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灯-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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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了多久,这些广告都会被拿掉。”为了让她看不见我的表情,我也戴上了我的墨镜。我以为这句话会对她多少有些刺激,但她似乎根本无动于衷。
“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永存呢?”她停了一会说。“你又何必杞人忧天?”
我突然间觉得我低估了眼前这个姑娘。我知道用这个词不合适,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
她穿着黑色紧身背心,红格子短裙,白球鞋,戴着墨镜,扎着马尾巴,脸上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天真的微笑,给人的感觉,似乎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大学生。
这是真的吗?
我问自己。
不过,我的预测并未变成现实。当我顶着上海冬日特有的冰凉刺骨的小雨从街头走过时,在一些大百货公司的橱窗里和一些街口的广告牌上,方湄依然一身清凉地躺在那片金色的沙滩上,翘起嘴角在向路人微笑。
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天太冷了。我不禁为方湄的身体感到一丝担忧。其实,这很可笑。因为,她此刻正在阳光明媚的海南,在三亚的沙滩上漫步,那里,正在举办首届中华礼仪小姐大赛。她告诉我,当组委会邀请她参加此次大赛时,她立即答应了。
“为什么不呢?”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地说。当然,这已经不是她原来的那间小屋了,而是一间窗明几净的更大的房间,墙壁上挂满了她的巨幅照片,窗外一样是在阳光下流淌的苏州河,不过,它显得更为细小了一点。
“你说,我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我什么话也没说。因为我明白,她并不是真的在问我。她只是想表达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而已。实际上,就是大赛不向她发出邀请,她也会参加的。我知道她为何而激动,她大概在想,一种新的生活,她没有尝试过的生活又在向她招手了。她的样子就像一个站在跑道上跃跃欲试,等不到发令枪响就想向前冲去的短跑运动员。
从这一点来说,我觉得她还是那个单纯的姑娘。
在雨中,街头的那些没有遮拦的广告牌已经被淋湿,可方湄却浑然不晓,显然,她已经由此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那是一个和现在这个阴雨连绵的世界不同的世界,那里有椰子树、沙滩、蓝色而无垠的大海,还有明亮的阳光,海鸥的叫声和海水冲到岸边的声音,我觉得,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与我眼前的世界的差别,似乎不仅仅是空间上的,而且在时间上也有些不一样,它仿佛属于未来。
这和即将到来的春天的暖意无关,也和带来新鲜空气的海风无关,更和辽阔的沙滩,有着巨大树叶的椰子树无关。更与我无关。
也许,它只和方湄有关?
我从雨伞下转过头,再次看到方湄的笑容。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方湄好像已从这些广告牌上抽身而去,留下的只是她的一个非常虚幻非常虚幻的影像,像漂浮在人行道上空的淡淡的雾气一样,几乎随时都可能消失。这种感觉,过去我还从来没有过。以前当我从这些广告牌前走过时,每次我都有种朦胧的感觉,觉得那些在广告牌上向我微笑的方湄才是真的,而走在我身边的方湄只不过是广告牌上的自己的影子。可现在,这种感觉忽然没有了。
不过,还好这是个暖冬。事后我想。
这样,即使我的感觉是错的,也没关系。
第三部分 琴声只献陌生人为艺术而艺术
在和平饭店狭小的大堂里,我迎面看见一个身穿黑色西服打着领带的中年男人向我走来,如果不是他主动向我打个招呼,我几乎已不敢确信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我要等的人。幸好他的大胡子还在,和以前不一样的是他把头发留了起来,在脑后扎了个长长的马尾。
“张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他向我很礼貌地同时也很老练地伸出了手。“没办法,和外国人谈生意就是这样,没有时间概念,非要谈出个结果才行。”
“没关系,我也是刚到,堵车。”我很不习惯地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大胡子胸前的衬衫白得耀眼,那条银灰色的领带恰到好处地搭在了他略微有些发胖的肚子上。
“方湄怎么没来?”在电梯里,大胡子问我。
“她到海南去了。”我说。
“干什么?旅游?”
“不,选美。”
“选美?她不是选过了吗?”
“不一样,上次是上海的,这次是全国的。”
我解释了一下。大胡子哦了一声,打开了屋门。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外滩和黄浦江。我走到窗前,对面的浦东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过去那些破旧的仓库已经被清除掉,在冬日难得的晴空下,可以看见工地上的卡车和打桩机像蚂蚁一样在忙碌着,据说,一个国际化的新城将在那里迅速崛起。这多少让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喝酒还是喝茶?”大胡子脱下了西服,从一角的酒柜里拿出了一个高脚杯问。我感觉他的举动很像电影里外国人在一起见面时的情景。这使我很难把眼前的他和一年前那个身穿牛仔服,嘴上总是叼着烟的那个倒卖盗版磁带的小贩相提并论,他这副扮相,太像那个从事西方高雅艺术的男高音帕瓦罗蒂了。
“我还是抽支烟吧。”看着他在那里忙来忙去,又是擦杯子,又是开酒瓶的,我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哎,我说大胡子,你能不能坐下来,也来支烟怎么样?”
