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乡曲-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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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唱‘嚎歌’,歌词的内容是这样的:‘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人民对我专政,我要老老实实,如果我不老实,就要把我砸烂砸碎!’
“最使我可怕的,是他们折磨我们的时候。红卫兵可以命令我们‘低头’,然后让我们爬在地上。有几次他们把我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把书扔了一地,翻我的床,把床单也撕了。有一个红卫兵把我的被子扔到屋顶上,并喊道:‘这是为了革命,怎么干也不能算犯罪。’有时候红卫兵命令我们脸朝墙站着,一直站到他们让我们转过来为止。有时简直就把我们忘了。他们还强迫我们低头站在烈日之下。一天夜里,我躺下以后,就听见有人乒乒乓乓地敲门,接着闯进来两个红卫兵——一男一女。
“‘起来!’他们命令道。
“我站起来,男的用皮带抽打我,那女的朝我脸上吐痰,我还没受多少罪,赵氵风被打得倒在地上,满身是血。
“这一切发生在8月的第二周或第三周,那正当红卫兵在北京猖獗到极点的时候,同时在北京的其他地区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件。在一个中学里,学生们把所有的老师都打得半死。这闻所未闻的暴力恐怖,迫使我和我的家属从北京逃亡国外……”
以上是马思聪1967年到达美国之后,对“文革”暴行的血泪控诉。
马思聪所讲述的,都是事实。他没有夸张,没有虚构。相反,他并没有把他在“文革’冲的惨祸全部说出来。
我在中央音乐学院采访,许许多多同志向我讲述了马思聪当年所受到的酷虐。
传闻不足为凭。我找到三位亲眼目击者,他们的话是铁证。下面所引述的话,是根据采访时的录音记下来的,忠实于他们的原话,以求严格符合历史事实。
,赵枫当时是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兼党委书记。在“牛棚”中,和马思聪关在一起。他说:
“在‘文革’中,一般的遭遇,我就不提了。有三件事,对马思聪的刺激很大:
“第一件。有一天中午,大家都陆陆续续去吃饭了。我和马思聪正要走,来了个红卫兵。我认得他,叫林×,是吹长笛的。他拿着一把小匕首,对着马思聪说:
‘我要找你算帐!你要老实交待问题。要不我就拿刀子捅了你!’这件事,给马思聪造成很大的精神压力。
“第二件。管弦系系主任章彦教授的儿子跟红卫兵打架,被认为是‘阶级报复’。
红卫兵召开三千人大会斗章彦,马思聪和我都陪斗,章彦被打得昏死过去,马思聪被用皮带打得鲜血满脸。
“第三件。夏天,‘革命群众’下乡割麦子去了,叫我们在校园里拔草。我跟马思聪在一起,一个‘造反派’工人走过来,指着马思聪说:‘你还配拔草?你姓马,你只配吃草!’他当场逼着马思聪吃草,马思聪苦苦哀求也没用,被逼着吃了草!”
野蛮,粗暴,无知……所谓的“文革”,是文化的浩劫,是艺术家的灾难!
我走访了章彦教授。他已经退休在家。他告诉我:
“那时候,我的儿子章学才14岁,念初中一年级。红卫兵打碎了他的金鱼缸。
他跟他们打了起来。于是,红卫兵开批斗大会,把我、我的妻子和儿子都拉去,跪在台上。马思聪也被拉上台。红卫兵把皮带抽打马思聪,打得满脸鲜血。”
我在采访刘诗昆时,他说:
“在‘牛棚’里,我跟马先生在一起。他属于‘一类劳改队’,我属于‘二类劳改队’。他看见过我挨打,我也看见过他挨打。我常看见,红卫兵让马先生干最重的活,扛大石头、大木头,干他身体所不能胜任的重活,折磨他。我心里非常难过。在北京文艺界中,法西斯般白色恐怖在中央音乐学院尤为严重。马先生、赵氵风和我,是挨打最多的几个。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红卫兵拿着带钉子的木板,打马先生的头,打在头顶上,马先生那时被剃成秃头,鲜血顿时从头顶涌出,血流如注,流得满脸是血,红红的。当时的印象,我至今未能淡忘!”
