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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年灯-第15章

小说: 十年灯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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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说我的眼睛小吗?”方湄故作严肃地戴上了帽子,“那你是喜欢大眼睛的女孩了?”    
    “不,异性相吸嘛,我的眼睛不戴眼镜都已经够大了,再找个和自己一样的人,岂不有重复之感,整天和另一个自己在一起,也很痛苦。我又不像个女的,可以每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烦。”    
    “那倒是的。”    
    方湄板着的脸松弛了下来。    
    出发前,方湄坚持要我和她一起穿上在江汉路买的两件白色短袖的圆领衫。我看了看她胸前印着的那条腾空而起大黑鲨,又低头看了看我自己的白圆领衫上的一模一样的大鲨鱼,感到我和方湄走在一起像一对洋娃娃。还好我自觉我的模样显得比较成熟,以这副打扮走在方湄身边不至于太过俏皮,也就接受了方湄的建议。    
    我们从汉口码头上了船,在一间四等舱里放下了我们的行李后,就到了舱外,站在船舷后面看我们乘坐这艘江申轮鸣响浑厚的汽笛慢慢离开码头,向下游驶去。这时正是下午3点多钟,太阳照在江面上,光辉耀眼,从江上刮过来的风带着一股温热而潮湿的气息,把我和方湄身上的宽大的圆领衫吹得呼呼作响。望着越来越开阔的江岸,和逐渐多起来的青色的芦苇荡,方湄突然伤感起来。    
    “过去,我很想让爸爸暑假的时候带我坐一次轮船,可他总是一天到晚待在画室里不停地画呀画,画呀画,要不就去山里去写生,怎么也找不到时间,每当我抱怨的时候,他就说以后,如今真的到以后了,他却没有了。”    
    看着腾涌而去的江水,方湄轻轻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我也很喜欢坐船。不是那么快,很稳,而且一直是在河上走,不像火车在铁轨上走那么费力,而且,它的笛声听起来很浑厚,不管远近,听起来都不刺耳,对了,你看,还有江鸥在飞。”    
    江面上,一群灰白色的江鸥,正迎着船头的浪花在上下翻飞。其实,我是乱说一气,因为我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说什么才好。    
    “不过,现在有你陪我也很好。”方湄把头扭了过来,伸手搂住了我的一只胳膊。“我就是因为想坐船才申请来武汉实习的。”    
    黄昏时分,我们早早吃了晚饭后,就到船尾的甲板上看落日,直到江面上洒满金黄色的月光,才回船舱休息。第二天早上,我们又早早起来,和很多人一起挤到船头的甲板上,看太阳缓缓从地平线上升起。弥漫在江面上的白色的雾气也一点点散去,高耸的船头像剪刀似的把江水像绸子一样裁成了两半。白色的浪花飞溅而起,在风中变成细细的水沫,向人的脸上飘来,新的一天,就这样带着新鲜而潮湿的空气开始了。    
    我突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在灿烂的霞光中,我忍不住吻了还是睡眼惺忪的方湄的脸。这也是我到武汉后第一次吻她。    
    “原来你还没忘记我呀,我还以为你失忆了呢?”方湄就像是在端详一个陌生人,回头看了看我。    
    “哪里,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我知道她在说什么,一定是我这两天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对她的距离感让她心有芥蒂,我把她往怀里紧紧地搂了搂。
    “真的?那,再吻我一次看。”方湄抬头看着我。    
    我低下头。这次是吻在她的嘴上。她的嘴唇温暖而湿润,让我感觉就像是照在身上的阳光。    
    轮船在江面上平稳地行驶,不时可以看见逆江而上的船只鸣响汽笛,与我们擦身而过。那些站在甲板上和船舷上的乘客,和我们一样的激动,隔着奔涌的江水,我们互相招手,大声叫喊,就像久别重逢的故人一样。虽然我们并不相识,可能将来永远也不会相识,但在这条流淌不息的大河上,我们却都想问候对方,认识对方,并祝福对方。    
    也许是身在这艘远离了纷纭人事的客轮之上,也许是眼前这条永不停止日夜奔腾的江水,使大家第一次意识到了人生的短暂,也因此让我们变得如此单纯,又如此真挚。    
    我突然希望这条船一直在长江上航行下去,像这不停息的,在阳光下散发着潮湿的水腥味的江流一样,驶往无边无际的大海,永远不要靠岸,永远不要停下来。    
    下午,方湄拉着我一起到轮船上的录像厅里把香港导演吴宇森拍的《英雄本色》又看了一遍。像我平时去过的那些录像厅一样,这艘轮船上的录像厅也是在前面的一张桌子上摆上了一台投影仪,观众席是一些凌乱的折叠椅,地板上也扔满了瓜子壳和烟头。所不同的是,挂在两侧舷窗上的黑色的幕布不时被江风吹起来,给这个闷热的空间里不仅带来一丝亮光,也带来了一些新鲜的空气。    
    方湄可能把这个录像厅当成了舞厅,在临出发前突然想换条裙子,所以当我们走进黑糊糊的录像厅时,影片已经开始了。随着一阵枪声响过,周润发扮演的小马哥西服革履,穿着风衣,咬着火柴棍,手拿双枪出现在银幕上,这个镜头我已经看了不止一遍了,可方湄却是第一次看这部片子。也许是以为这部片子和那些制作粗糙演技拙劣的港台电影没什么差别,一开始,她就像录像厅里的很多女观众一样,一边看一边劈里啪啦地嗑瓜子,还不时回过头来吻我一下。可不久她就手里拿着瓜子发起了呆。在影片结尾,当重情仗义的小马哥在与对手枪战中饮弹身亡时,方湄居然把脸搁在我的肩膀上,偷偷抹起了眼泪。好在第二集马上接着播放,周润发又以小马哥的孪生兄弟Ken重新回到银幕上后,她才破涕为笑,在突然响起的嗑瓜子声和打火机声中一口气嗑了一把瓜子。    
