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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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訏
一
自己之歌
我在松影下散步,
忽然失去了自己,
一直寻到林外,
我才看见了你。
在这银色的松下,
难道你不辨东西,
否则你走得这样仓皇,
你也在寻找我的自己。
你说在这虚妄的世上,
我永不会了解你,
过去说你是疯是痴,
如今又说你找我自己。
我说你曾否在林下,
碰到了我的自己,
就因为月色朦胧,
你把它带在袖底。
你说你来自西溪,
那面人家三千几,
五百、三百、两百,
家家户户养小鸡。
今夜小鸡千千万,
月下都失去了自己。
成群结队东西游,
到处在寻找自己。
于是你开始发觉,
你身边也丢了自己,
所以奔到松荫林下,
看是否流落过自己。
我说我在松林中散步,
未见月影下有你,
难道我在松针上叹息,
唤来了你的自己。
这样我开始悟到,
也许我就是你自己,
于是我频频相问,
你可是我的自己?
但是你说我的话希奇,
又说我是我,你是你,
只因彼此在林中进出,
所以偶然碰在一起。
于是你走进松林,
我就奔到西溪,
西溪小鸡千万只,
我混在里面寻自己。
但月光铺满西溪,
到处忙着小鸡,
我只寻到鸡影,
没有寻到自己。
林下松针千千万,
你难道会寻到自己?
等到月落西山,
你会相信我是你自己。
但那时恐怕已晚,
因为人生本来无几。
你将永远寻不到我,
我也无从再寻到你。
二
那么,我希望你来,你来,你来得像海涯的船只,像天边的星月,我要整个的看到你,我不希望你在我面前突然出现,像在镜子里看到我的自己。
青山在你的面前是浑然美丽的存在,但在你接近它时,你会知道在它所具有浓郁的树林与巍峨的石岩以外,还有它荒芜的山坡与丑陋的石块,发现你所赞赏的就看到你所厌恶,恋执你的所爱,就会弃拒你的所憎。
那么请你来的像一幅画,画家把整个的山川搬在纸上,就在我一尺的距离间,让我欣赏它浑然一片的存在。一切我的拊摸与摩挲,都无从恋执我的所爱,弃拒我的所憎,它是一个无法分割的整体。希望你也是一样的来,走到我的身边,让我的手拉着你手,让我的眼睛看你的眼睛;但是你还是一个整体的存在。想发现你的优点是我的偏执;想发现你的缺点也是我的愚蠢。没有那缺点就不是整个的你,没有那优点也就不是整个的你,缺点也是你的优点,优点也是你的缺点;你从生长到死亡,没有生长不是你,没有死亡也不是你;我在你年青时知道你必会衰老,在你衰老时也知道你曾经年青;我在你健康时知道你也有疾病,在你疾病时知道你也有健康;在这样整个的欣赏中,我们才可以寻求了解。
有你呈现在我面前是这样的,我呈现你面前才也是这样;如果我呈现你面前的不是这样,你呈现我面前的整个也马上破裂了。只有在这样境界的时候,在彼此保持那一个整个的时候,我们可以寻求了解。
多少年来,我都在求人了解,但自从我发现连生我的父母始终对我不能了解时,我再不求人了解了,此后我求人的原谅与怜悯。也只有在原谅与怜悯中,你才能了解,亦惟有你在诚意了解之时,你才有原谅与怜悯。这二者都要你谦逊。而我们是多么缺少谦逊呢!健康的人都曾经厌憎病人的哀呼,富有人们都轻视穷人的呻吟;但健康的人们也会有病,富有的人们也常有贫穷,而某种心理的打击,情感的挫折,是很难有第二个人可以有相同的经验与了解;我在患齿痛以前,终觉得别人齿痛的丑态是可笑的;又有多少年轻孩子,觉得老年伤子的哀痛只是无病的呻吟;夸言恋爱永没有失败的,我觉得他们从未恋爱过,而恋爱失败的痛苦也不是那些风流自赏的人所能了解的。只有我们谦逊,我们会开始原谅与怜惜。原谅一个产妇的惨叫,怜惜一个产妇的痛苦,那就是男人同情心的滥觞;没有一个男人会经验到产妇的痛苦,因此也没有一个男人会真正了解一个女人在生产时候所受到的磨难。一切我们所未曾经验所无法经验的痛苦与磨难,艺术曾经叫我们怎样去体会,艺术曾经呈现给我们各种人生悲惨的面目,让我们认识我们所未曾经验的,让我们知道我们所从未想到的痛苦与磨难,但这仍不是毫无欣赏能力的人所能欣赏,你知道,这欣赏能力原是由谦逊培养而得的,而我们恰巧常常缺少谦逊!