“别急,我马上好。烟我戒了。你要抽,我这里还有一条朋友送的中华,你走的时候带走好了。”
大胡子用不锈钢开瓶器打开了一瓶葡萄酒,给我倒了半杯,端了过来。
“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究,把自己搞得这么一尘不染。”我接过酒杯喝了一口,然后举起酒杯晃了晃。
“没办法,我给你讲过没有,我现在正在做一家唱片公司,老是要和外面打交道。”他耸了一下肩。“我得注意公司的形象。”
“唱片公司?”
“对,公司是个从国外回来的朋友和我一起搞的,准备找些年轻的歌手包装包装,看能不能赚点钱。”
“懂了。”我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干。“你看方湄怎样?”
“方湄?”
大胡子困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猜他对我的这个提议一定感到非常为难。其实,话一出口,我就为自己的唐突后悔起来。我假装给自己倒酒,转身向酒柜走去,以掩饰一下自己的尴尬。我拿起那瓶酒,把橡木瓶塞砰地拔掉,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了一些酒。
从镶嵌在酒柜上的玻璃镜子向后看去,大胡子似乎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口喝酒,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对刚才居然向大胡子提出那样的建议感到好笑。这真是昏了头。我也很奇怪,自己的念头怎么会一下子转到方湄身上。
不过,当我拿着酒杯重新走到窗口时,大胡子似乎已经反应过来。
“让方湄试试也行。她不是上海选美比赛的冠军吗?到时候,这也是个炒作的点。”大胡子端着酒杯主动对我说。
“你放心,出不了什么事,我有数的。这样,等她回来了,你让她到南京来一趟,我让公司里的人和她接触一下再说,如果条件可以,也不是不能做。”
大胡子还真把这当回事了。我只好赶紧换个话题。
“高前毕业了吗?”
“毕业了。”大胡子喝了一口酒。“但学校没发给他发毕业证。我想留他在公司里一起干,他不愿意。后来自己一个人去了广东,想到那边找点事干。到现在半年多了,也没什么消息。他走的时候,我还把一个广州朋友的地址给了他,告诉他有麻烦可去找这个朋友。前天我和那个朋友通话时,还问起这件事,他说,直到现在,高前也没去找过他。”
“哦。”我沉思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沉思一下而已,脑子里什么也没能想出来。“估计他在广东能找到工作吗?”
“看是什么工作,好的可能有麻烦,但找个事,养活自己应该没问题。那边我每年都要跑两趟,情况基本了解。”
说完这句话,大胡子也像我一样沉思了起来。
我本以为方湄会在春节前回来,不料当我打电话给她时,她说,因为比赛就在春节后举行,为了抓紧时间训练,她就不回来过春节了。这真让我感到有些匪夷所思,我只知道有人搞科学研究,或者看黄色小说可以废寝忘食,还从来没听说为了选美可以如此投入的。不过,我转念一想,这也正是方湄的特点,不管做什么事,她都会这么投入的。否则,也就不是她了。
除夕那天晚上,我给自己做了两个平时最爱吃的菜,其中一个是番茄炒蛋,另一个是凉拌西红柿,还做了一个番茄鸡蛋汤,热了一瓶黄酒,放了点姜丝和糖,然后打开电暖器,一边吃一边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
快到12点的时候,外面劈里啪啦地响起了鞭炮声,很快,电视机的声音就一点也听不见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火药味。我掀开窗帘,看到楼下到处都是硝烟滚滚,电光四射,有人还放起了烟火,随着一声声沉闷的响声,空中不时绽开一朵朵明亮的烟花来。
我想给方湄打个电话,向她拜个年,可总是打不通。我索性把电话放下,把铃声调到最大,等别人给我打电话来。
鞭炮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只剩下零星的响声。我守在一声不吭的电话机前,用遥控器无聊地扫描着电视节目,感到自己的大脑也像电视机的频道一样乱哄哄的,似乎每一个台里面都有很多人在蹦啊跳啊唱啊的,显得非常热闹。可这热闹在我看来有些不知所云,它像假的一样,然而却又是真的,实实在在的。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头疼得厉害,在沙发上又撑了一会后,就摇晃着上了床。
半夜的时候,不,也许是天快亮的时候,我被一连串电话铃声吵醒了,虽然这是我在新年第一天收到的第一个电话,但我怎么也挣扎不起来,只好用被子蒙住头,继续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打开电视机发了一会儿呆后,我才想起昨天晚上的电话,我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原来是一个本地打来的电话,不过,让我想像不到的,这个电话居然是从方湄住的地方打过来的。我很奇怪,难道方湄回上海了?她前几天还对我说她不回来的。
