,三个人坐在前排,小陈和其他几个人站在后排。可是,我的眼睛还没有来得及在小陈身上停留,就看见了坐在前排的一个女孩,我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桃叶。    
    我重新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想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我看了站在旁边的小陈一眼,让她拿盒火柴来。实际上,我手里就握着一只打火机,可居然没意识到。在这里见到桃叶的身影不仅出乎我的意料,更出乎我的计划,我的意思是说,我已经不准备再见到她了。可她却偏偏在不经意之间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似乎出现在我眼前的并不是一张照片,而是她本人。    
    “这个人是谁?长得很像你嘛。”我点上烟,抽了一口后,忍不住指着桃叶问小陈。    
    “哦,她,我的一个高中同学,不过,和我不同班,毕业那天我和几个朋友到照相馆拍纪念照,路上碰见了她,就把她拉来了。你怎么会觉得她像我?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们长得像。”    
    “不知道,可就是感觉你们有些地方很像。”    
    我看了看小陈,表面看起来,她的确与照片上瘦弱的桃叶相距甚远,但我却固执地认为,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对了,她好像考上了你们南京的大学。”    
    “是吗,现在呢?”    
    “她去年退学了。前几天我们还碰见过。”    
    “为什么?”我的心突然跳了起来。我甚至感觉到嘴里有些干。    
    “怎么,你对这个有兴趣?”小陈问我。    
    “倒也不,只是觉得好奇。”我合上影集,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口,假装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到了黑暗的河水里,红色的烟头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转眼就不见了。    
    “那话可就长了。你要真想听,等我把菜都端上来再说,要不然饭就凉了。”小陈说。    
    我想我一定是失态了,因为当饭后小陈问我是不是对她炒的菜不满意时,我居然都忘了说声客气的话。我放下筷子,看了看眼前只动了几筷子的菜,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它的味道。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哦,不,没有,就是头稍微有点晕。”显然,我的态度多少让小陈有些惊讶。为了掩饰自己慌乱的神情,我只好撒了个谎。我假装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想到,它真的开始热起来了。    
    我想,这个时候,大概木偶匹若曹的鼻子有多长,我的额头就有多高。    
    火车再次鸣响笛声之后,我最后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站台,还有黄色的车站小楼后面青绿色的山峰,不禁怅然若失,我感到似乎有些东西被留在了这里,它们很可能是永远地留在了这里,但我却无法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当窗外穿着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目送火车渐渐驶出这个小站时,在山峰的背后,远远地,我看见了一片白色的云正向这边飘过来,在蓝天的映衬下,它像一朵菊花一样慢慢绽开了。    
    我没有让小陈来送我,尽管她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并做好了准备。但我还是拒绝了。因为,这里的东西,我是说,一切的事物,我什么也不想带走。就连眼前飘来的那朵浮云,我也要忘记它。事实上,我在想到这点的时候,就已经忘记了它。    
    可一路上,桃叶的事却如影随形,使我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下来。深夜,我在摇晃的硬座车厢中打开我买来做画夹的文件夹,在头顶昏暗的灯光下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写我这几天在凤凰的观感。结果可想而知,没写几句,我就把笔转到了桃叶的身上。    
    这是个情感纤细而敏感的姑娘,她在高中时爱上了自己的语文老师,但这个老师却已有家庭,而且,更为无望的是,这个老师并不知道她爱自己,这当然是一种无望的爱。之后,她离开故乡,到外地读大学,她试图忘记这一切,也以为自己真的忘记了这一切。然而,数年后,老师的妻子不幸死于车祸,当她得知这个消息后,过去的记忆复活了。她那沉睡已久的爱也随之苏醒,她在经过一番挣扎后,重又回到了故乡,并准备嫁给她所爱的人……    
    我看着自己写下的这些轻飘飘的文字,感觉相当混乱,就像漂在水面上的绿色浮萍一样,既无分量,也无形状,更不知所云。我把它揉成了一团,从头顶敞开的窗户缝里扔了出去。那团白纸连个影子也没留下就刷地一声不见了。    
