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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彼岸-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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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这是我母亲给我的,这是我的积蓄,你拿去吧,去,去!到那个大都市去,那里有汽车,有宽阔的马路,沿路都是摩天的大楼,有窗的地方都有灯,有灯的地方都可以进去,里面有你没有见过的玩意,没有吃过的事物,里面还有最便宜的爱情,在那里,一切失去灵魂与信仰的人都在,一切不依靠爱情与宗教的人都在。去,快去!
于是我流落在物质之中。我知道烟,我了解酒,我知道只凭肉体也可以假说爱情,我学会一切的赌博,我看到赌台上市场上的英雄也同战场上的英雄一样伟大,在灯光下,在酒杯中,一切美丽的人生存在精神世界的也存在于物质世界。在舞蹈的旋律之中,在华丽歌剧场的包厢里,最假的爱情也可以演成逼真;银狐的大衣,金刚钻的指环,金钱所换来的美女的笑容,同爱情换来的笑容没有两样,而只有在刺激间断的一瞬间,我发现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动物,我感到空洞,我要喝酒,从和缓的加到酗烈,从小量的加到大量。酒精一进血管,世界马上涂上光彩,一切平凡得却成为新奇!外界的刺激由新奇变为平凡,血管的刺激重新燃起火焰,但这火焰烧烬了以后,世界又平凡下来,我于是就需要更强的刺激,只有更强的刺激可以使外界寻尽了的刺激重新像初遇时一样的可惊奇。而这又是多么不能持久呢!
一个人从靠刺激而生活,转而靠麻醉而生活,这就像是一盏油灯低下去的时候,你逐步把房间缩小一样,等到你居处缩小到不能容纳一个人的时候,你为维持这光明就必须把你自己缩小,这时候你就开始崩溃!当一个人的生命力不是正常的食物与睡眠所能维持的时候,他已经是需要休养与滋补;而麻醉品就在那一瞬间能代替休养与滋补,迅速的恢复你生命的活力,危险的就是它的效力是暂时的,在麻醉性过去以后,你不但必须继续服用,而且为维持你生命活力的水准,你还需增加你麻醉品的分量,等到你无时无刻无限制的浸在麻醉品里面时,麻醉品已变成了你的灵魂,一切生命的智慧、勇气、兴趣与情感已不像在你肉体里存在,而只像是存在在麻醉品里了。但是我已经贫穷,贫穷到无法使我再有麻醉品时,那么,可以救我的是什么呢?是让我死去!让我从死中再活转来。
而就这个关键上,有命运让我死去!也有命运让我活转来,死去是痛苦的,复活则更为痛苦;世界还是照旧,而生命已经换样,一切经验过的刺激已不是刺激,而填补这空虚的心灵的是更甚的空虚;贫穷是一个最好的锻炼。如今你可以看到人的面孔,人的面孔的变化有甚于天空的云彩,你从气愤不安而到了一种安详的好奇,你觉得你应重新为这些好玩的面孔而生存。生存也许是一种赌博,赌博不过是一种尝试,让肉体在劳动中疲乏,也许就是精神的休息。