一个具有赤诚的爱国热情、具有高深的艺术造诣、具有国际声誉的艺术家,竟遭到如此惨无人道的摧残,催人泪下!
“现在可以说了”
“直到我们到美国后,总理还时刻惦记着我们。他曾对一位到中国访问的美国要人说,我平生有两件事深感遗憾,其中之一就是马思聪五十多岁离乡背井到国外去。我很难过。”(王慕理对中国新闻社记者的谈话,1985年2月20日。)
美国“曼哈顿计划”(即制造原子弹的计划)总负责人格罗夫斯在1962年出版了回忆录,书名叫做《现在可以说了》。
马思聪的出走,他在《我为什么离开中国》中说:“我无权说出那些帮助我外逃的人的住址和姓名,不然那些人的生命就会发生危险。”
于是,猜测种种,众说纷纭:
1967年5月2日的日本《世界周报》的《马思聪氏亡命美国,象征中共文化人的苦恼》一文,猜测“是从中国大陆乘舢板船到香港的”。
台湾的《音乐与音响》杂志直到1980年,还在那里无中生有地“透露”:“据说,是周恩来暗中帮忙,安排马氏一家逃出。”
香港报纸则煞有介事地说什么是“陶铸的秘书开了绿灯”?!
哦,“现在可以说了”!
那是一个心地善良、为人厚道的“小人物”,在最艰难的岁月,帮助了马思聪。
他,贾俊山,普普通通的厨师,身体高大,前额开阔。1899年,他出生于河北南宫县一家农户。20来岁到北京,学会烹好手艺,擅长做西餐,尤其是法国菜。他曾在一些西餐馆做厨师,也曾为一些外国教授司厨。后来,经人介绍,到马家掌勺。
那时,他已是60开外,两鬓花白了。
眼看着马思聪挨斗受批,隔离审查,工资从360元(外加200元补助)一下子降到只有14元5角,贾师傅心中充满同情。
1966年8月14日晚,中央音乐学院“造反派”手持一大卷大字报,闯进马家张贴。
王慕理被“造反派”拉出来进行“批斗”。
王慕理受辱,愤然决定带子女离京。她看到贾师傅忠厚,便托他代为照料马家大院。
8月16日,王慕理带着儿子马如龙、女儿马瑞雪离开北京,借住在南京她妹妹王志理家中。中央音乐学院的“造反派”闻讯,抄了马思聪的家。紧接着,有人抢人马家大院,占住了房子,只留下一间书房给马思聪。
幸亏贾师傅是个工人,在那年月,他还能进出于中央音乐学院,不断探望隔离审查中的马思聪。王慕理写给马思聪的信,靠他转达;马思聪的情况,由他写信转告王慕理。
他与马思聪,并没有深交。他是“文革”前夕才来到马家,工作才九个月。他的工资是由马思聪支付的。马思聪成了阶下囚,贾师傅连生活都成了问题。但是,一颗善良的心,使他对马思聪产生了无限的同情。他只觉得像马先生这样的好人,不该遭受这样的罪。
家被抄,屋被占,妻儿流离失所,自己身陷囹圄,终日惶惶。在一次遭到毒打之后,马思聪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乘贾师傅前来探望之际,他托贾师傅转告妻儿,多多珍重!
