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树下-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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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来了,最多住个两三天,满足一下医生的治疗欲。星期一肯定会去上课。不要弄得满世界都知道。”
“你说的哦,到时候不要说我们薄情。”
“怎么会呢,我谢你们还来不及呢。下周请客吃大盘鸡。”
“真的?”老五双眼放光扑到床前。
“真的真的。这几天流年不利,多亏兄弟们挺我。”
“自家兄弟说这些!那我们走了,你慢慢聊你的病史吧。”
“OK;Bye…bye。”
“病员家属”鱼贯离开病房,老师走在最后,临出门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要多奇怪就有多奇怪,仿佛我拐跑了他的未婚妻一样,把我看得僵在原地。又怎么啦?
“先生?裴先生?”
“啊?哦,对不起,你问吧。”
“您哪儿不舒服?”……“疼了多久了?”……活活就是老师上课的翻版。我不耐烦起来,也不等他一项一项慢慢问,一股脑地按病历书写程序把病史背了出来,他只顾奋笔疾书,在纸上勾勾划划。
“好了,谢谢,请休息吧。”
“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啊?”他赶紧又翻手里的病历夹,“都写完了呀。”
“我服用过非甾体抗炎药。”
“噢,”他恍然大悟,靠!这么重要的都忘了问!“服用了多久?”
“大约半年。吃过阿司匹林,布洛芬,萘普生,美洛昔康。”希望以后我当实习医生时不要这么菜,简直笑死人了!
又交待了一些事,终于把医生打发走了。我半躺在床上,无聊地东看看西瞅瞅。六个人的病房里只住了三个人,除了我之外另两个似乎都病得不轻,一个安着胃管,另一个正在吸氧,看来都没心情跟我摆会儿龙门阵,无聊。这么冷清的病房,哪像附一院啊,排着队的人等病床。我瞪着惨白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本来想出去遛达一圈,可拖着输液架子不方便只得作罢。我又打算给液滴计数,看看一袋200毫升的葡萄糖到底有多少滴,但数到五百多滴时就走神了。
他临走那一眼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里面有股酸溜溜的味道,仿佛我欠了他什么。难道我做错了什么?或者说错了话?我回忆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而且先前他一直都好好的,就临出门时有点不对劲。难道真的是错觉?唉,算了算了,我连老师的行为都理解不了,更不要说他的情绪了。明天当面跟他问清楚吧,总觉得我们之间互相揣摩的时间太多了,都在猜测对方的想法,反而妨碍了真正的交流。每次遇到一个结,我们就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大家都假装没看见,也闭口不提,其实心里却非常清楚——有问题存在,始终都存在。我想,我们应该更坦诚一些,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Chapter 36
可是,他第二天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早上,我自己办了出院手续。
从门诊大楼经过时,正碰到一辆120送病人过来。大约人快不行了,家属们哭得撕心裂肺的,一行哭一行骂,周围有不少看热闹的,有说有笑,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看希奇。这些人啦!当医院里有危重病人送来时,其他病人不外乎两种态度:庆幸自己病得不那么重的;幸灾乐祸,觉得自己病别人也病才公平的。真正怀有同情之心的一百个里面未必能找出一个来。看着他们都觉得心寒,这样的人救他们有什么意思呢?我快步走过那堆人,眼不见为净。
天阴沉沉的,因为是星期天,路上人很多,大概是心情不好,我看谁都不顺眼,也不想回家,干脆跑到太平洋全兴店二楼的德克士买了杯红茶,靠窗坐着打发时间。隔了一沉玻璃,楼下的人看上去显得不那么真实,好像是在看电影。大多数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年纪大些的只是并排走,年轻的则炫耀般地挽着手或搂着肩。从一辆三轮上下来一对青年男女,看起来比我还嫩些,女孩子一张脸抹得煞白,眼眶却涂得青紫,宛如被揍了一拳,裙子极短,靴子极高,不漂亮但极惹人注目。男的是个典型的小白脸,个子可能比我还矮一截,头发长长的,像顶帽子一样扣在头上,快把眼睛都遮住了,一副若不经风的样子。哼,真是太没眼光了,我鄙夷地想到,我都不行,难道这种人还可以托付终生么?
“等一下,请等一下。”一下课冯芹就拦住我,尽管我已经闪得很快了。
“有什么事吗?”
“我必须和你谈谈。”
“现在?”
“是的,就是现在。”
教室里还有不少人。
“一边走一边谈好不好?”
“可以。”
我俩一起下楼,沿着河道走到钟楼下,她却向右拐,朝背离寝室的方向走,我只好跟着她。
“从一开学你就在躲我。为什么?”