当我们可以寻求了解之时,我们先要我们自己谦逊,而更多的谦逊也就是更多了解的路径;当我们爱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竟无法寻求了解,爱情与了解竟是不同的途径。我发现了我的父母不能对我有所了解时候,我仍知道他们还是最爱我的。不能使爱你的人了解是多么痛苦呢?我开始想探究这两条路径的焦点。
他们之所以不会对我有所了解,就因为他们无法体念到我的经验,我的经验不光是外在的对象,而还有内在的心理与生理,即使我把我的经验请他们重新经验,他们生理与心理的因素,将使他永不能有我相同的体念。而他们竟又缺乏谦逊!他们以为他们的经验都是我前鉴,每一种经验到的痛苦都可以使我避免;而我竟不是在他们同一世界,而也不是有与他们相同的心理。
爱情是一种理想,理想是一种创造,爱情里的欲望,都不是了解所能满足,爱情是一种意志的侵犯,情感的侵犯,爱情永远相信自己幸福的路径就是对方幸福的路径,爱情要对方幸福,但要对方走自己的路径,爱情的自我牺牲与奉献,常常是满足占有与被占有欲的要求。爱情也许有各种的不同,但是最伟大的爱情,其伟大常在人格道德与思想,而并不在爱情的本身,当你的情人投向别人怀抱的时候,你会宽恕原谅,但是你还是在痛苦。
爱情不一定要谦逊开始,但爱情的终局常迫使我们谦逊,而了解则第一步就要你谦逊。但当我走在不是我父母所期待的路程时,他们不能了解,但是他们能够宽恕,所以他们心理还是痛苦的。
太多的人爱过我,但太少的人了解我,如今我要求一切爱我的人了解我,我不敢求了解我的人再爱我。在一切爱我的人前,我可平静的诉说我心底的秘密。爱我的人太要我与她相同,她们要求呼吸同她们一致,步伐同她们一致,脉搏同她们一致,要求我爱她如同她们爱我;而事实上生命原是不同的。惟有了解我的人会知道世上没有相同的生命,世上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生命,一切我的经验与际遇,都是个别的但都不是希奇的,一切我的言语与行为都是在那些机遇中,都是正常的自然的。
有你的谦逊与同情,那么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只因为我要求了解甚于我要求梦。
三
当我说要求你了解的时候,总好像我只要打开箱子就什么都可以放在你面前,而你也就什么都可以知道。像我在解释一件事情,只要我提供了事实的证件,你就马上可以了解,譬如我说天在下雨,你只要打开窗帘,开开窗户,最多你把手伸出窗外试试,你马上就会明白。要是人与人之间的了解是这样容易的话,那么人生又是多么简单与有趣呢!
