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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二马-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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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来是个学生。”李子荣说:“你——”
  “马威!——”马老先生没主意,看着马威,眼睛里似乎是说:“你给出个主意!”
  “我看,我和李先生谈一谈,然后再定规一切,好不好?”马威说。
  “就这么办吧!”马老先生站起来了,屋里挺凉,磕膝盖儿有点发僵。“你先把我送回家去,你再回来和李伙计谈一谈,就手儿看看账;其实看不看并不要紧。”他说着慢慢往外走,走到外间屋的货架子前面又站住了。看了半天,回头向李子荣说:
  “李伙计,把那个小白茶壶给我拿下来。”
  李子荣把壶轻轻的拿下来,递给马老先生。马老先生掏出手绢来,把茶壶包好,交给马威提着。
  “等着我,咱们一块儿吃饭,回头见!”马威向李子荣说。AA
  父子两个出了古玩铺。走了几步,马老先生站住了,从新细看看铺子的外面。这一回才看见窗子上边横着条长匾,黑地金字,外面罩着层玻璃。“俗气!”他摇着头儿说。说完了,又欠着脚儿,看楼上的牌匾;然后又转过身来,看对面的山墙。“烟筒正对着咱们的窗口,风水不见强!”马威没管他父亲说什么,仰着头儿看圣保罗堂的塔尖,越看越觉得好看。
  “父亲,赶明儿个你上这儿来作礼拜倒不错。”马威说。
  “教堂是不坏,可是塔尖把风水都夺去了,咱们受不了哇!”马老先生似乎把基督教全忘了,一个劲儿抱怨风水不强。出了小胡同口儿,马先生还连连的摇头,抱怨风水不好。马威看见一辆公众汽车是往牛津街去的,圣保罗堂的外边正好是停车的地方,他没问父亲坐不坐,拉着老头儿就往车上跳;马老先生还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车已经开了。马威买了票,跟父亲说:“别叫李子荣‘伙计’呀。你看,这车上的人买张票还对卖票的说‘谢谢’呢。他在铺子里又真有用,你叫他‘伙计’,不是叫他不好受吗!况且——”
  “你说该叫他什么?我是掌柜的,难道掌柜的管伙计叫老爷?”马老先生说着伸手把马威拿着的小茶壶拿过来,掀开手巾,细细看壶底上的篆字。老先生对于篆字本来有限,加上汽车左右乱摇,越发的看不清楚;心里骂马威,不该一声儿不出便上了汽车。
  “叫他声李先生,也不失咱们的身分哪!”马威把眉毛皱在一处,可是没有和父亲拌嘴的意思。
  汽车正从一个铁桥底下过,桥上面的火车唧咚咕咚的把耳朵震得什么也听不见了;马威的话,自然老马先生一点没听见。汽车忽然往左边一闪,马老先生往前一出溜,差点没把小茶壶撒了手;嘴里嘟囔着骂了几句,好在汽车的声音真乱,马威也没听见。
  “你到底愿意用他不愿意呢?”马威乘着汽车站住的工夫问他父亲。
  “怎么不用他呢!他会作买卖,我不会!”马老先生的脸蛋红了一块,把脚伸出去一点,好象如果马威再问,他就往车下跳啦。脚伸出去太猛,差点没踩着对面坐着的老太太的小脚尖,于是赶快把腿收回来,同时把跳车的心也取消了。
  马威知道问也无益,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你还用他不用?”——“怎么不用呀!”“何不叫他声先生呢?”——“我是掌柜的,我叫他先生,他该管我叫什么!”算了吧,不必问了!他回过头去,留神看街上的牌子,怕走过了站;卖票的虽然到一站喊一站的地名,可是卖票人的英文字的拚法不是马威一天半天能明白的。
  到了牛津街,父子下了车,马威领着父亲往家走。走不远,马老先生就站住一会儿,喘口气,又拿起小茶壶来看一看。有时候忽然站住了,后头走道的人们,全赶紧往左右躲;不然,非都撞上,跌成一堆不止。马先生不管别人,那时高兴便那时站住;马威也无法,只好随着父亲背后慢慢轧着步儿走。爷儿俩好象鱼盆里的泥鳅,忽然一动,忽然一静,都叫盆里的鱼儿乱腾一回。好容易到了家了,马老先生站在门外,用袖口儿把小茶壶擦了一个过儿。然后一手捧着茶壶,一手拿钥匙开门。
  温都太太早已吃过午饭,正在客厅里歇着。看见他们回来,一声也没言语。
  马老先生进了街门,便叫:“温都太太!”