    显然,小马哥为朋友不惜两肋插刀的古典情怀深深感染了方湄,当然,这里也不排除周润发俊朗的外形和潇洒的举动所具有的吸引力。不过,从录像厅出来后,我们站在船舷上,看岸边起伏的芦苇像绿色的烟雾一样时隐时现,方湄直言,与大块头的周润发相比,她还是喜欢我这种个头适中的人。    
    这倒不是自卖自夸,我和方湄站在一块,还真像一对金童玉女。而这种感觉是我过去和桃叶在一起时所没有的。以前,我总觉得桃叶像个谜,她似乎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在另外一个我所不能了解的世界里,我是不存在的。只有在当下的这个世界里,我才能铀难劬χ锌吹阶约耗:挠白印H缃瘢淙晃叶运畹牧硪桓鍪澜缬兴私猓梢廊桓械嚼Щ螅抑傅牟皇嵌阅歉鍪澜缋Щ螅嵌运稳绱酥粗谀歉鍪澜绺械嚼Щ蟆?/p》    
    我不知道,如果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方湄,她能不能够理解,我想,或许,对她来说,这不是能不能够理解的问题,而是愿不愿意接受,又愿不愿意选择的问题。这才是关键的问题。我想起了高前曾经对我说的,像桃叶这样的女孩已经不多了,难道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吗?这时,我忽然意识到,高前是武汉人,我应该在武汉和他联系一下才是,很有可能,他已经回到武汉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怅惘,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的这次南京之旅似乎也太过简单了,实际上,我之所以愿意陪方湄回南京,有一大半没有说出口的原因,就是想看看高前,还有大胡子他们的情况。    
    “江水要是能倒流就好了。”看着滚滚东逝的河水,我感慨了一声,“这样我们就可以重新回到武汉了。”    
    “是的,我刚才也这么想,我真希望我们的旅行现在刚刚开始。”方湄也喃喃自语道,“今天我们在船上再睡一夜,明天一大早就要到南京了。”    
    她把身子往我身边靠了靠,似乎也有些惆怅。    
    江上下起了蒙蒙细雨,细细的雨丝凉飕飕的吹到了我们的脸上和裸露的胳膊上,浪花好像也大了起来。天空的倒影在像镜子一样的江面上一下子消失不见了,江水清冽,有一种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随着雨雾渐浓,我们的轮船再次鸣响了汽笛,那悠长浑厚的声音就像寺庙里的钟声一样回荡在江面上,久久也不消散。    
    我知道方湄没有说出口的是什么,但是,我可以肯定,她所想的和我所想的一定不一样。    
    在船上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睡得很晚。在黑暗的船舷边,我和方湄数着岸边的航标灯,一直到记不清楚具体的数目才回去休息。而这时,船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梦乡。当我们回到船舱时,甚至连一个打鼾的人也没有了。在这样一个宁静,清凉的雨夜,似乎每一个人都在梦中找到了自己的那个不为人知的却又是充满了温馨的家。    
    方湄没有像昨天一样爬到上铺去休息,而是和我一起睡在了下铺。在发动机声和一阵一阵从舱门吹来的江风中,她像一条鱼一样搂着我,我感到她的身体也像这清新的江风一样,虽然让人难以把捉,但却令人迷醉。这一次,我没有拒绝方湄,更没有拒绝自己,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那个自己会躲避,会拒绝我的这样一个选择,尽管为什么会躲避,又为何会拒绝,而我又怎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并不可知,可是我并没有让我失望,也没有让方湄失望。    
    然而,当我从方湄身上下来,静静地趴在床上潮湿的毛巾被和凉席上时,我却感到了一丝隐隐的后悔,这倒不是因为方湄是把自己的第一次委身于我,而是我觉得这一次似乎更多的只是我的那个我需要,而不是发自内心的我,这个清醒时的,能够看见也看见了自己干了些什么的我需要。    
    我突然觉得,此时,这一刻,还有刚才那一刻之前的所有的时间里,我和方湄并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我忽然明白桃叶和我之间所保持的那种若有若无的距离了,这并不是她有意为之,而是身不由己,甚至,就是她自己也未必知道的一种自我情绪的流露。    
    也许,对桃叶来说,那个世界,那个存在于凤凰的世界才是真实的,才是值得她选择的,事实上,她已经用自己的行动选择了那样一个世界。可对于我来说,我却不知道究竟哪一个世界才是真实的,才是值得我选择的,而且,这两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的生活,还有我所生活的世界,在这一刻,突然变成了两个,三个,或许更多个,今后我将再也无法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我将时时刻刻患得患失,分分秒秒面临抉择和诘难,我将再也无法以平静之心得过且过,并随遇而安。

    我忽然想痛哭一场。直到这时,我才理解了桃叶,理解了她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也理解了当初她为什么要拒绝我,后来又同意了我的原因,还理解了她为什么去北京参加智力竞赛的原因,也许她只是想暂时躲开正变得咄咄逼人的我,也躲开她自己,她的那个和我生活在同一个时空里的自己,或许,她只是想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让自己好好思考思考,可能,也就是在这时,她听到了自己昔日老师的消息。    