大自然已唤不起我的想象;社会的节奏是吵闹的锣鼓,耳朵里装满这些喧闹的声音,任何轻微的呼声已经不能吸收。从一个小小的城镇到广大的原野,从广大的原野到崎岖的山岭,翻过了山岭又是小小的城镇。那里有黑魆魆的人群出来,有黑魆魆的人群进去,我投宿在一家清静幽美的家庭里,那个美丽的太太没有了解我的世界,健康的丈夫不能知道我所走的途径;在他们朴素健美的传统中,生命是轻便的铁路,顺着轨道走去,永远是同一途径,寻你所爱的爱,爱情没有波折,从此就有了美丽贤淑的太太,接着就有了可爱的儿子,一个小小的家庭,家庭永远是一个天堂;丈夫愿意为这个天堂献身,他投入黑魆魆的人群中,唱着歌,提着饭篮,从电梯下去,到最深的地层,开掘那人间乌亮的燃料,流着汗,推着车,从手车翻进火车,在灯光下工作到天暗,于是拖着疲倦的油污的身子出来,妻子与孩子迎在门口,浴室永远是宗教的洗礼,从浴室出来以后就是天堂。星期日他们走进教堂,穿着整洁的衣服同一切的路人行礼,于是宁静的下午有各种甜美的慰藉;在这个模型之下,再不会想到世界还有另外的生活。一切疲倦的旅客在他们都觉得可笑与可怜,那么亲爱的,留在这里吧,你还年青,你应当工作。
这里有不少美丽的姑娘,每星期六我可以带你去跳舞,慢慢你就会知道真正的人生只有一个轨道,在那个轨道上走,永远没有不幸福的事情,一切不幸福的事情那就是上帝的责罚。你也可以有家,你也可以有可爱的孩子,你也可以有星期日整齐的服装,你也可以平等地同每一个路人招呼,不要流泪,这里健康的年青人是从不流泪的,现在你应当去休息,明天我带你踏进社会。
于是当阳光穿进篱落,我踏着篱落的影子跟他出去,每一个家门里都出来同样的男人,每一个窗棂前都站着同样的妻子,她们望着她丈夫魁梧的影子。 
从此我就走进了那个地穴,一层一层,一隔一隔,我在人体与劳动的和谐之中体验到一种永远鼓动人的节奏;这些节奏中所产生的精神生活是宗教所不能体会的。这是一种合唱,每一个人的呼吸有同一韵律,生命在这里不是如此孤独,人们像是一片森林,每一阵风都会唤起呼应的共鸣。要合于这个拍子不是这样容易,头几天我永远是一个脱节的低声,一星期以后我逐渐合拍,一个月以后我获得了自由。不必谈话就彼此了解。这里的了解是多么容易!
这在社会生活上也是一样,星期六的晚会中,我看每一个笑容都有对象,每对夫妇都是情人们的模范,而每对情人却是独身者的诱惑,爱情在这里同了解一样廉价,似乎只要身材相配,个性上就再无分歧。一切的情话好像同教义问答一样,一本小册子可以印得一无遗漏,看中了对象,读熟了这小册子,一问一答,就可以携手走进教堂,每个亲戚朋友与邻居都可以保证你白首偕老。
假如我是一张白纸,这幅颜色到我的身上也会成美丽的图画,但是我已经不相信爱情;多少的海誓山盟都成为谎语,那么一切的保证在我也变成虚妄。最大的赌博只有两种,一种是盗劫,一种就是结婚,一切的赌博只限于财物,这二者则动用了生命,而盗劫的赌博止于自己的生命,爱情的赌博则牵动了另外的生命;在一切外界的刺激之中,我面临了最大的刺激,站在无限悦目的笑容面前,要我的生命作孤注一掷,这在习惯于这个传统之人,他不会再有疑惑;哪一船都要靠拢码头,驶向那一个码头就为的是靠拢;但是飞机快撞到码头的时候也许就只好飞开。
请原谅一切负情于你的人,要解释飞机不是船只,这在码头永远是不能了解的谜 以为一切撞上来的黑影都是船只,对于撞上来而并不靠拢的黑影当然失望而怀恨,但是一击而撞毁了码头,飞机的毁灭固是可笑与无知,而码头的破碎又是多么冤枉。
世界有不少的幸福,但不是人人可以去取,我们不能因为看到鱼类在水中逍遥,我们就跳入大海;我们也不能看到鸟类在林中幸福,我们也爬上树林。在社会中,找们也不能因为医生的幸运而去行医,不能为纺织业的萧条而即改业土木,这因为一切的生涯都有它的准备与修养,要重新涂去画幅上的颜色而适应于新的准备,这不是容易的事情。在简单的技术与学识上尚且如此,在生命的趣向与过程中,当然就更无可能。那么何羡慕于别人的幸福,而不安于自己的苦难?
