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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副领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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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大海被包围在两个长长的半岛之间,没有树木,只有一些般加庐。拍岸浪很小。原来这是一个环礁湖。一条小路顺着环礁湖伸展。海岸是淤泥地,大海小口小口地舔扰着。绿色的大海,多么美啊。夏尔·罗塞特朝着旅馆的方向走去,远离了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世界太虚幻。
  她想必从海里上来了,正朝那个大门敞开、空无一人的别墅走去,别墅里面,加尔各答皇后享用的吊扇,正白天黑夜地旋转。
  他停下脚步,恍格之中,他首先看见的,是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眼泪。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躺在吊扇下面——躺在泪水世界里面,副领事说——,那个笔直的形象,又浮现在他眼前。墓地,那个形象变成了另一种形象。他很想行动起来。干什么事情?他很想,啊,很想抬起手来……他的手抬了起来,又落了下去,开始抚摩她的脸,她的唇;起先,动作慢慢轻轻,随后,越来越生涩,随后,越来越有力;她的牙齿露了出来,脸上现出一种难看的笑容,现出一种难受的样子;面孔尽可能地迎合着手,面孔完全在手的支配下,她由他摆布了;他一面拍着她,一面大声地说:她不要再哭了,永远不要哭了;她仿佛开始失去记忆,谁也不会再哭了,她说,没有什么再需要弄明白;手在拍着她,每一次都在加强,就要达到一种机械的速度,一种机械的敏捷,很快进入了佳境。突然,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现出一种阴部的美来,随后成了一种平静的美,她的世界被扯开,她同意了,她的头都摆动得极妙,随心所欲地偏来转去,仿佛她的颈项里面,有一个天下独一无二的齿轮,上好了油;对夏尔·罗塞特来说,她的头成了他手中一个十分灵巧的玩具,一个正在拨弄的乐器。
  米歇尔·理查逊在窥视着他们。
  太阳升出海平面,燃起一团铁锈红。眼花缘乱。眼睛里着了火一般。太阳消失了。夏尔·罗塞特发现,自己正停在环礁湖的岸边。
  他又迈动脚步。
  这个时候走路,如果以为木会太受高温之苦,那就错了。啊,但愿风儿快吹过来,即便是一阵热风也好,但愿静止的空气,时不时地,流动起来……
  今夜,副领事会不会自杀?
  赶紧回到威尔士亲王大酒店,赶紧躺下,百叶窗紧闭,直至夜幕降临,让青春的热情休息一下吧,让青春的热情也睡上一觉吧。
  有人在想:〃归根到底,拉合尔的副领事,他像谁呢?〃
  疲倦冒了出来,他艰难地迈着脚步。热风开始吹拂,在恒河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吹拂,微弱的热风。我还醉着呢,夏尔·罗塞特想。
  他听到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回答。
  〃来呀。〃
  身后,沿着环礁湖伸展的小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赤脚跑步的声音。他转过身去。脸上泛起了恐惧。
  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何那般恐惧?