贾师傅惊呆了!他百般开导马先生,鼓起他生活的勇气。
贾师傅一到家,赶紧往南京去信肥危险的讯号告诉王慕理。
“我妻子和女儿9月中旬来北京找我,但我不能出学校,因而不能同他们见面。
她们来京时乘的火车塞满了红卫兵。红卫兵不住地盘问她们,把她们视为可疑的人,差点儿把她们抓起来。幸亏我女儿马瑞雪做出了非常粗鲁的样子——连皮也没削就把梨吃了。这一切使红卫兵相信她们是劳苦的农村妇女。我的女儿和妻子本想住在北京的朋友家里,可他们没有一个敢收留她们的。因此她们只好在火车站的人群中躲藏了几个小时,然后就上车走了。”
尽管王慕理和女儿未能见到马思聪,也没有一个人敢收留她们,但是贾师傅赶去与她们见面,详详细细把马思聪的情况告诉了她们。然后,又把她们的劝慰,转告了马思聪。
王慕理和女儿刚刚回到南京妹妹家,9月26日,中央音乐学院的红卫兵,追踪来到王志理家中。幸亏她们俩躲开了。
红卫兵走后,她们如惊弓之鸟,于27日凌晨仓皇逃离南京,经上海,赶往广州。
广州是王慕理的老家,有弟妹,有亲友,这家躲几日,那家藏几天。她的儿子马如龙也隐居在那里。
那时,她的长女马碧雪在广西柳州乡下的“四清”工作队工作,与她没有联系。
天南地北,马思聪与妻子远隔千里,靠着贾师傅作为“中继线”,才互递信息。
贾俊山做了一辈子的厨师,此时却冒着生命危险,做着与烧饭炒菜毫不相干的事情。他惟一纯真的愿望,就是别让马先生这样的大好人、大音乐家寻短见。要知道,那时中央音乐学院“造反派”的头头曾自叹弗如:上海音乐学院已经死了好几个,我们这儿怎么一个还没有?!
王慕理和女儿在广州走投无路。“我妻子和女儿当时所住的城市里,有很多人谈论着逃出国境的方法,有的徒步走去,有的乘船而逃。我女儿不知道到底什么方法更好,但她确信,我们也是可以这样做的。但是,我还没有这种思想准备……”
10月中旬,“马瑞雪一个人来到北京,这次我们总算安排了见面的机会。我有一个朋友住在远离市中心的南郊,我和女儿在他们家里见面了。我们躲在院子里一个小厕所内,在黑暗中小声地谈话,而我的朋友则站在外面给我们放哨。我们就这样谈了几小时。”
马思聪所说的这位“我的朋友”,便是贾俊山。
对于出走,马思聪疑虑重重。他,毕竟是中央音乐学院院长、全国人大代表,毕竟对祖国有着一片深情。然而,“文革”是那样的惨无人道,他犹豫,彷徨,痛楚,焦急。他记得,有一次在挨斗之后,私下里问赵氵风:“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赵氵风答道:“照我看,还刚刚开始!”
女儿劝说父亲快下决心,不能再犹豫迟疑。在那个小厕所里,女儿说出了出走的计划……
女儿回广州去了。马思聪心神不定,往事历历在目。他想起了写《祖国大合唱》的日子,想起了在香港毅然北上的时候,想起了周总理的多次关心……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在“文革”前夕,他的生日那天,周总理让秘书打电话到他家里,要他到总理那里去。那么遗憾,当时他不在家,未能按时赶到周总理那儿。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在“文革”开始以后,他有一次见到周总理。总理关切地问:“为什么不开音乐会呢?一个月不见好像几年了!”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一个爱国者,一个虔诚、忠实的爱国者。一个从来没有一丝一毫“叛国”念头的爱国者,如今却要……
马思聪心似刀绞,心乱如麻!倘若周总理问起他来,他怎么回答?!