我离开了那个城镇,重新去寻求另外一个生活的轨道,这时候能够吸引我的是只有盗劫。我已经说过盗劫是一种赌博,用个人的生命去寻求刺激,与其说是物质上的,毋宁说让麻痹的生命重新活跃,那里的光荣不是世上的光荣,那里的胜利不是世上的胜利,一次成功增加了一次神秘,一次神秘增加了一次欲望,同一切的赌博与投机一样,它不能使你有一瞬休息,休息就是空虚与落寞。
唯一的休息就是监狱而在监狱里的生命,它的光荣与胜利不是改恶为善,精神的号召有英雄的模范,这英雄的表现就是越狱,一旦有了这个企图,最安详的监狱就都难使你休息!但是,命运并不叫我如此,命运使我碰到了政治,一个同窗的朋友开始告诉我世间最大的赌博不是恋爱,也不是盗劫,而是政治;政治是一种把握一切人间的物质的精神的遗产作为赌注的争斗。它的赌台在商业上,在经济上,在战场上,在文化上,而所有的人类不过是政治的筹码:他还告诉我人是政治的动物,政治的微妙就在一切的目的都是手段,即使最终的目的也还是手段。一切盗匪社会的道德,英雄的概念,信义的行为,友谊的重视,在政治上看来是愚蠢的;一切的信义都是暂时,一切的友谊只限于一个场合,政治上的英雄就是最终的胜利,死于已获得的胜利的权位,就是英雄的宝座。他还告诉我政治的信仰不过是一个策略,政治是一种解释,将一切的策略都解释为真理,而将一切解释的真理都化为信仰,把信仰号召起来就成为力量,这力量就是赌注。而在一切的解释还未化为信仰之时,你必须容忍与期待,在政治中,一切的行业,各种的生活都是他的隐居,他看一切热闹与繁华都是清静的僧房,只有政治的舞台才有灿烂的热闹的作为。因此,在监狱里同在华贵的旅馆中没有两样,监狱里的世界同一切的世界没有两样。假如你跳出了监狱还是要容忍与期待,那么从监狱到政治舞台,同别处到政治舞台都是同样的距离。
一个人最怕是在生命已经有厚浊的经验而心灵还在空虚的时期,那时候,一切的新奇都是诱惑,而心灵的冒险永远是心灵的要求。


从此我学会欺骗撒谎,假笑假泣;我学会了造谣生事,我利用人,我操纵人,我自信有更高的理想在谋人群的福利;我牺牲别人,我不择手段,我残酷,但我自慰我们有更高的仁慈。我要权力,我要权力来实现我们的理想与发挥我们最终的仁慈。
然而我们的权力竟不是唯一的权力,我们的理想也不是唯一的理想。理想的冲突就是权力的冲突,权力的冲突就是战争。
我们看见过一切的弱肉强食,虎噬羊,狮搏兔,苍鹰掠飞雀,大鱼吞小鱼,然而最残酷的是人类的战争。
赤手空拳的搏击,部落的械斗,罗马人、希腊人、埃及人、波斯人、蒙古人、汉人。。。。。。号召了整个的民族,拼决于城池堡垒与原野。让尸积成山,血流成河,铸造起名将大帝,于是随着科学进步,我们人类的屠杀有日新月异的武器,大炮,飞机,潜艇,兵舰,火箭,V1,V2,原子弹与细菌弹,人类战争从前方的拼决到后方的毁灭,从局部到全体,从简单到复杂。
然而最庞大的战争,将因后方的毁灭又到前方的决胜,将因全体的崩溃又到局部的拼斗,将因复杂的耗尽又到简单的杀戮。那时候人又需由超音速的飞机回到穴居匍伏爬行,从重武器回到轻武器,从轻武器回到刺刀与肉搏,让一切的建筑化为石浆,让一切尸体化为灰土,让一切鲜血化为轻烟。
于是我知道人类的历史都是血史,我在辉煌的历史中看到血,我在英雄的传记里看到血,我在许多古迹的上面看到血,我在显赫的铜像上面看到血,我看到战场上的血,看到废墟上的血,我看到卖友的血,背誓的血,我看到壮士的血,烈士的血,千万人民的血,于是我在堂皇的宣言动人的演词中看到了殷红的血,灿烂的血,鲜艳的血,紫黑的血。而一切血都化为轻烟!