  有人在叫他。人家跑了过来。看那个子还挺高,但却瘦瘦的。她出现在那里。一个女子。她光秃秃的头,如同一个肮脏的尼姑。她挥动着胳膊,啼啼笑着,继续招呼他,不过,却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她是个疯子。她的笑骗木了任何人。
  她指着小海湾,反复地说着一句话,始终那么一句话:
  〃马德望。〃
  正是这个疯姑,这个可能来自沙湾拿吉的疯姑,激起了彼得·摩根的创作欲望。
  他急忙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朝她走了两步,又赶紧打住。她一定是刚从海里上来,浑身湿漉漉的,两条腿上,糊了一层黑泥,那是环礁湖岸边的黑泥,岛的这一头朝向恒河口,河泥没有被海水带去。他手里拿着钱,没有再往前走。她反复地说着那句话:马德望。她面色暗淡,如皮革一般,两只眼睛深陷,眼角布满鱼尾纹。脑袋上面,积了一层土棕色的垢,像是戴了一顶头盔。湿漉漉的衣裙勾出她瘦瘦的躯体。那种笑,始终不停息,直笑得夏尔·罗塞特汗毛倒竖。
  她将手从衣裙领口伸进去,在胸口处摸了一阵,取出一个东西,伸手递了过去,原来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她收回了鱼,紧接着,当着他的面,她嘎吱嘎吱地嚼下鱼头,同时,突然笑得更可怕了。鱼被活活他斩去了头,却仍在她手里翻来挺去。她恐怕很喜欢这样,叫人害怕,叫人恶心,以此为乐吧。她朝他那里猛然进了两步,夏尔·罗塞特连忙退了两步,她又进了两步,夏尔·罗塞特又退了两步,但是,她进的速度比他退的速度更快,于是,夏尔·罗塞特扔下钱,掉头便跑,沿着小路逃去。
  脚步声在他身后,那是她的脚步声,可以听见她匀速的奔跑,如同兽类在奔跑;她没有去检地上的钱,她跑得很快,他跑得更快。小路笔直,很长,始终沿着环礁湖伸展。救命!威尔士亲王大酒店,那道栅栏,那边的棕榈林,快快出现吧,将她拦住吧。
  她停下来了吗?夏尔·罗塞特也停了下来,他转身看去。是的。
  大汗淋漓,身体是汗的源泉,身体在不停地冒汗,这么炎热的季风期,简直叫人要发疯,各种思想念头不再集中,正在热化,正在相斥,恐惧控制着大脑,只剩下恐惧。
  她站在百米之外,已经放弃,不再追他。
  各种思想念头又重新回来。
  夏尔·罗塞特想,刚刚发生的事情,他已经不知道了,但是他知道,他是在这条荒凉的小路上,遭遇了那个事情,他知道,他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岛,离开这条荒凉的小路。
  疯子,我是抵挡不住的,疯子比我强大多了,我实在不敢……疯子的目光,我不敢去迎碰……什么都可以领教,但谁独疯子……
  她正在看向大海,她已经忘了。为何刚才那般恐惧呢?夏尔·罗塞特现在笑了起来。疲倦,他又想到。
  天已变晴,却低垂着,灰橙色的天,犹如冬天里的某个黄昏。有人在唱歌,唱着与先前同样的歌。满嘴的鱼腥气味,她在唱。歌声唱醒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已经有一段时间,此刻,她可能还在听着,在那小径头上,她侧身躺着的地方。攀然之间,刚逝去的夜晚给他的第一回忆,竟变成这样的情景:一朵梗茎长长的花朵,在半空中飘游,四处寻找,最后,飘落在疯姑娘的歌上面。
  他顺着刚才跑过去的路,折了回来。她背对着他,蓦地,她径直朝环礁湖里走去,只见她,十分小心、十分谨慎地进入水里,直至全身沉入水下。只有头浮在水面上,浮在水花里,恰似一条水牛在水里那样,她开始游泳,动作缓慢得如在幻觉中。他明白,她在逐浪。
  酷热的白昼。太阳升在岛上,火辣辣的太阳无处不在,它照射在那个沉睡的姑娘水淋淋的身上,也照射在那些躲在阴暗的卧室里面睡觉的人身上。
  今晚,在俱乐部,副领事正对经理说:
  〃和一个商店里的伙计交往,心里的秘密,不可随便泄露,这件事,经理,我对你讲过吗?〃
  〃你是说那个揭发你的人吧,先生!〃
  〃正是,那个人对一个商店的监察官说,不是他而是我偷了那盘唱片。后来,他写信给我说:'你要我怎么办呢,我的父亲,他会杀了我的,再说,其实,我们也不是真正的朋友,心里的秘密,不可随便泄露的。'我曾经回忆过,现在,我有时还在回忆,到底有哪些秘密,过去可能泄露给他了。〃