  “进来,马先生。”她在屋里说。
  马老先生进去了,马威也跟进去。拿破仑正睡午觉,听见他们进来,没睁眼睛,只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温都太太,瞧!”马老先生把小茶壶举起多高,满脸堆着笑,说话的声音也嫩了许多,好象颇有返老还童的希望。温都太太刚吃完了饭,困眼巴唧的,鼻子上的粉也谢了,露着小红鼻子尖儿,象个半熟的山里红;可是据马老先生看,这个小红鼻子尖有说不出的美。她刚要往起站,马老先生已经把小茶壶送到她的眼前。他还记得那天逗拿破仑玩的时候,她的头发差点没挨着他的衣裳;现在他所以的放大了胆子往前巴结:爱情是得进一步便进一步的事儿;老不往前迈步,便永远没有接上吻的希望;不接吻还讲什么爱情!马老先生是凡事退步,只有对妇女,他是主张进取的,而且进取的手段也不坏;在这一点,我们不能不说马则仁先生有一点天才。温都寡妇欠着身把小壶儿接过去,歪着头儿细细的看;马老先生也陪着看,脸上笑得象个小红气球儿。
  “多么好看!真好!中国磁,是不是?”温都太太指着壶上的红鸡冠子花和两只小芦花鸡说。
  马老先生听她夸奖中国磁,心里喜欢的都痒痒了。“温都太太,我给你拿来的!”
  “给我?真的?马先生?”她的两只小眼睛都睁圆了,薄片嘴也成了?龃笮吹摹埃稀?,索子骨底下露着的那点胸脯也红了一点。“这个小壶得值好几镑钱吧?”
  “不算什么,”马老先生指着茶几上的小瓶儿说:“我知道你爱中国磁,那个小瓶儿就是中国的,是不是?”“你真有眼力,真细心!那只小瓶是我由一个兵手里买的。拿破仑,还不起来谢谢马先生!”她说着把拿破仑抱起来,用手按着狗头向马先生点了两点;拿破仑是真困,始终没睁眼。叫拿破仑谢完了马先生,她还是觉得不好意思白收下那个小壶,转了转眼珠儿,又说:“马先生,咱们对换好不好?我真爱这个小壶儿,我要你的壶,你拿我的瓶去卖——大概那个小瓶也值些个钱,我花——多少钱买的呢?你看,我可忘了!”“对换?别捣麻烦啦!”马老先生笑着说。
  马威站在窗前,眼睛钉着他父亲,心里想:他也许把那个戒指给她呢。马老先生确是在兜儿里摸了摸,可是没有把戒指拿出来。
  “马先生,告诉我,这个小壶到底值多少钱?人家问我的时候,我好说呀!”温都太太把壶抱在胸口前面,好象小姑娘抱着新买的小布人一样。
  “值多少钱?”马老先生往上推了推大眼镜,回过头去问马威:“你说值多少钱?”
  “我那知道呢!”马威说:“看看壶盖里面号着价码没有。”“对,来,咱看上一看。”马老先生把这几个字说得真象音乐一般的有腔有调。
  “不,等我看!”温都太太逞着能说,然后轻轻把壶盖拿下来:“喝!五镑十个先令!五镑十个先令!”马老先生把头歪着挤过去看:“可不是,合多少中国钱?六十来块!冤人的事,六十来块买个茶壶!在东安市场花一块二毛钱买把,准比这个大!”
  马威越听越觉得不入耳,抓起帽子来说:“父亲,我得去找李子荣,他还等着我吃饭呢。”
  “对了,马先生,你还没吃饭哪吧?”温都寡妇问:“我还有块凉牛肉,很好,你吃不吃?”