“我——我没有,是你误会了吧?”
“我没有误会。你确实在躲我。”
我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
“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就算是有什么事情也该说清楚,何况我觉得没什么事情啊。”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冯芹应该可以理解的。
“我们寝室的董重一直很喜欢你,我不希望你认为我俩之间有什么。”
冯芹先是睁大眼睛看着我,然后嘴角动了动,笑了起来,笑得直不起腰。
“这有什么好笑的?”她的笑让我不太舒服,好像是做了傻瓜。
“我们之间有什么?你觉得有什么吗?”
“我觉得没有。”
“那不就结了?”
“但我怕你觉得有什么。”大部分女生都有不同程度的钟情妄想症,很容易把走得比较近的异性当作自己的崇拜者。 {ann7。bbs。}
“我从没把你当成过男朋友。”冯芹不笑了,“真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许多女生都这样的嘛。”我小声嘀咕道。
“换个人我或许回朝那方面想,但绝不是你。”
“为什么?”我感到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说来也挺滑稽,一方面怕人家误会,但一听她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这种可能性我又觉得很不受用。
“你太理想化了,不是个能让人托付终生的人。”
我听得张口结舌——从没有人这样贬低我!凭什么说我是不能托付终生的人?我本能地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辩起。
“对这个世界中看得见摸得找的东西你都带着轻蔑的态度,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但我感觉到了。你的理想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是些永远不能实现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无法理解也不感兴趣。我比你现实得多,我在乎的是伸手可及的未来和在我面前展开的生活——我自己的生活。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未来交付给对我生活的世界漠不关心的你手上呢?”
我说不出话来,但我觉得她的话不对。我怎么不关心这个世界呢?只是关心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但我俩有很多共同的爱好,我觉得你对事物的看法也挺有意思。失去你这个朋友将会是件很遗憾的事,所以我今天坚持要和你谈谈。”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么还是朋友。”她又笑了,仍然那么可爱。
“当然。”我只是顺着她的意思说出了合适的回答,但非常排斥她对我的评价。我觉得她的话中有很多似是而非的地方。
当时笑一笑就过去了,但我非常,非常介意她的话。我从各个方面找证据想证明她说得不对,但越证明越觉得自己确实像她说的那样。端的郁闷!
一辆宝蓝色的克莱斯勒Concorde Lx停在路边,吸引了我的眼睛。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款车,仅次于Volvo S80,外形漂亮,价格也不是法拉利和保时捷那样的天文数字,属于奋斗几年可以买到手的那种。从车上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我在这里坐了这么久,还没有看到比她更漂亮的,中等个子,脸很瘦,一双眼睛显得特别聪明,嘴唇薄薄的,化了点淡妆,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别致的发髻,一身看上去很昂贵的开司米套装,红色的手提包小得只能装下几张卡,不过她那样的人大概也不需要装什么东西,哪像我们啊,走哪儿都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难民似的。她走到驾驶座旁边,弯下腰,好像朝里面的人说什么,然后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我看见了灰色的西服袖子,是男人的手。我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她挥手,看着Concorde消失在车水马龙中。我好羡慕那个开车的人,他一定很富有,而且,有这么一个女人当情人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和他换一下吗?我得到他的地位,他的财产,他的女人,以我现在的一切为代价。思考了很久,尽管那辆Concorde真的让我心痒难耐,我还是不愿意。尽管有许多不顺心的事,我对自己的生活还是很满意的,尤其是身边的人,即使成为另一个人会有新的朋友,新的家人,但要失去502的兄弟们,失去老妈,当然,还有老师,我不愿意。
唉,又想到了老师。怎么又是他呢!装红茶的袋子已经被我用吸管戳得千疮百孔,褐色的粉末在水里泡着显得很恶心,我起身把杯子丢进垃圾箱,然后出了德克士。
楼下靠街有间报亭。我跑去买了张IC卡,拨了老师的手机。等那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我才发现不知道说什么。问他为什么没有来看我?我是他的什么人?他送我来医院,替我垫钱,已经仁至义尽了,我还想要求什么?尽管他答应要来的。为了一句客套话耿耿于怀真的很可笑。但我一贯很信任他。他从没有骗过我,也没有用客套话敷衍过我,为什么这次不能像以前那样信守承诺呢?还是我无意之中做错了什么?尽管一直在否认,但我心情这么差确实都是因为他。
“喂?请问哪位?”老师已经问了好几遍,我犹豫着无法开口。
“……”
“喂?再不说话我就挂了。”
“……喂——老师,是我,裴海泓。”
“阿泓?——什么事?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医生说没问题,让我出院了。”
“真的吗?是医生说没问题的?”