  〃先生,那个偷唱片的,就是我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经理。〃
  〃我们不谈这个,先生。你继续讲吧。每个星期天,去拉弗里特老爹那里,是我最偏爱的一件事情。〃经理说。
  〃我没有什么偏爱的事情,〃副领事说。〃不过,确实,拉弗里特老爹的小旅馆,想来给我印象最深。〃
  〃我想,拉弗里将老爹,就是我吧,先生?〃
  〃不对。星期天,在拉弗里待老爹那里,星期天过得很快,喝茶的时候到了,还剩下一个小时的时间,我母亲看着手表,我只说了一句话。哪一句话广
  〃你说,你在阿拉斯很高兴。〃
  〃正是,经理。那里二月里,在加来海峡上,夜色正开始降临,我不要蛋糕,不要巧克力,只要她让我留在那里。〃
  〃你的功课成绩怎么样,先生?〃
  〃很棒,经理。不过,我们还是被开除了。〃
  〃那个匈牙利大夫呢?〃
  〃我挺喜欢他的,他常给我五百法郎的钞票。那时我大概十五岁吧,你的情况呢?〃
  〃都一样,先生。〃
  〃星期天,〃副领事继续说,〃有很多父母到寄宿学校来,领出自己的孩子,去度过漫长的星期天,他们到来的时候,一眼便能被认出来:从他们穿着的肥大的外套,从他们戴着的海蓝色的鸭舌帽,从他们望着他们母亲时的那种方式,他们的母亲,天天都是一身节日的打扮。〃
  〃什么乱七八糟的,先生;星期天,你回了纳伊。〃
  〃说得对。〃
  〃先生,我们都醉了,你父亲在哪里?〃
  〃在他要在的地方,经理。〃
  〃你母亲呢?〃
  〃我母亲嘛,我寄宿阿拉斯的时候,她变漂亮了。那个匈牙利情人,他只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他在马路上踱来踱去,挨着冻,他在挨冻,我呢,又开始老调重弹: 球求你, 让我就留在阿拉斯吧。'情人回来了,冻得那个样子。我母亲说:'对待孩子,无论你做得不够,还是做多了,是不是都一样呢?'他说其实都一样,他们还不懂事理,只懂得要什么。我回去了。〃
  〃回哪里?〃
  〃回你要回的地方呗,先生;咳,这还用问!〃
  〃于真万确。〃
  〃你还不曾对我讲过,先生,为什么你情愿留在寄宿学校呢?〃
  他没有回答。经理身子向前倾着,他敢了,他不怕了,因为副领事待在加尔各答,很可能就剩下了这最后几日。
  〃还有蒙福尔中学以后的情况,先生,来吧,讲一点。〃
  〃没什么讲的,命中注定,我母亲说。在厨房里面,我给自己煮一个带壳的清心蛋,一边大概在思考吧,现在我记不清了。我母亲走了,经理。她站在钢琴旁边,穿着蓝色的长裙,说:'我要去重新开始生活,因为和你在一起,我又能怎样呢?'后来,那个唱片商死了。她留在布雷斯特。她也死了。我还剩下一个姨妈,住在马尔赛坡区。这个,我很清楚。〃
  〃关于拉合尔的事情,先生,讲一点,来吧。〃
  〃在拉合尔吗?我已经知道我做了什么,经理。〃
  〃还是要让别人了解了解吧,先生。〃
  〃马尔赛坡的姨妈要给我找一个女人。我对你讲过吗?(经理说没有。)她要给我找一个妻子。〃
  〃你同意她找吗?〃
  〃是的。她要找的女人,想来还不丑吧,穿着晚装一定还算漂亮。她将叫什么来着,确切的名字,我不知道,木过,尼科尔,尼科尔·孤舍尔这名字也许很合适。头一年里,兴许就分娩了。自然分娩。我说的,你能想象到吗,经理?〃
  〃能想象到,先生。〃
  〃产褥期里,她会捧着普鲁斯特的小说,一个玫瑰色面庞的女人,喜爱玫瑰小说。她的脸上,好像总是流露着受到惊吓时的那种表情,她看我的时候,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活像纳伊的天真姑娘,纯洁无瑕。〃
  〃你爱她吗?〃
  〃跟我讲讲那些岛屿吧,经理。〃
  俱乐部经理又讲起了岛屿,他说,威尔士亲王酒店的大厅,就像一艘大型客轮的甲板,由于宽大的窗慢滤光的效果,大厅里光线始终若明若暗。瓷砖地面感觉沁凉。有一个码头,游客可以租上一条小艇,去别的岛,当风急浪大的时候,就像现在,夏季风一来,这时期,满岛都是鸟。鸟儿栖在芒果树上,鸟儿成了岛屿的俘虏。