    火车在黑暗的山谷里奔驰,不时激起一片空洞的回声。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点上了一支烟。车厢里的人不多,前面只有几个人的头在靠椅上颤动。我看不见他们的脸,更不清楚他们此时在梦中想些什么。我只知道自己的大脑像块结冰的池塘一样动弹不得,我正吃力地在上面行走,我希望能够用力踩碎脚下的坚冰,可是外面越来越深的夜幕和车内越来越凉的空气,却使我的希望变成了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从武昌火车站下车后,我坐上了一辆公交车,半个小时后,我到了华中师大。可能是车速较快,加上柏油路面不够平整的缘故,公交车每走几十米,就会像蚂蚱一样往上蹦一下,整个车厢也随之咣当作响,让人立即感受到了这个似乎有些杂乱粗糙的城市的某种风格。    
    进校门后,我沿着一条宽阔的大道往建在山坡上的校园走去。这天太阳很大,我背着旅行包走了一会就开始发热,好在路边栽的都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我就走到了树阴下。令人奇怪的是,在这条路上,我走了很长时间也没碰到几个人。我想,可能是这里离主校区还远,所以人才会很少。    
    但我这个想法是错的,当我一路走下去,终于看到绵延成一片的教学楼和一些院系的办公楼时,却依然没见到几个人。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似乎像一堆搭出来的舞台的布景一样,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生硬、虚幻,没有活力,而这时应该正是上午学生们下课的时间,这也是一个大学里最热闹的时间。我渐渐有些怀疑,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因为,今天才不过刚刚10号,学校要过一个月才会放暑假。    
    按照一块路牌的指示,我找到了图书馆,门卫看我背着旅行包,上来问我找谁,我报出了方湄的名字,他也不是很清楚,指了指楼梯后的一条走廊,让我到编目室问问。编目室的门是开着的,里面的几只吊扇正在呼啦呼啦地旋转,在一张张宽大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开本的新书。有几个人正坐在后面埋头吃饭。我敲了敲门,问方湄在不在。一个人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她去食堂吃饭了,让我进来坐一会,等她一下。我不想打扰他们,谢了谢他后,转身准备到图书馆门口去等方湄,可走了两步,就看到方湄迎面走了过来。她理了个很短的头发,像个小男孩一样,上身穿了一件尖领的白衬衫,下面是一条过膝的牛仔短裙,脚上的球鞋系着长长的白鞋带,显得十分精神。    
    “啊,是你,你什么时候到的?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方湄显然没想到我这个时候会来找她,又惊又喜,像个小孩子一样,跳过来就要拿我的旅行包。    
    “刚到。”我笑了,“你怎么把头发搞那么短?”    
    “实习很忙的,没那么多时间去洗头发,”她朝编目室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天又热,就索性剪了。你还没吃饭吧,先把包放下,我带你去吃饭。”    
    在几乎空无一人的食堂里吃了一份名为豆皮的武汉小吃后,我们在校园里转了一会。方湄看到我有些疲倦,就把我带到她住的地方,让我休息一下,她则赶紧到图书馆去了。    
    我到盥洗间冲了个凉水澡,然后坐在方湄的房间里抽了一支烟,不知怎么搞的,我突然感到心里很乱,但我随后就让自己平静了下来。我看着一缕一缕缓缓升起的香烟的烟雾,不禁想,生活越是乱,我越是应该不乱。我觉得事情经我这么一思考,好像真的就变得清晰和有条不紊起来,我心安理得地倒在床上,感觉挂在头顶的蚊帐渐渐像一片在风中飘动的树叶一样,摇摇晃晃地落了下来。我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黄昏时,我醒了过来,然而屋子里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我感到奇怪,按理说,方湄这个时间应该下班了,但她并没有回来。我只好坐在房间里发了一会呆。过了一会,看看方湄还没有回来的迹象,就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随便翻了起来,不料书中夹有一封打开的电报,我看了一眼,原来是方湄的母亲昨天打来的,说是自己生病了,希望方湄能尽快回南京。这让我不禁有些担心,不知道我现在来找她,会不会对她的安排产生影响。    
    听见门锁在响,我赶紧站了起来,方湄推开门,看见我手里正拿着这张电报,一下子笑了。    
    “嗨,这是假的,我昨天已经到邮局给她打过长途电话了,她很好,想让我拿这个电报请个假,早点回家。”    
    “那我送你回去好了。”我想也没想就说。    
    “真的?那太好了。本来我还在犹豫呢,我们实习要到7月份才结束,你要是答应,我明天就去请假。反正,现在也没人管我们。”    
    “没问题,刚好我也想回去看看,这样,明天等你请好假后,我也给家里打个电话,然后就和你一起回南京。”    