而当我要求你了解我的时候,我竟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拿出来给你看,我竟无法把我提供在你的面前,供你的考验观察与分析,这因为我遗失我自己已经多年了;一个人了解人固然困难,了解自己似乎更困难,假如我想了解自己的话,我还不如使你了解我,再由你讲给我听。再由你讲给我听。
我说我遗失自己已经多年,也就是说我寻求自己已经多年,我遗落在一切使我留恋的地方,一切使我怀念的人上,我还流落在我卖过的书中,写过的信札中。一瓣云影,一朵花,一片海洋,一座高山,一望无垠的沙漠,一豆黯淡的烛光。。。。。。都曾经占据过我,当我离开它们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部分的我,但我也吸收了本来不属于我的生命,而不久就与我混合,变成了我自己的成分。如此整日整夜变化,像一盆水放在急湍的溪水中,经过了岁月的变动,我不但认不出什么是我,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否还存在,而我似乎永远在变动,我的一举一动,一投目,一摇手都在使我变化,那么到底我是什么呢?我既然不是什么,那么为什么我又意识着我的存在呢?
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候,人就很容易接近哲学与宗教;我不难得到一切的存在都是虚妄而真正的存在只是灵魂的说法,正像那盆水在急湍的溪流当中,虽然里面的内容早不是当初的内容,可是这个盆子是没有变的,一切流入于盆内的都属于你,而流出盆外的都不是你的。但是我如何可以说这空虚的灵魂是我的呢?正如我不能把一张纸明说是我画,是不?实际上每个人如果说是白纸,画画的恐怕不是自己,第一个画师是他的母亲,以后就什么人都在上面鸦涂了。人是人创造的,人创造人也被人创造,一切的情感的牵惹,想象的联系,往还与交接,和谐与激冲都是创造,两人也无法避免。他被万物所创造,一草一木,一花一鸟,都随时在使他生命改观,而一切人所创造的世界也同时在创造人。而我的存在或许只是在一个一定的角度,吸收一切及于我的光线,而我又反射出去。我所以意识着我,也许就因为我占据着这个角度。
无论说我与你的不同是角度的不同,是纸的本质的不同或是一个器皿的形状与材料的不同,但这都是先天的,而我们要求了解的,倒是我们川流不息的不同的经验与感觉。人与世界创造你的同创造我的不同正是一张纸上所画的不同,我们所要了解的是这纸上的画不是纸,纸的不同也许不是我们所能彻底了解,因为这是神所创造;我们可以了解的是人与世界所互相创造的图画。
我无神,但不主张无神论,所以我虽然说上帝给我们每人一张白纸,关于纸的不同也许是我们永不能十分了解,但是我们知道有些纸容易吸收水分,有些纸不容易;有些纸硬,有些纸软;有些纸光滑,有些纸粗糙;有些纸对于某一种颜料特别容易吸收,有些纸对于某一种颜料特别不容易接受;。。。。。。这些理解我们人人都有,但我们还是无法知道这许多性质是不是上帝的创造还是人与世界的创造。有许多纸一出厂就浸在油里,等干了以后就什么水分都不接受,有些纸早就被人有计划的画上了画,而且还加上了玻璃框子,此后一切经验与感觉他都不再吸收,有许多纸一直在被人涂着光彩,使所有自己吸收的颜色都变了质。凡是我们日常以为灵魂的素质,实际上常常是人与世界所创造的,而真正灵魂的差别,那只有也许在把一切的经验抛弃以后,方才可以悟到。
但是人的世界尚不能了解的时候,我们暂且不去了解神的世界;人类可能有两个灵魂是相同的,不是相同也可能是相近与相像;我在这里不敢牵涉到“了解”的一般的基本问题,因为,可能就因为角度与纸张相同,就会决定以后一切的经验与感觉的命运;所以人就无法在相同的经验下获得同感,也不能在不同的经验下获得了同情。因此只有在角度相近,纸张相同的情形下,我们在相同的经验下有同感,在不同的经验下有同情。