  〃你的工作,最后是怎么安排的?〃俱乐部经理问。
  〃我想,这几天,我就会得到消息。〃副领事说。
  〃是去什么地方,你想过吗?〃
  〃我想一定还是孟买。我已经想象到了自己在孟买,在海边的一条长椅上,面对着阿曼海,一直坐下去的那种形象。〃
  〃别的没有了吗?你没有别的什么对我讲吗,先生!〃
  〃完了,没有了,经理。〃
  玛格丽特·杜拉斯笔下的谜译

 



  





 
后 记

  在我国,谈起杜拉斯,人们首先会想到她的脍炙人口的《情人》,而对《副领事》恐怕充其量也就是知其名了。然而,杜拉斯本人对《副领事》却这样评说:〃此前,我曾写过一些书,但都被我抛弃了。我甚至忘了书名。《副领事》则不一样,我从未放弃过,我至今仍经常想到它〃,〃这部书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部〃。法国著名学者米雷尔·卡勒一格鲁贝尔在他的一篇题为《人们为什么不怕杜拉斯了——关于(情人忧)的文章中,除了《情人》外,提及次数最多的就是《副领事》,并以《情人》和《副领事》的对比结束他的文章。法国历史学家兼记者劳拉·阿德莱尔是惟…一位得到杜拉斯许可为她写传的人,传记出版引起轰动后,《今日法国》杂志采访了他,当问及以爱情为标志,被癫狂和孤独觊觎的女性人物是否比男性更能反映杜拉斯的世界的时候,他这样回答:是这样,绝对是这样。女性在杜拉斯的小说里占有主要的位置,她的小说的浑然一体是建立在三个主要女性人物身上,即劳儿·V.斯坦首、女乞丐和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然而,这后两位女性正是《副领事》中的主要人物。 
  由于《副领事》是一部与杜拉斯的其他很多小说都不同的书,我们有必要回眸一瞥她一生的创作过程。杜拉斯的创作过程,大体分为四个时期:(一)从四十年代初至五十年代初为早期,她以现实主义手法开始她的文学生涯,作品主要描写现实生活,情节线索明确,以《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一书成名。(二)从五十年代中期至六十年代初,她在小说中淡化情节,通过精制的对话直接表现人物的龙心活动,采用多角度叙述,开始形成她新颖独特的杜拉斯式(Dlll:Bsten)的艺术风格,并以这个时期的代表作《琴声如诉》奠定了她在法国文坛上的地位。但是,她这一时期的创作虽具有反传统的手法,可还是迥异于〃新小说〃那种实验性的创作。(三)从六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尤其表现在六十年代),她在〃新小说〃实验性的艺术上进行了大胆的、激进的探索,对人物、情节的处理更加反传统,更加重视写作问题,运用了很多只能算作〃新小说〃的艺术手法,为此得到了〃新小说〃派健将的称号。《副领事》(一九六五)就是这个时期的一部重要作品。(四)从八十年代起,她的艺术风格改以传统的方法为三,有一种明显的现实主义回归的倾向,这一点与这一时期的作品(如《情人》,《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等)多是自传体小说或带有自传性质不无关系。当然,无论是在哪个时期,杜拉斯式(hasten)的艺术风格都始终存在无疑。
  《副领事》中主要有三个人物: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秃头疯姑(即女乞丐)和斯特雷泰尔夫人。让我们先来看一看到领事这个人物:
  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在拉合尔一年半期间,没有一个朋友,从没有人进他的官邸。一天夜里,他朝萨里玛的花园开枪,打死了几个麻风病人,接着站在阳台上大声吼叫起来。由于这件令人头痛的案子,他被调离拉合尔,在加尔各答等待重新安排。对于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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