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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副领事-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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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她偏开头去,不再看他,她一下子明白过来,觉得自己这才发现,有一种很熟悉的东西蛰伏在副领事身上,原来是一份恐惧感。
  〃哦!我不该对你说这些的……〃她说。
  〃那你说…怎样能不想这个问题呢?〃
  她尽量地露出笑来。可他却笑了起来。听见他的笑声,她便收住自己的笑。
  〃她压根儿就没有得麻风病,没有这回事……你知道,所有派到我们这儿来的人,定期都要进行体检。所以没什么好害怕的。〃
  他听她讲了吗?
  〃可我并没有害怕麻风病。〃他笑着说。
  〃这种不幸的事很少发生……就我所知的只有一次,是一个捡网球的人,那时我已经来了,所以,我可以跟你说说这件事,我可以告诉你,检查是何等的严……所有的网球都被烧掉了,连网球拍也被烧掉了……〃
  不。他的心没有在听。
  〃你刚才说,大家起初的时候……〃
  〃是的,当然是的,但并不一定都是这样子,对麻风病的恐惧……总之,你明白的……〃
  有人在说:
  〃你知道不知道,麻风病人就像一袋灰在那里,你要是给他们两下子,他们只会嘿嘿关?〃
  〃他们不叫喊吗?也没有痛苦吗?也许还感到很舒服,一种难以言传的舒服,是吗?〃
  〃谁知道呢?〃
  〃那个拉合尔的副领事,他爱沉于思想吗?或者说,他在思想吗?〃
  〃哟,我还从不曾想过,这能有什么区别。挺有趣的。〃
  〃他对俱乐部经理说,他是个童男子。你怎么看?〃
  〃那,也许真的是呢?这样戒色,反而可怕……〃
  他们在跳舞。
  〃你要知道,〃夫人用一种柔和的声音说,〃在加尔各答,大家开始的时候,都很困难。我呢,曾经就陷入了极度的忧郁中,〃她说时莞尔一笑,〃我丈夫当时愁死了,可后来呢,逐渐逐渐地,一天一天地,我终于习惯下来。即便你觉得不可能的时候,你也不知不觉地就习惯了。什么都能习惯。你知道吧,还有比这儿更糟的地方。新加坡,那才令人生厌呢,那个地方,简直是不能比……〃
  不,他什么也没有听过去。她停下话来。
  人们带着一种疲乏的心情在思索,拉合尔之前的副领事,他曾经是个何许人也。从拉合尔来的副领事,他现在又是何许人也。
  夏尔·罗塞特和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跳着,突然,他想到,·在那冷冷清清的网球场上,他所看见的一切,除他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人看见。夏季风期间,在那黄昏般的晨光里,当副领事经过那里的时候,一定会有某个其他人,正从别处,望着那冷冷清清的网球场。这个人现在正保持着缄默。这个人是不是她呢,也许是的。
  有人在说:
  〃也许,一切都已经从拉合尔开始了。〃
  有人在说:
  〃他在拉合尔,曾感到烦恼,可能是有这么回事。〃
  〃这里的烦恼长,是一种彻底被抛弃的感觉,与印度本身很相宜,这个国家就让人产生这种感觉。〃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已经独个人站在那里。拉合尔的副领事前她走过去。然而,他走走停停,仿佛还拿不定主意。她正独个人站在那里。她没有看见他走过来吗?