  马威已经走出了街口,隔着窗帘的缝儿看见父亲的嘴一动一动的还和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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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威又回到古玩铺去找李子荣。
  “李先生,对不起!你饿坏了吧?上那儿去吃饭?”马威问。
  “叫我老李,别先生先生的!”李子荣笑着说。他已经把货架子的一部分收拾干净了,也洗了脸,黄脸蛋上光润了许多。“出了这个胡同就是个小饭馆,好歹吃点东西算了。”说完他把铺子锁好,带着马威去吃饭。
  小饭铺正斜对着圣保罗教堂,隔着窗子把教堂的前脸和外边的石像看得真真的。一群老太太,小孩子,都拿着些个干粮,面包什么的,围着石像喂鸽子。
  “你吃什么?”李子荣问:“我天天就是一碗茶,两块面包,和一块甜点心。这是伦敦最下等的饭铺子,真想吃好的,这里也没有;好在我也吃不起好的。”
  “你要什么,就给我要什么吧。”马威想不出主意来。
  李子荣照例要的是茶和面包,可是给马威另要了一根炸肠儿。
  小饭铺的桌子都是石头面儿,铁腿儿,桌面擦得晶光,怪爱人儿的。四面墙上都安着大镜子,把屋子里照得光明痛快,也特别显着人多火炽。点心和面包什么的,都在一进门的玻璃窗子里摆着,东西好吃不好吃先放在一边,反正看着漂亮干净。跑堂的都是姑娘,并且是很好看的姑娘:一个个穿着小短裙子,头上箍着带褶儿的小白包头,穿梭似的来回端茶拿菜;脸蛋儿都是红扑扑的,和玻璃罩儿里的红苹果一样鲜润。吃饭的人差不多都是附近铺子里的,人人手里拿着张晚报,(伦敦的晚报是早晨九点多钟就下街的。)专看赛马赛狗的新闻。屋里只听得见姑娘们沙沙的来回跑,和刀叉的声音,差不多没有说话的;英国人自要有报看,是什么也不想说的。马威再细看人们吃的东西,大概都是一碗茶,面包黄油,很少有吃菜的。
  “这算最下等的饭铺?”马威问。
  “不象啊?”李子荣低声的说。
  “真干净!”马威嘴里说,心里回想北京的二荤铺,大碗居的那些长条桌子上的黑泥。
  “唉,英国人摆饭的时间比吃饭的时间长,稍微体面一点的人就宁可少吃一口,不能不把吃饭的地方弄干净了!咱们中国人是真吃,不管吃的地方好歹。结果是:在干净地方少吃一口饭的身体倒强,在脏地方吃熏鸡烧鸭子的倒越吃越瘦……”
  他还没说完,一个姑娘把他们的吃食拿来了。他们一面吃,一面低声的说话。
  “老李,父亲早上说话有点儿——”马威很真诚的说。“没关系!”李子荣没等马威说完,就接过来了:“老人们可不都是那样吗!”
  “你还愿意帮助我父亲?”
  “你们没我不行,我呢,非挣钱不可!放心吧,咱们散不了伙!”李子荣不知不觉的笑的声音大了一点,对面吃饭的老头子们一齐狠狠的瞪他一眼,他连忙低下头去嚼了一口面包。“你还念书?”
  “不念书还行吗!”李子荣说着又要笑,他总觉得他的话说得俏皮可笑,还是不管别人笑不笑,他自己总先笑出来:“我说,快吃,回铺子去说。话多着呢,这里说着不痛快,老头子们净瞪我!”
