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树下-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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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又没声儿了?睡着了?”
“没有,”我咬咬牙,吞下那股挫败感。“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儿好吗?”
“以前的?多以前的?”
“从最开始时讲!”我一发狠。小爷我拼上今夜不睡了一定得把你家底儿都抖落清楚。我的事儿你都知道,你的事儿我却治之寥寥,也难怪你总占上风。
“最开始?”他沉吟了片刻,“最开始有什么好讲的?大家都一个鼻子两个眼。我看……从大学时讲吧。”
“切!”我讥笑道,“上了大学你就两个鼻子四只眼啦?”
chapter 52
还记得那个下午,阳光明媚的炎热的下午,是中文系88级新生的见面会。我去得很早,在门边吹得到风扇的地方坐下,把书包丢在相邻的桌子上拿出带来的书读了起来。
起初教室里很安静,后来随着学生的到来渐渐热闹起来,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多种不同的口音,空气中涌动着的陌生的兴奋感多多少少也感染了我,抬头向周围一望,大伙都聚成一小堆一小堆的,带着好奇的神情去了解将要与自己相处四年的伙伴。为什么没人招呼我呢?虽然有点失望,但也无所谓,我没有迫切地想认识这些陌生人,我更想安安静静地看自己的书。
直到辅导员老师走进来,也没有人搭理过我。辅导员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比我大不了多少,长得像一碗白开水,看样子也是刚毕业。她在讲台上罗罗嗦嗦地说着“些欢迎来到中文系”,“希望以后的四年里大家和谐共处”之类的话,下面的人没一个在专心听,有压低声音聊天的,有写信的,有发呆的,也有像我这样捧着书看的。我也不知道辅导员讲了多久,后来一个人站在我旁边挡住了光。
“请问这位子有人吗?”一个偷偷溜进教室的男生低声问我。
“没有。”
“那可以把书包拿开一下让我坐吗?”
我看了他一眼,随手把书包挂在椅子背后。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没人来跟我打招呼是因为他们以为我旁边的位子有人。如果不是这个迟到的男生怕朝教室里走引人注目而问我一句恐怕整个见面会上都不会有人跟我话。
“你在看什么?”他什么都没带,甩着两只手来,大概也觉得辅导员的话无聊,坐下没两分钟就来跟我说话。我懒得开口,只是把封面给他看了一眼。
“很好看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真没想到会有人问《资本论》好不好看,不知道这种人怎么会混到中文系来的,简直和三岁的娃儿差不多。
“好看得很,情节引人入胜。”我揶揄地回答。
“那敢情好。如果有插图一定更令人满意。”
我听得一愣,抬起头来,正对上他一脸的嘲讽。原来从他说一句话起就没安好心哪。咳,怎么遇上这种人!
“你看过吗?”我问道。
“没有,”他耸耸肩,“我对这种艺术不感兴趣。”
他的话让我一头雾水,“艺术?我把这叫做社会科学。”
“共产主义也是社会科学吗?”
“当然。”
“不对,不对。”他伸出一根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如果是科学就该先在动物身上做实验,他们一开始就用到了人身上——这只能称为行为艺术。”
我被唾液呛了一下——怪胎!但仔细想想,他的话确是不好反驳。我本来也不爱与人争论,权且让他一回吧。
后来又谈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清了,只知道在那个燥热的下午,我们聊得很久很开心。这个常常说些听着很匪夷所思却让人无法辩驳的话的男生有一张很普通的脸,表情也不丰富,普通的声音,普通的衣着,全身上下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修长匀称的手。他说话时手势很多,那双漂亮的手几乎没有一刻停歇,仿佛要将他口中的每一句话都描绘在空中。我本来不喜欢那些自以为是的Standing flowers (Wilhelm: 不晓得这个词是不是只有四川人才懂得起),但对于他,我却无论如何讨厌不起来,相反,在某种程度上我还挺欣赏他——能让我欣赏的人可不多。我们聊啊,聊啊,从教室聊到走廊,从走廊聊到楼梯,边走边聊走走停停,从教室到寝室楼短短不到一千米的路程我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我正准备上楼他却停下了——“我得回家了,和你谈话真愉快。对了,我叫王海默。我父亲是搞核物理的,非常崇拜奥本海默,所以给起了这么一个名字。我想我多少令他失望了。”说着,他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无奈,让我的心情也跟着阴沉了一下。
“李继轲。” 我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他的手凉凉的,在一片酷热中摸起来格外舒服,我忍不住多握了一会儿,“我完全不认为文科比理工科差。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自己喜欢就行了,管那么多干什么!谁说学文科就没出路?那么多伟人,有几个是理工科出身的?”