对于“牛”们的看管,总算稍微松了一点。在中央音乐学院,“毛泽东思想战斗团”、“红岩公社”正在与“北京公社”大打“派战”,“造反派”们自顾不暇,忙于争权夺利。“到了11月,我们就可以天天回家睡觉,只在平日工作的时间才到学校去工作。”
贾师傅把“松动”的消息,写信告诉了王慕理。
11月20日,马瑞雪第三次来到北京,住在贾师傅那僻静的小院里。
马思聪借口“肝病复发”,离开了劳改队。
“马瑞雪站了一夜队,才买到了火车票。我早上到学校去上班,然后我说我病了,要到门诊部去看病。我和马瑞雪收拾了一部分寄存起来的东西(包括我的小提琴在内)包成两个包袱,用绳子捆起来。我的一些新作品只好留下不要了。我穿了一件蓝色的衣服,看上去像个普通的工人。我还戴了一个外科医生用的口罩……在星期二寒冷的夜里我们上了火车,告别了北京。几个月来我头一次比较轻松地叹了一口气……”
女儿马瑞雪身穿当时最为时髦的草绿色军装,佩着鲜红的“红卫兵”臂章。一路上如果有谁盘问,她就说:“执行任务,押解‘走资派’!”
贾师傅送马思聪父女上车。这位收入菲薄的厨师,还拿出了自己仅有的一点钱,资助处于困境中的大音乐家……
一个多月以后,在珠江口,在零丁洋上,发生了本文开头所描述的惊心动魄的“002号案件”。
在康生、谢富治下令“要彻底查清”之后,1967年6月27日,一张写着“拟同意拘留审查贾俊山”的手今,送到了北京市公安局某部。
贾师傅被捕了,关押在北京半步桥。他家遭到了搜查,只搜出一张马思聪家的菜单而已。
贾师傅的老伴和两个儿子焦急万分。然而,贾师傅一去无音信,家属连探监都不允许。平常靠贾师傅工资收入维持生计的贾家,过着十分艰难的生活。两个儿子背上了黑锅,人们冷眼相看。
被捕四年多,查不出究竟,性急烦躁的贾师傅的血压直线上升。他,终于回家就医,在家中瘫卧了六年多。他没有工资,也没有劳保,每次看病要靠儿子扶着、背着。1978年,他含恨离开了人世……
“002号案件”专案组在北京、南京、上海、广州等地逐一审查马思聪的亲友,受牵连的岂止贾师傅!
为人憨厚的马思聪的二哥马思武,蒙冤受冤,不断遭到上海“红卫兵”的批斗,于1969年愤然从三楼跳下,自杀身亡。他的夫人(法国人)也于1976年忧郁而死。
马思聪的大哥马思齐和大嫂都受到隔离审查。马思齐的女儿马迪华,患严重心脏病,死于拘留所——她才30岁!马思齐的两个儿子、一个被判处12年徒刑,一个判了7年。
在广州,王慕理的胞弟王恒、王友刚、弟媳何琼(王友刚之妻)也被判处有期徒刑或管制……
“苏武牧羊十九年”
“祖国河山是伟大的,同胞是最可爱的,希望不久我将可以重新驰骋在祖国土地上每一个角落,拥抱全体同胞!”(马思聪致金帆的信,1982年1月31日。)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这是唐朝诗人刘禹锡在《始闻秋风》中写下的诗句。是啊,战马思念着边塞的草,身上卷曲的毛都动起来了;雕眯缝着的睡眼,一看到青天白云,顿时张开来了。借用这句诗来形容太平洋彼岸的马思聪的心境,是最恰当不过了。《思乡曲》的作者。“苏武牧羊十九年”,心中充满思乡之情!
1967年,马思聪初来美国,美国的《生活》杂志这样介绍他:“马思聪先生是一个性格温和的艺术家……是他的国家的第一流的音乐家,一个国际水平的作曲家,他的作品曾在很多国家中演奏过。马也是一个小提琴家,直到他逃亡时,还是这个国家最高乐府的校长。虽然不是党员,但在共产党中国受到尊敬和欢迎。他在去年夏季受到攻击而倒下……”马思聪以他崇高的艺术声望,在美国受到了尊重。起初,他住在纽约的一家公寓。后来,他搬到费城僻静的郊区,住在一幢十八层的公寓中一套很普通的房子里,两个房间而已。女儿马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