  两个人忙着把东西吃完了,茶也喝净了,李子荣立起来和小姑娘要账单儿。他把账单儿接过来,指着马威对她说:“你看他体面不体面?他已经告诉我了,你长的真好看!”“去你的吧!”小姑娘笑着对李子荣说,然后看了马威一眼,好象很高兴有人夸她长的美。
  马威也向她笑了一笑,看李子荣和她说话的神气,大概是李子荣天天上这里吃饭来,所以很熟。李子荣掏出两个铜子,轻轻的放在盘子底下,作为小账。李子荣给了饭钱,告诉马威该出十个便士;马威登时还了他。
  “英国办法,彼此不客气。”李子荣接过钱来笑着对马威说。
  两个人回到铺子,好在没有照顾主儿,李子荣的嘴象开了闸一样,长江大河的说下去:“我说,先告诉你一件事:喝茶的时候别带响儿!刚才你喝茶的时候,没看见对面坐着的老头儿直瞪你吗!英国人擤鼻子的时候是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可是喝东西的时候不准出声儿;风俗吗,没有对不对的理由;你不照着人家那么办,便是野蛮;况且他们本来就看不起我们中国人!当着人别抓脑袋,别剔指甲,别打嗝儿;喝!规矩多啦!有些留学的名士满不管这一套,可是外国人本来就看不起我们,何必再非讨人家的厌烦不可呢!我本来也不注意这些事,有一回可真碰了钉子啦!是这么回事:有一回跟一个朋友到人家里去吃饭,我是吃饱了气足,仰着脖儿来了个深长的嗝儿;喝!可坏了!旁边站着的一位姑娘,登时把脸子一撂,扭过头去跟我的朋友说:‘不懂得规矩礼道的人,顶好不出来交际!’请吃饭的人呢是在中国传过教的老牧师,登时得着机会,对那位姑娘说:‘要不咱们怎得到东方去传教呢,连吃饭喝茶的规矩都等着咱们教给他们呢!’我怎么办?在那里吧,真僵的慌;走吧,又觉得不好意思,好难过啦!其实打个嗝儿算得了什么,他们可是真拿你当野蛮人对待呢!老马,留点神吧!你不怪我告诉你?”
  “不!”马威坐下说。
  李子荣也坐下了,跟着说:“好,我该告诉你,我的历史啦!我原是出来留学的,山东官费留学生。先到了美国,住了三年,得了个商业学士。得了学位就上欧洲来了,先上了法国;到了巴黎可就坏了,国内打起仗来,官费简直的算无望了。我是个穷小子,跟家里要钱算是办不到的事。于是我东胡搂西抓弄,弄了几个钱上英国来了。我准知道英国生活程度比法国高,可是我也准知道在英国找事,工钱也高;再说英国是个商业国,多少可以学点什么。还有一层,不瞒你说!巴黎的妇女我真惹不起;这里,在伦敦,除非妓女没有人看得起中国人,倒可以少受一点试探。”说到这里,李子荣又乐起来了;而且横三竖四的抓了抓头发。
  “老李,你不是说,别当着人抓脑袋吗?”马威故意和他开玩笑。
  “可是你不是外国人哪!当着外国人决不干!说到那儿啦——对,到了伦敦,官费还是不来,我可真抓了瞎啦!在东伦敦住了一个来月,除了几本书和身上的衣裳,简直成了光屁股狗啦!一来二去,巡警局给我我了去啦,叫我给中国工人当翻译。中国工人的英国话有限,巡警是动不动就察验他们,(多么好的中国人也是一脑门子官司,要不怎么说别投生个中国人呢!)我替他们来回作翻译;我的广东话本来有限,可是还能对付,反正我比英国巡警强。我要是不怕饿死,我决不作这个事;可是人到快饿死的时候是不想死的!看着这群老同乡叫英国巡警耍笑!咳,无法!饿,没法子!我和咱们这群同乡一样没法子!作这个事情,一个月不过能得个三四镑钱,那够花的;后来又慢慢的弄些个广告什么的翻成中国文,这笔买卖倒不错:能到中国卖货的,自然不是小买卖,一篇广告翻完了,总挣个一镑两镑的。这两笔钱凑在一处,对付着够吃面包的了,可还是没钱去念书。可巧你伯父要找个伙计,得懂得作买卖,会说英国话;我一去见他,事情就成了功。你想,留学的老爷们谁肯一礼拜挣两镑钱作碎催;可是两镑钱到我手里,我好象登了天堂一样。行了,可以念书了!白天作翻译,作买卖,晚上到大学去听讲。你看怎样?老马!”“不容易,老李你行!”马威说。
  “不容易?天下没有容易的事!”李子荣咚的一声站起来,颇有点自傲的神气。
  “在伦敦一个人至少要花多少钱?论月说吧。”马威问。“至少二十镑钱一个月,我是个例外!我在这儿这么些日子了,一顿中国饭还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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