    枕巾上,似乎有些凉,我想,大概是我的泪水不小心把它弄湿了。我将原谅桃叶。其实,我在这个时候想到她,就已经原谅了她。    
    真正不能原谅的,也许还是我自己。    
    借着舱外走廊上的昏暗的防水灯,我看到方湄的脸上闪着泪光。方湄给我的印象,是活泼而开朗的一个女孩,我还从未想到她会流泪,这让我不禁有点紧张。我顾不上说话,赶紧侧过身子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亲吻着她脸上的泪水,我感到又咸又凉。我想也许是我刚才弄疼了她,就低声向她道歉,可她却摇了摇头。    
    “和你没关系的,我只是想到以后自己就没有理由再像一个小姑娘那样生活了,有点伤感而已。”她叹了口气,轻声说。    
    “为什么?”我觉得她的理由很奇怪。    
    “我是我自己的了,你看,我不再是个小孩子了,我妈也就不能管我了。”    
    “你要告诉你母亲?”这次,我更感到吃惊了,而且,不仅是吃惊,甚至是有些担心了。    
    “看你急的,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不是怕我妈来找你拼命?老实说。”看到我的样子,她居然忍俊不禁地笑了,在灯光下,她那像珍珠一样漂亮的牙齿一下露了出来。    
    “做人要诚实,到时候你可要证明,我们是周瑜打黄盖,你可千万不能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我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也忙故作轻松,开起了玩笑。    
    “你放心,她不会知道的,我只是觉得自己过了这一关,就真的长大了。有些事情,我也就可以自己做主了。没必要事事都要听我妈的。比如,我就可以不再让她给我介绍男朋友了。”    
    “这个,我可以保证,我一定做你男朋友的超级替补,随叫随到。”这次,我是真的轻松了起来。    
    我准备随缘,因为,不管生活在哪一个世界,我首先都得面对眼前的现实才对。    
    从下关码头上岸后,我们乘公交车沿着中山北路到了鼓楼。一路上,粗大的法国梧桐浓密的枝叶像撑了一个长长的阳棚一样,把马路上的阳光挡到了头顶之外,车上的乘客和路边的行人也都还像过去似的气定神闲,不紧不慢。    
    让人把从武汉带来的那种说不出的紧张气氛一扫而光,心情也像从树缝里漏出来的阳光一样明亮起来。    
    我先把方湄送到家门前,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南大。和我在回来时一路上看到的一样,校园里的法国梧桐树也还是像以往一样遮天蔽日,面积不大的校院里也依然是来人来人往。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而我所经历的,还有听到的一切仿佛并不存在。有一刹那,我都怀疑我是不是回到了另外一个南大,一个虚假的,不真实的南大,因为,眼前这幅图景并不符合我此前对南大的想像。而且,我并未因自己的想像和现实不一样,就认同我所看到的现实。    
    我打开宿舍的门,里面乱七八糟,门后的书架也倒了,地上到处扔的都是书,还有凉席,一个椅子也倒在地上,有个开水瓶的胆也坏了,一拿起来,就哗啦哗啦响,洒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亮晶晶的,只晃人眼。也不知道是谁弄的。我放下行李,把房间整理了一下,然后光着背坐在高前常坐的那个位置上,点了一支烟,把腿翘到了桌子上,边抽边考虑下一步我该何去何从。    
    可能是太累了,我还没怎么想,就打起了盹。要不是宿舍管理员赵师傅来敲门,我真不知道会睡到什么时候。他让我在一张名单上登了个记。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反正学校要这样做,他也只能照办。    
    我谢了谢赵师傅。然后又点上一支烟胡思乱想了一会,但直到把一包烟抽完,我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晚上,我躺在床上,一个人静静地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仔细想了一遍,可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尽管当时的情况我都历历在目,但却想不清楚为什么会那样,又怎么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感到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强有力的推动和控制着这一切,但这只手却并不自知。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出乎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惟有身陷其间的我们来来往往,不知所云,也不知所踪,我想起了高更的那幅散发着神秘气息的,令人不安的油画的标题: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代的人到了这种时候,或者到了这个年龄,都会问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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