  夏尔·罗塞特看见法国大使,这个时候,朝拉合尔的副领事迎了过去,与他说话。这样一来,他的妻子便避免了与副领事共舞。这一切,她都看见了吗?是的。
  〃H先生,你的材料上星期到了。〃
  副领事在等。
  〃这事我们以后再谈,不过,我还是想先跟你说几句
  他的眼睛霍然一亮。我在听您发落呢。大使迟疑了一下,将手放在拉合尔副领事的肩上,竟使他不由得一惊。大使继续引着他,往酒台走去。
  有人在说:
  〃大使先生,他是我们的人,你瞧见他那个动作了吧,他总是那么令人钦佩。〃
  〃来吧……我就会让你放下心来……那些材料,我是不信的……另外嘛,我们也不必夸大其词,你的材料并不是多么多么的可怕。〃
  手从肩膀上抽了回去。大使要了两杯香槟。他们喝了。副领事的目光一直盯着大使。大使觉得很不自在。
  〃跟我来吧,这里太吵了。〃他们走进另一个厅里。
  〃如果按我的理解,我的朋友,大概你很喜欢孟买……可是在孟买,你是不可能像在拉合尔那样……有同样职位的。你的资格问题恐怕不会被通过,你明白吧,这为时过早,是的,还太早。但是,如果你留在这里……时间只能变得对你有利。因为,这里就是一个淡忘一切的大漩涡,什么事情都会被吞没掉的。所以,如果你愿意,我就把你留在加尔各答。〃
  〃您说了算吧,大使先生。〃
  大使显得十分惊异。
  〃你放弃孟买了?〃
  〃是的。〃
  〃总之,这样的话,我就好安排了。再说,孟买那个地方,要去的人也太多。〃
  大使想必已经感觉到,在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像是不逊又像是恐惧的东西。
  〃你要知道,〃大使说,〃外交官的职业呢,就是不可思议,你越是想得到的,越是不会来…但是,职业是人为地创造出来的。所以,你要想当法国副领事,办法有的是,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至于拉合尔嘛,当然,那很伤脑筋,但如果你自己都把它忘了,别人也会把它忘了的,你明白了吗?〃
  〃木明白,大使先生。〃
  大使动了一动身,想要离开副领事。不,他又打消了念头。
  〃加尔各答,你不习惯吗?〃
  〃我想正相反。〃
  大使露出了微笑。
  〃我觉得挺难办的……怎么安排你好呢?〃
  副领事这时抬起眼睛。〃不逊〃,没有比这个字眼更恰当的了,大使可能这么想。
  〃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来印度?〃
  〃也许。但还是有一些药,可以治疗…书经质,治疗……
  所有这方面情况的,你知道吧?〃
  〃不知道。〃
  一些女人在想:
  〃也许需要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去跟他说说话。一个体贴入微、善解人意的女人,主动找他聊聊,这样,他可能也就有话讲了。或许,一个耐心十足的女人就可以,他可能并没有其他的要求。〃
  大使又一次动了一动身,想要离开副领事,但又一次打消了念头。他必须对这个人说,就在今晚,对这个眼神枯死的人,还在看着他的人,对他说一说。
  〃我亲爱的H,我和你都从头来分析一下。现在的情况是,要么走人,要么留下,二者必居其一。要是留下来,不能从正面解决问题,那只好…开动脑筋,是的,开动脑筋另想办法,怎样才能找到合适的办法,·,…〃副领事没有答话,只是在那里听着。〃你没有喜欢做的事吗?你在这儿能做什么呢?〃
  〃我看不出来,我只想听听建议。〃
  可能他喝了酒。他的目光已经僵直。他在听吗?这一回,大使放弃了。
  〃星期四,你到我的办公室来,十一点,没问题吧?〃他走近一步,又补充几句,说时眼睛看着地面,声音压得很低。〃听着……同意还是不同意,自己要有个说法,如果对自己都没有把握,那就回巴黎。〃
  副领事一欠身:〃是。〃
  大使朝乔治·克莱思走去。他说话很快,语气与刚才全然不同。副领事的眼睛闪着光,仿佛突然来了兴趣。夏尔·罗塞特以为,副领事是朝他这边走过来,于是,他也走上前去。他们听见了。大使在谈尼泊尔打猎的事。大使常去尼泊尔打猎,这是他的爵好。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从不愿去。
  〃我已经不再坚持……你是了解她的,上一回,她好歹跟了去,但是,好像她就喜欢三角洲。〃
  夏尔·罗塞持这时与副领事已经面对面,副领事脸上挂着笑,对他说道:
  〃有些女人使人为其倾魂,你不觉得吗?〃他说时,朝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望去,只见她手里端着杯香槟,漫不经心,正在听着一位先生说话。〃那些女人仿佛心海宽阔,充满善良,可以容纳一切……世上种种苦水,都可以一古脑儿朝她们倾倒,那些女人就是温柔乡啊。〃