他看我的目光带着一丝惊讶,毕竟在提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时代里,真心认为文科比理工科好的人少之又少。
“你真这么想吗?”他问道。
“难道不是吗?”我的回答有点底气不足,刚才的话也不全是一片真心,多少带了点励人励己的意思在里头。
他却没再说话,只是咧嘴一笑,露出几颗洁白整齐的牙齿,然后朝我挥挥手,转身离去。我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林荫道尽头才恍然想起,刚才还是他第一次对我笑呢。
Chapter 53
海默和我不在一个寝室,但我俩扎堆的时间却比任何室友都多,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泡图书馆,除了周末——他是上海本地人,每逢周末都会回家。所有的人都喜欢周末——除了我,一想到他就快离开学校了我总会觉得一阵没由头的不痛快。如果他不回家多好啊!
只有非常接近才知道,他与表现给人看的那个张扬而玩世不恭的形象几乎截然相反,是出奇的内敛沉静,和我在一起时,他可以整整一天不说话。有时我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无趣,使得他不屑与我说话。从表面上看他热情随和,骨子里却是极为傲慢的一个人,他试图把这些隐藏起来,但做得并不好,任何人只要与他一多接触便能感觉到那种居高临下的排斥,而对他虚有其表的平易近人心生反感——当然,他有傲慢的资本,他是我见过得最为才思敏捷别出心裁的人之——但没有人喜欢被轻视,哪怕是白痴。所以他的没什么人缘。估计他也意思到了自己在人际交往方面的障碍,但他并没有丝毫反思的想法,他的解决方法是——不与人交往。这倒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至于我为什么没有和他两相生厌,这我也说不清,大概他也觉得寂寞了,而当时偏偏碰上了我,我呢,对他的一身的刺也毫不在意,好像他性格中每一个生硬的凸起在我的身上都能找到一个对应的凹陷,令他人感到忍无可忍的东西我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包容。而且这种包容对我而言是一种愉悦——我喜欢他性格中的每一个部分,宽容的、狭隘的,随和的、生硬的,淡然的、睚眦必报的,善良的、恶毒的,骄傲的、自卑的,决绝的、优柔寡断的……一开始我接近他是因为好奇,在一个人身上竟可以集中了这么多的矛盾,在我面前他掩饰得少些,让我可以看得更清楚更明白,后来呢,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眼睛竟一刻也离不开他了,于是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他了——那是二年级刚开始时的事。我用了一年时间去了解这个人,但爱上他却是一瞬间的事,没有经过缜密的思考,没有经过理智的反射,只觉得一个声音那么说了,我便立刻听到了心里。
对于我的旁敲侧击,王海默统统没反应。我当着他的面和女生聊得热火朝天,不时夹上几句过于亲密的话,他要么装聋作哑,要么就挂上一幅无所谓的表情——我知道他的无所谓是装出来的,但这仍然让我很不舒服,为什么他就不能表现出一点介意的样子呢?只有一点——他绝不吃我带的东西,非常坚决的拒绝。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的东西不对他的胃口,渐渐的发现,就算是他喜欢吃的东西,只要是经由我的手送出他就一定不会接受。这很让我彷徨了一阵——父亲也常捎些从国外带回的糖果给我,我对零食不怎么感兴趣,基本上都拿给同学吃了,顺便也可作些人情,我和大家的关系都很好,朋友一大帮,基本上每个同学都吃过我的东西——除了他。我觉得他的拒绝似乎带有某种象征意义。后来他对我说,我的赠与才具有象征意义,大家通过被款待而有了共同的特征,就像是被我驯养了一般,他觉得一旦接受了我的东西就会被划入“李继轲的朋友”这个巨大的圈子里,再也爬不出来。他不愿意。他不愿意当我的朋友。虽然那时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当我的什么。
我试探我的,他伪装他的,日子照样过。我们谁都不提那个字,却都在等待对方先说出——毕竟这是很大的一步,跨出去便收不回来,假如没有十足地把握,谁也不愿冒这个险。不捅破这层纸,我们还是朋友,一旦说破了,可能连朋友都没得做。我们就像隔着一条鸿沟相互观望,我不停地问他——我要跳过去了,你会接住我吗?他笑一笑回答道——跳不跳是你的事,何必管我接不接呢?说不定就算你跳过来了我还会把你推下去呢!我一惊,连忙收回半跨出的脚步——真的吗?难道你真会这么做?他撇撇嘴——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说不定只是泡上一杯茶,坐在这里等着。——你会走开吗?——哪天无聊了或许会走。——难道我们就这样,隔着这条沟互相看着,再走开,若干年后再次相见时也只是遥遥地打个招呼,心想幸亏当年没跳过去?他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我的心也一阵刺痛,一想到可能会错过他,一想到有一天我们可能会成为陌路之人,仅仅是可能,也让我悲从中来。
终于有一天,他问我:“你是不是喜欢我?”