因此,我不是在以哲学家的态度在研究人是否有了解人的可能,我只是一个孤独的旅人,在寂寞的旅途中,寻找一个可以互相寻求了解的人,也就是寻找一个角度与纸质相同相近的人,谈我们所受授的经验与感觉以及想象,没有两个人的经验与感觉是相同的,而只要灵魂的角度与素质是相同或相近的,不同的经验与感觉则都能唤起同情,因而也能够了解彼此的想象。
但是,造物把两个人灵魂的模型与素质铸成相同与相近,似乎并不是为了解,而是为我们的相爱,一旦我们堕入情网,我们又似乎都想创造对方经验与感觉,而不想了解对方经验与感觉了。
因此,只有你肯在这样的距离间让我看到你,我有希望来要求了解。
四
你说年轻的人们都寻求爱,老年的人才寻求了解,那么我们都已经老了。
但是老在我们间是没有意义的,你在我的面前没有年青也没有老,正如没有优点与缺点一样,你只是浑然的整个的在我面前,在我,你的概念中是超于空间与时间的,你的呈现就在我的想象之中,在你的老年时我可以把你当作少女,在你少女时我可以想作老年,这二者本没有分别,只是在语言的文字上,以及我们经常习惯的表达上要使我这样说而已。
而时间存在于我们记忆中的却成为可怕的纪录,没有一次爱情没有打破我美丽的距离,爱情没有超过时间;我爱过灿烂风行的女子,我爱过娇羞的淑女,我为一个美丽的肉体而迷恋,我为一个静娴的举动而疯狂,这些都在梦一样的时间中就消失了!而我还为一个女子偶尔的装束而使我爱她,而那个装束竟不是她自己所喜欢的;在桑下短篱边,我曾经看到一个编草帽的女子,我每天像进香一样的偷偷的去朝望这个女神,而自从我看到她打扮得非常入时地去做客时起,我就失去了这个庙宇;我还为一个奇怪的眼光,一个不平常的微颦,一个希奇的笑容而失眠,我每天写信祈求有我被召见的光荣,但是没有一次不是被来信的措辞或是见面的谈话所治疗,我仍旧回到了平静安眠的世界;我还爱过女子的缺点,我爱过一个患肺病的女子,我在她病苦之中创造她的健康,但是当她克服了病魔以为可以给我幸福的时候,我竟觉得我们间有无法接近的距离,我突然奇怪我当初的爱情,我怀着渺茫的心理离开了她。最后,我才同一个女子相爱。我不知道这份爱情的来源,但是这份爱竟降临到我的心上,也降临到她的心上,我们相爱是没有准备也没有预防,这个爱情是随时可以使她占有我也可以使我占有她了。而一切浸心的愉快与幸福,就是在不见面的时候,也会使我在任何困难的世界中看到了光明,但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爱情的凝结慢慢地形成了一种理想的存在,成为一种超乎我们两颗心灵的神,我们爱情的本身似乎就变成了宗教,一切人间的美丽愉快与幸福构成了上帝,是一种不可企及的理想笼罩了我与她的世界,那时候我的爱情已不是为一个残缺人性而存在,而是为一个永远丰富而美妙的理想而存在,这个存在就变成了永远普遍的存在。
从那时候起,我为爱她的努力,就变成为这个宗教而努力,我为爱她而牺牲就变成为这个神祗而牺牲,而同时我要求她也同我一样的崇奉这份爱情,我带她,劝她,感动她甚至迫求她同我一样目的信仰这个神祗。于是,从那时开始,她就慢慢的感到了一切从我口中身上心头所得到的光荣与快乐都是负担,凡是我要求她奉献我们爱情的,她都感到在为我牺牲;凡是一切我向爱情奉献的她都不能了解,她在爱情神座前似乎只看到我的渺小,而没有看到我爱情的伟大;于是就在在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的时候,她突然推翻了神座,她不再相信我爱她,她不再相信她还爱我,我们就此走散,而我,我一直为此不解;我也不再相信还有爱情。
但是没有爱情,就没有神,没有神就没有世界,没有世界就没有自己。在一个完全虚无状态之中,有人同我说,可怜的人儿,在你没有得到宗教的时候就失去了爱情,如今你已只剩了肉体,肉体是需要物质的,物质是需要钱的,你有钱么?没有,你且在我这里拿,这是我父亲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