  他醉了,夏尔·罗塞特想。副领事的笑是无声的,连续的。
  〃你认为……是这样吗?〃
  〃什么?〃
  〃谁……有这般魔力呢?〃
  副领事没有回答。他刚刚说过的话,这就忘掉了吗?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夏尔·罗塞特。
  夏尔·罗塞特努力想笑一笑,但没有笑出来,他走开了。
  夏尔·罗塞特又一次请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跳舞。副领事现在在等着什么。他待在那里,显得越来越不自在。他好像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别人想象不到,他是在等待机会,请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跳舞。于是有人说:
  〃什么还不走呢?〃
  只有五六对舞伴还在跳着。炎热的确使人没精打采,懒得活动。西班牙领事夫人看到他独个人在那里,便走过去,和他说话。他勉强才回答一句。夫人走开了。
  现在,他待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明显地带着一种急迫,在那里等待。别人看不出为什么。
  是夏尔·罗塞特为他提供了机会。舞曲结束时,夏尔·罗塞特恰恰停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他跟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着话,一边等另一支舞曲开始。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正好面对着副领事,副领事朝她那么一欠身,他俩步入舞池,她,和拉合尔来的男人。
  于是,全印度的白人都看向他俩。
  人们在等。他俩没有说话。
  人们在等。他俩还没有说话。人们的注意力渐渐地分散开去。
  她微微有些出汗,吊扇温热的风吹在她微湿的身上,让她感到一丝凉爽,假如没有那些旋转的吊扇,加尔各答的白人,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有人在说:
  〃看呀,胆量真不小。〃
  有人在说:
  〃她不仅和拉合尔的副领事跳舞,她甚至还要跟他说话呢。〃
  有人在说:
  〃最后一个来加尔各答的人,不是拉合尔的副领事,不是他,而是那个金黄色头发的夏尔·罗塞特,那个高个儿小伙子,他的眼睛多明亮,不过,就是带着几分忧郁,他正站在酒台旁边,看着他们跳舞……他已经和她跳了不少,我敢赌咒,下一个要加入那个小圈子的人,去三角洲别墅的,就是他,准是他。你看,他好像怕什么似的……不……他不再看他们,其实没什么,没什么,什么也不会发生,不会发生的。〃
  副领事大概发觉,在他周围,其他人都跳得较慢,他像在巴黎那样跳着,这里不那么跳法,她似乎比她的实际重量要重,因为他有点儿带不动她,他每转一步,她似乎都要抵抗一下,她已经热了。副领事,好像是什么也不注意,这一回却注意到了,他低声地说了句抱歉的话,随后放慢速度。
  她首先开口说话。
  对她的把戏,我们大家知道得一清二楚,她首先说起炎热的天气来。她说起加尔各答的天气,那声色,简直就像与你说心里话似的。但是,她会对他说起夏季风吗?说起恒河口的那座岛屿吗?人家不会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去那座岛屿。
  〃如果你知道,你还不知道呢,但你就会看到的,再过两星期,人家也不睡觉了,就在盼着暴风雨。空气湿度很大,钢琴一夜之间便走了音…我弹钢琴,是的,我过去常常弹……你也弹钢琴吗?〃
  法国副领事咕哝几句,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没有听清楚,但大概的意思说,他记得从孩提时便开始弹钢琴,但是自从……
  他沉默。她对他说话。他沉默。
  他完全沉默下来,在说了那些话之后,如:他从孩提时便开始弹钢琴,又如——这时说得比较清楚——:自从他被送进外省的一所寄宿学校,他的钢琴课便中断了。她没有问,是哪一所学校,在哪一个省,为什么。
  有人在问:
  〃她喜欢他说话吗?〃
  人家在说话,就这样,人家在说话。
  有时,夜晚的时候,她也那样,她在说话。和谁说话?说什么?