从他的表情中我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也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是张开双臂接住我,是冷漠地扭过头,抑或将我推下万丈深渊?我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不能再回避,必须做出回答了。我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他的脸上仍是波澜不兴,仿佛早已料到了我的回答——他当然知道的,以他的性格,像这样的事,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绝不会冒险。他之所以这么问并不是他不知道回答,而是他想听我亲口把这回答说出来。至于他为何这么做,我也不明白,在他面前我就像一张白纸,我把心都掏给了他,他却始终保持着距离。但为了他,我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什么矜持,什么自尊,只要他一句话——不,一个眼神,我就全抛开了。就像那一刻,我可以把绞索套在自己脖子上,再把审判权交到他手里。如果他愿意,可以伤我比任何人都深,而我对这一点完全没有把握。后来我常常想,那样的爱法是不是错了?那样是不是对自己不负责同时也是对他不负责?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去爱一个人。
Chapter 54
好吧,他回答道,我想我也喜欢你——仍是那副置身事外的表情。没有人比他更不像在恋爱中了,但我太激动,只知道他没有推开我,以至于忘了掂量掂量他话中到底有多少分量是真心的,又有多少是顺着我的意思随便说说的。
我们就这样成了一对情人,那时,不管是他还是我,都单纯得很,不像现在的学生那么花样百出,我只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的抱着他,亲吻那双我最喜欢的手,而他的态度并没有太大变化,与其说我们相爱,不如说他默许了我对他的爱,我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除了认命还是只有认命。我不在乎他给我的是不是像我给他的一样多,只要他给我的比他给别人的多就够了。我不愿深究他对我到底是抱着怎样的感情,我怕那答案令人伤心。我不奢求他的爱,只要对他而言我是个特殊的存在我就满足了,我对自己说,我想做的只是陪在他身边,分享他的快乐,他的痛苦,看着他得到想得到的东西,凝视着他的骄傲。不可否认的是,有时我也希望他能分一点注意力在我身上,也听听我说话,体会一下我的感情,而不要始终只看着他自己,他可以不屑顾及这个世界,但我希望在他的眼中能找到我的影子。
他的成绩很好,我也不赖,我们都喜爱这个专业,有了兴趣自然就有动力,真要说天赋,我及不上他,但大学里的成绩并不只看卷面,与老师的关系亦很重要。单论考试,我们可能不相上下,但加上人情分,我的成绩就在他之上了。刚开始他只是无所谓地笑笑,渐渐的,他的眼中多了不解与嫉妒。我不知该如何安抚他,难不成直言他的人际关系太糟糕?不,当然不可能,我所能做的只是绝口不提成绩的事,并在所有可能的地方向他示弱。
有一次他对我说,他晚上梦到了我。我欣喜若狂——你梦到我做什么了,我问道。梦到我俩坐在一辆汽车上,他回答,除了司机,就我们两人,汽车在盘山路上飞驰,路上全是冰,车老打滑;路很窄,身侧便是无底深渊;周围是万仞冰峰,如镜面般光滑,车越开越快,以接近死亡的速度掠过山颠,令人无法呼吸,生命在忽上忽下,一边是灭顶之灾,一边是藐视万物,你如入无人之境,一个劲地催司机再快点。
我望着他的眼睛,感觉到了那故作平静之下的恐惧。——那你呢?我闷声闷气地问道。
我很害怕,我叫司机开慢点,但他只听你的。我就转而求你,但你却仿佛听不见我的话。——他抬起手臂横在额头上遮住眼睛,我看见小臂内侧苍白的皮肤下面一条条若隐若现的深蓝色的血管。
我不知该说什么。难道在他的潜意识中我是这么具有威胁性的人吗?是不是我还不能够使他安心?他总是用自己的短处来比我的长处,这样又怎么可能安心呢?我多想对他大喊,既然你对他人可以不在乎, 那你能不能也别理会这个世界对我们不同的态度?只要看我怎样对你,怎样爱你就行了,我无法让这个世界接纳你,但我愿意代替你去和世界沟通,你所要做的只是待在自己的天地中,你可以依靠我,请相信我,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威胁。
我多么希望当时说出了这些话。但我没有,我怕自己冒犯了他,我总是十分小心的让自己不伤到他性格中任何一个微小的部分,我一直以为可以在完全不改变他的情况下使他接受我,后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可能,没有哪两个灵魂是完全契合的,所谓珠联璧合天生一对只存在于人们的幻想之中。想要接近就必然需要磨合,这是两个人的事,不是单方面的努力就可以实现的。
我们的关系在我的小心维护下总算维持了下去,中间虽有些磕碰也都是有惊无险。因为我的关系,海默在与人交往方面确实进步不小,虽算不上左右逢源,也还都能吃得开。等到大四我们班分到一个钱教授的保研名额时,人选就不出我和海默了。其实我对保不保研的倒并不看重,就算考也一样能考上,关键看海默,如果他要这个名额,我就退出——我和老师们的关系不错,如果要争,他是争不过我的,但把名额让给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