我马上给她拨了个电话,果然,她的电话传来的是一连串嘟嘟嘟的忙音。我赶紧又打她的移动电话,可和昨天晚上一样,里面传来的还是一阵噪声,不过马上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有些纳闷,问方湄在不在,对方很粗暴地对我说打错了,以后不要再打这个电话了,然后就挂断了。过了一会,我又往她住的地方拨了一次,还是忙音。我猜她一定是回来了,不然她家里的电话是不会占线的。我立即抓起外衣,冲到门外,叫了一辆出租车,往她的住处赶去。
果然,当我赶到方湄家的时候,发现外面的铁门已经被打开。我敲了敲门,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因为出门时太仓促,我居然忘了把方湄放在我那里的一套钥匙带来。我只好在走廊上抽了一支烟。看着正午阳光下闪烁的苏州河发了一会呆。但没想到,等我抽完烟后,门还是敲不开。
这时突然从屋内传来咚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我赶紧贴在门上听了一下里面的动静,似乎一切又都平静了下来。我不由得一阵紧张,又联系到屋里一直打不通的电话,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我顾不上许多,往走廊上退了两步,然后猛地用肩膀撞开了门。一股浓烈的酒气和空调的暖风扑面而来。客厅的地板上,滚了好几个葡萄酒瓶,还有一瓶喝了一半的白酒。旁边扔着一个肮脏的化纤编织袋,一件春秋天穿的破衣服搭在上面,还有两只歪歪扭扭的白色高跟凉鞋,鞋带上也都是黑色的印迹,一旁是从电话上掉下来的听筒。我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我打过来都是忙音了。我把电话从地上捡起来放好,然后走进了卧室。没想到,一进房间,我就看见方湄赤身裸体地倒在地板上,床上的被子也被揉成了一团,扔在了地上。我忙蹲下来看了看她,发现她只是睡熟了而已。看样子她喝了不少酒。所以,我在外面敲门她听不见,从床上滚下来也没摔醒她。我把她从地上吃力地抱起来,放到床上,给她盖好了被子。
她浑然不觉,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翻了一个身,就又沉沉睡去。我看了一下她的脸,她显得又黑又瘦,看来在海南的沙滩上她没少受苦。只是我搞不清楚她怎么会突然回来,而且这么狼狈。
我把乱七八糟的客厅收拾了一下。找出螺丝刀和榔头,把被我撞坏的门锁重新拧上。然后拿着方湄的钥匙,轻轻把门掩上,下了楼,到附近的一个小便利店去买了点吃的东西。
因为方湄的冰箱里什么也没有,所以,我只能因陋就简,把从超市里买来的两节红肠和几个鸡蛋反复使用,准备了一个红肠鸡蛋汤和红肠炒鸡蛋,主食我决定吃方便面,事实上,也只有方便面好吃,其他的便利店里还没卖的。
过年就是这样,如果不事先买好,那就什么也吃不到。就好像是一场龙卷风刮过,拥挤的菜场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平日宾客盈门的饭店也关门谢客,甚至乞丐也突然从街头消失,让人感到如同回到洪荒年代,一切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留下的只是大片的废墟和一种不可捉摸的空旷感。
不知这是不是才是世界的真相?荒凉,静寂,犹如被大海淹没的城市,什么都有,但却什么都不存在?
在厨房里忙好后,我脱下围腰,又到卧室去看了一下方湄,她像个小孩一样,弓着身子,在床上缩成一团,睡得正香。似乎是害怕外面的事物打扰自己,她的头深深地埋在被子里,恢复了血色的脸上重新露出了她那迷人的微笑,这不是那种广告牌上的固定空洞的微笑,而是一个有生命的真实的微笑。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也许,方湄并不是我所想像的那么一个人,她不断地选择什么就像我不选择什么一样,本质上可能区别并不大。她靠不断地选择来寻找和证明着自己,而我通过不断地放弃和拒绝来保护我的那个自己,我们都不想变,随着这个时代一起变。但这个自己又是什么呢?
时间还早,在夕阳灿烂的余晖中,苏州河对岸的那些高大的西式建筑如同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显得金碧辉煌。我点上一支烟,一边抽,一边看着阳光逐渐减弱,最后拖着红色的影子消失在被楼房的尖顶分割开的仿佛心电图一般的天际线后。
方湄醒过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还以为自己只睡了一小会,看到我后,开口就问我是不是天快亮了。我摇了摇头,告诉她今天已经是大年初一的晚上了,她才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你那里一直没人接。”她还是有些迷惑。
“我睡着了,今天起来后看了来电显示,估计是你回来了,所以就过来了。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喝了很多酒?”
“是。昨天半夜从火车站走回来后,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