    方湄看我态度如此坚决,高兴地伸出一只手来和我击了一下掌。尽管我们有几个月没见面,也没怎么联系,她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活泼、直爽,惹人喜爱。    
    我们到一个小饭店吃了晚饭,还一起喝了一瓶冰镇啤酒,然后沿着校园里一条长长的道路往前走去。也许是暮色将临,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虚假的校园似乎也像演员一样卸下了做作的面纱,正向本来的面目回归。而白天里弥漫在校园里的那种空洞的安静也正由一种源自脚下的这块土地的踏实的宁静所代替。
    这是夏日里的一个漫长的黄昏。夕阳虽已将天际完全染红,但并未坠落。而远处高大的树木和各种建筑的屋顶在这落日的余晖中犹如一片林立的帆樯,使人恍惚觉得走入了莫奈的《日出·印象》之中。方湄拉着我的胳膊,走在我身边,从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既是如此真实,又是如此清新,使我不禁对我这一个多月来的生活感到困惑和不解。似乎转眼之间,那火车上的陌生的旅行,凤凰城里闲适的日子就已成为梦寐。它是那么遥远、虚幻,闭上眼睛,它像一幅印在脑海里的画一样触手可及,但只要一睁开眼睛,它就不再存在。    
    我突然有些不安,因为,小陈的影子一下跳到了我的面前,我想到在我离开时小陈的怅惘和留恋,还有她出人意外的举动,她并没有留下我的联系方法,她把我写给她的地址看也没看就放到我的旅行包里。她说她不需要这个,以后能想起来有大家这么一段交往就够了,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而且,她说,她对我的态度也是一样的。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在此时此刻陡然想起了她。    
    方湄显然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寡言,不过,也许,我本来就是一个寡言的人。所以,她的情绪并没有因为我的沉默而受影响。我们翻过了一座平缓的小山,又走过了一大片荒地,来到了南湖边。方湄拉我坐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看对岸已经模糊的山头,湖上的凉风像暗蓝色的夜幕一样,不时激起涌动的湖水,敲打着我们脚下的石块。方湄紧紧地依偎着我,直到看见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明亮起来,才起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晚上,方湄留我在她的房间休息。在翻开地图讨论了一下明天的活动后,我们俩就像住在一家旅店的陌生人一样,各自倒在一张床上睡了去。    
    在梦中,似乎方湄吻了一下我的脸。我几乎能感觉到她细细的呼吸和她身上的那股淡淡的好闻的气息,但我并没有睁开眼睛。我感到她的举动自然而亲切,我静静地侧着身躺着,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一样。    
    第二天刚上班,方湄就去请了假,出乎她的意料,图书馆带她实习的老师一点也没有为难她,马上就同意了她的请求。方湄很高兴,回来就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让我立即陪她一起去汉口买船票。没过多久,我们就用力挤上像沙丁鱼罐头似的塞满了人的公共汽车咯噔咯噔地跳动着往武昌通往汉口的轮渡码头驶去。沿街低矮的房屋,因年代久远而发黑的墙面,和路上杂乱的人流和车辆,都让人感觉到武汉这座城市的嘈杂,纷乱和破旧。所以,当我们在长江大桥脚下的中华门轮渡码头下车后,面对开阔的江面和对岸高耸的龟山和山顶上像火箭一样直刺云天的电视塔时,心胸为之豁然。    
    我们乘轮渡过了江,到汉口的江汉关码头买了第二天到南京的船票后,方湄带着我在繁华的江汉路转了转。路过一个邮电局时,我进去给家里挂了个长途,把我的行踪告诉了他们。然后跟着方湄,按照她昨天晚上构思好的计划开始边走边逛。    
    这是一次精心设计的武汉美食之旅,她和我先到五芳斋吃了个豆沙包,又转过头来到四季美买了一客汤包,从四季美出来,沿着中山大道还没走多远,我们又到蔡林记吃了一碗热干面,然后方湄又把我领到做豆皮最正宗的老通城饭店去吃了一顿豆皮外加一碗甜甜的血糯粥,我以为这次美食之旅到此将要告一段落,实际上,也可以告一段落了。可她还意犹未尽,腆着肚子又把我拉去吃了一顿瓦罐鸡汤才真正结束。    
    我很奇怪她对这里的街道和老字号的饭店会如此熟悉,方湄笑着说,“你没看到,我都已经晒黑了吗?”    
    方湄拿下她戴的草编的宽檐遮阳帽,让我看她的脸。说实话,从昨天见到她到现在,我倒还真没注意到她的脸变黑了很多。不过,她被晒成红褐色的脸和胳膊,却显得很健康,很有活力。    
    “还好,只要眼睛不变小就没关系,你知道,老外穿着比基尼花大钱到沙滩上暴晒就为了把皮肤弄成你这种颜色。”我逗了逗方湄。    
    “你是说我的眼睛小吗?”方湄故作严肃地戴上了帽子,“那你是喜欢大眼睛的女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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