就在这层层鲜血的轻烟上浮起了英雄,英雄允许将来给我们平等自由与幸福,但现在则仍旧需要更多的血液去制塑他的伟大,等他的伟大已经与上帝的概念不相上下的时候,他初有的基石已不能容纳他的野心,他希望有上帝一样的权威来代替人间过去一切的权威,他不得不来吮吸人间过去一切权威所吮吸的血液,灌注在一个以地球为基地的人像里面,于是我听到呻吟与颤栗,我看到饥饿的人群向一个人像祈祷,像原始的人类向他们的神像祈祷一样。他们叩头,他们流泪,他们求神让他们安心耕种,求神停止那不时的狂风暴雨,求神不要攫去他们的孩子,求神保佑他自己汗手所建筑的茅舍,求神允许他占有一点叹息哭笑与移动的自由。
但是神威显赫,他要的是血,是殷红的血,鲜艳的血,据说一切的人种都是平等,因为一切的人种都有相同的殷红与鲜艳的血,而一切的血都可以成为人像的伟大。
于是千万的生灵,有的输尽血倒了,有的未输血就晕倒,有的颤栗而疯狂,有的惊骇而自杀,有的因血太淡而犯罪,有的因血过少而被杀。
那么你呢?
我嘴上是真理与信仰,手上是宝刀,我叫一切跪着的人群赶快输血,我的主人是我们的上帝,只有使上帝伟大才能使你们子孙幸福,只有我们拥有伟大的上帝,才可以不怕邪神的疫病与灾殃;他们有的自动输血了,有的血在我宝刀上输出,但当千万的人群倒下,广阔的沙漠上还跪着最后一个人时,不知怎么我眼前一黑,心头一颤,我晕倒在他面前,我的宝刀落在他的膝前,这一瞬间我心里自语:
“上帝,让他把我的血也输出奉献给你吧,这是我最后的对你忠诚服务了!”
但是跪在那里的人并没有执行我的愿望,他抱我到草原的水边,叫我在幽凉的感觉中醒来,他说:
“儒弱的小资产阶级,伪善的人道主义者,可怜呀,你的命运!”
“那么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我是一个不杀生的僧侣。”他说。
如今我看到他的面貌,长长的白发垂在裸肩上,长长的白髯垂在胸前,白色的眉毛从两端垂在两颐,额前的皱纹闪着慈祥的世故,他说:
“这是你的宝刀,现在请为我输血献给你的上帝吧!”
主人!我的上帝!请原谅我的懦弱,请原谅一切不能坚贞于你的人吧!我已经不配再为英雄服务,我是伪善的人道主义者!
我跟随了高僧。
一切过去涂过的颜色都是我现在涂血的阻碍,为什么我不能在一张白纸的时候就献身于英雄,而在血以外不看见任何的颜色呢?
你说我们都是一样,我们年青的时候都崇拜英雄,老年的时候都想迫随高僧,那么高僧教给你什么呢?
高僧告诉我世界的虚妄,高僧告诉我不求外界的统一,但求内心的谐和;高僧告诉我神不在世上,也不在经内,而在自己的心中;高僧还告诉我真正的生命宇宙终极的谐和,世上的生命原无价值,听凭取你的取你,听凭吮你的吮你,蚊蚋与英雄在他是一样的幻觉,生命的历程就是克服肉体的要求,等肉体的痛苦与心脱离,灵魂的存在才与大自然融化。
凡高僧所教我的,已不是要我生命的白纸上涂什么颜色,而是要洗去我一切的颜色污秽与血渍。自然不是哲学,可由你来研究讨论,自然是一种境界,是要你来默感参悟,你应当忏悔你的过去,对自己静默地忏悔,你应当澄清你的思虑,你应当宽容博大,包涵世上所有残忍与罪恶,你应当再不许有一点渣滓与一点颜色存在心上,应当把灿烂的大千世界,一切光荣与美丽看成空幻,而在你真空的灵魂中建造出无边的透明的玲珑的世界,你需随时听凭肉身在大千世界里变为灰土,而你的灵魂随着你建造的无边的透明玲珑的世界与宇宙融为一体。这就是永生。我过去也读过圣经,诵读过佛经,听过许多对于神的解说,也听到许多关于神的奇迹与预言,把宗教置于神秘而不放诸自然,却曾在我厚浊的心灵上涂留痕迹,而这正是要我抹去的一切痕迹。
在我心灵上留着深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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