  他个子挺高,你注意到吗?她只能到他的耳朵。他穿着晚礼服,倒是挺潇洒。好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虽则他一表人材,相貌端正;好一个欺世盗名的自白……实则那样戒色,多令人可怕。这个来自拉合尔的男人,来自遭苦罹难、麻风病人生存的拉合尔。在那个地方,他杀了人;在那个地方,他祈求死亡降临下来。
  她第二次开口说话。
  〃我们上一次在北京。那正是大动乱的前夕。人家会对你说…欺像过去人家对我们,也那么说一样,说什么加尔各答太苦,比如这炎热的天气,太罕见,让人就是不习惯,你不要听,没什么可听的…在北京的时候也一样,人家都说……听到的,尽是人家这么说那么说,其实,人家说的一切都是,怎么对你说呢?用一个最恰当的字眼来说……〃
  她没有寻找最恰当的字眼。
  〃最恰当的字眼怎么说……〃
  〃也就是说,第一个词儿看似正确的话,在这里一样,它会阻挠别的词儿,传入体脑子里,所以呢……〃
  他说:
  〃你也在北京逗留过。〃
  〃是的,在那里逗留过。〃
  〃我想我明白了,别再寻找了。〃
  〃说得很快,拼命地说,想得很快,拼命地想,为了让自己的话先说出来,定个调,好阻止别人说出全然不同的话,说出相去甚远的话,别人的话,理所当然也可以说的,为什么不呢?对吧?〃
  〃也许我搞错了。〃她又说了一句。
  这回,轮到他说起来。

 



  





 
第六节

  副领事的声音,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首先显得与众不同,但仔细听来,又显得很苍白,什么也不是,那个声音既尖亮又虚无,仿佛他正在努力,尽量克制自己的喊叫似的。 
  〃人家对我说,过去,在这里,有人对麻风病非常恐惧,在西班牙领馆,就有一个秘书的妻子……〃
  〃噢,是的,我明白了。她那时确实很恐惧。〃她接着问,〃关于那位妻子,人家对你说了什么?〃
  〃说她的恐惧纯属荒唐,但是,人家硬把她送回了西班牙。〃
  〃不能完全断定,她就什么问题也没有。〃
  〃她没有任何问题。〃
  她与他保持开一点距离,盯着他看着。他不相信她的话,她感到吃惊吗?她那双明澈的眼睛,如两汪清水,人家注意到吗?但是她的微笑,是的,人家可能早就注意到了,在她独自一人,不知道被人凝目的时候。然而,那双眼睛,因为他在颤抖,他没有注意到吗?
  〃她确实没有任何问题。〃
  他没有答话。她接着问: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呢?〃
  有人在说:
  〃你瞧,她有时看上去多么冷酷,仿佛她的美一下子变掉了…在她的目光里,那是一种凶恶,还是一种温柔?〃
  〃你为什么跟我说起麻风病呢?〃
  〃因为我感觉到,假如我把最终想要对你说的,直截了当地说出来,那么,一切可能就变成尘埃,飞散而去……〃他在颤抖。〃对你说的那些话,由我说的,说给你听的,那些话……根本不存在。也许我也搞错了,我说那些话……是想说别的事情……一桩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情……〃
  〃是关于你,还是关于拉合尔?〃
  她不像另一位夫人那样,偏开头去看他的面孔。她没有再问,没有再提,没有请他再继续说下去。
  〃是关于拉合尔。〃
  那些注视着他的人,发现在他的目光里面,有一种极度的快乐。那是曾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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