“当然。”
“那就好。我正有事找你,刚巧你就打来了。”
Chapter 37
“以后你不用来了。”
“哈?”
“编书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剩下一点扫尾工作就交给李文林他们了。”
“为什么这样说呢?既然我参加了这项工作,也希望能有始有终。”我不太明白老师的话。
“医学院那边事情也很多吧?我听你同学说——”
“说什么?”
“说你们这学期很忙——”
“没有的事,他们开玩笑的!”我连忙否认。老二他们在搞什么啊!
“先听我说好吗?”
“可是我也——”我知道老师一开口就没我说话的份了,他会把所有的理都占全,让我没有反驳的余地。和他辩论我从没赢过。
“一开始坚持让你加入我们是我考虑不周,”他毫不犹豫地打断我,“忽略了你的课程压力,只想着如何完善自己的工作。我常常忘记你并不是我的学生而让你负担了许多额外的工作。那天和你同学谈过我才……非常抱歉,没能早些想到这一点。所以我决定不再麻烦你了,尽管有点晚;但是Late is better than never。 非常感谢你为我的工作提供的帮助。辛苦了。”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也说得很流畅,好像是早就想好了这一套话。
“但那并不是负担啊。”我低声回答道。
“那为什么上通宵自习呢?”
“考试前上通宵自习很正常啊。”
“在帮我之前你上过吗?”
“我……”我很想回答上过,但却不愿意对他撒谎。
“所以是负担。”
“可我不在乎!”我大声说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没有谁强迫我!”
“前天我去你们学院查过你上学期的成绩,虽然都过了,却没有上年级的平均分。”
这些事我从没打算让他知道过,现在从他的口中说出让我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仿佛我瞒着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从没认为老师需要我的成绩负什么责任,因为那些事都是我自愿做的,要说有谁需要负责的话那也只能是我自己。“我对那些课程不感兴趣,过了就行,我没想过要考多高。”
“但你能考得更好些的——假如你有更多的时间,不是吗?你现在的成绩和以后分配导师、选专业都有很大关系。”
“那些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对你给我的工作完成得不够好吗?难道我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地方吗?”
“作为老师难道我不该为你的未来作出权衡吗?”
“你管我的未来做什么呢?只要我对你有帮助就够了。”
“别说这种意气用事的话,你并不是仅仅需要为你自己负责。”
一端出这样的大道理来我就哑口无言了,我终于明白老师是真的要把我赶出他的领地——他是认真的。不,不能这样!
“我会注意安排时间的,请让我——”
“现在也没什么要做的了,你也知道。”
确实,这学期开始时就只剩下些衔接工作,我们却刻意放慢了进度,所谓“工作时间”,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在交谈,那样的时刻对我而言比什么都宝贵,可以平等地和一个远比我更睿智,更博学的灵魂交流,他有无数我可以学习的东西,他对我而言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的宝藏。在这样的交流中,他任由自己的思维跳跃着,驰骋着,将话题引向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方向,我努力跟上他的脚步,仔细寻找两句看上去毫不相关的话中的些微联系。即使是他偶然提到的一些不起眼的东西,我只要不明白,或者他说的与我记忆中的有什么矛盾之处,我都一定会追本溯源,弄得清清楚楚。比如有一次他说起“窈窕淑女,君子好俅”,把那个“好” 字读作上声,而不像我平常那样读作去声,第一次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接下来几次他都那么读的,我就跑去查诗经注释,才知道“俅”是“伴侣”的意思,“好俅”是指“好伴侣”,而不是我以前理解的“喜欢追求”。类似的例子还很多,是的,他从没让我轻松过,要跟上他的步伐,我必须追着跑着,他总是那么有吸引力,再累我也不愿放弃,我很害怕他看出我的狼狈,看出我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好,害怕他剥夺我跟随他脚步的权利。因此有许多疑问我并不会提出来让他解答,而宁愿多花许多精力自己去查,对医学院的事情也总是矢口不提。我很害怕有一天他会对我说“你既然跟不上我就别跟了,看着你那么吃力让我很过意不去”,那时我该怎么办呢?让他因为不该承担的责任而自责,自己却心安理得地继续享受他提供的乐趣?还是就此停下脚步,从此只能被挡在他的世界之外?我找不到答案,也就装作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我很清楚,维系我俩关系的纽带非常脆弱——只有他的默许,也许一句话,或者一个不适当的表情也可以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我小心翼翼的不让我生活的这个世界干扰到他存在的那个世界,但现在,一切努力都成了泡影。
“难道我不能再去找你么?”我听见自己的垂死挣扎,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