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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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神秘而不放诸自然,却曾在我厚浊的心灵上涂留痕迹,而这正是要我抹去的一切痕迹。
在我心灵上留着深深的创伤的是我失去的爱情的宗教,与政治上万流汇集的英雄的宗教,如今这都被解作了羁绊的孽障。一切神的理论与宗教的哲学,从神秘与抽象到具体的实在,心灵的空净中都不必存在。宗教不过是一种境界,这无法解说也无法理明,使空净的心灵与整个的宇宙吻合,这就是神的境界,神是万多,神是独一,一就是多,多就是一,全人类无数的灵魂,在神的境界中就融为一体。
但是这些抒写与说明有什么用呢?能把厚浊的心灵洗成空净,先要把一切的感觉都修炼成空幻,只有把一切的感觉修炼成空幻,而你心灵对大自然的感悟方才不会受到障蔽。
要这样做的时候,当然,离开那局促紧张万象杂现的人间,而孤居于深山崇岭为最易的捷径。
六
你说艺术的境界就是两种,属于外物的归于英雄,属于内心的归于自然。
但是,对于艺术的爱好,就是一种顽执,不能破这个顽执,无异于不能破任何的顽执。
许多宗教教我们爱,爱上帝与爱人群;但是这与我们日常的情感已完全不同。爱整个的人群,已经把人群视为一体;整体的人群不分彼此,这正如我要你像画幅里的山一样的来到我的面前,一切的善恶美丑都混成一片,爱这样的人世正是上帝爱人世的境界。爱上帝,则是爱一个完全无缺的概念,这概念就是入世的终极。它并无教我们顽执于个别的对象。一切其他的解释都是庸俗的僧侣为人群的便利。
而我所谓更高境界,爱已经失去了意义,代替那爱的是整个的谐和,人世融和在宇宙里面,爱者融和在被爱者里面,整个的谐和就是爱的融合;人与人间没有分隔,上帝与人世完全吻合。这就是整个的宇宙浑成一片的境界,这就是自然也是上帝。
当艺术家把浑然一片的山水投入他的画幅,当我要你浑然一片的呈现到我的面前,当许多宗教要人世浑然一片让它来寄托爱情,这三种境界间已有它层次与其深度广度的不同,那么要投身于整个宇宙的谐和,人神的贯通当然是更不易参悟的境界。
把造物者解释为一个严密的创造者组织者,这就成了英雄的模型;英雄把握了造物的严密的规律与系统,造成了信仰而再否定造物的存在,使他成为一切规律系统的全知与全能与权威的执行者,这也就是这个解释的扩大的应用。
把造物者解释为谐和的创造者与塑型者,这就是僧侣的模型。许多僧侣的教义与规律,使他们不属于僧侣而属于英雄,这就是不是我所理解的宗教,也不是我所参悟的境界。
科学属于英雄的类型,他们寻求个别的对象,把握它的规律与系统来解释改变与运用。艺术则属于僧侣的类型,他们寻求个别的对象体悟它的谐和与塑型,通过自己的心灵来化移与创造。
但科学家则因为对于个别对象的顽执,使他无法成为英雄,而艺术家也因为对于个别对象的顽执使他无法成为僧侣。
我的心灵的限度就在我对个别对象的顽执。
我曾经相信这是因为我厚浊污秽的颜色无法洗净,使我对于任何的光明都没有玲珑透明无边无涯的参悟。但当我发现我已忏悔尽我一切的血污,舍弃了一切物质的沾惹,撇弃了一切光荣与爱戴,而我仍执恋于宇宙间个别的美妙谐和与其新经历的苦难,我悟到这竟不是后天的颜色,而是我心灵的限度。
我说到心灵的限度,我想你就会忆起我说过的那放在水里的器皿,被画家涂上颜色的纸质,它所构成的材料以及它形状与容量。
器皿与纸张的素质,虽可有千万种的不同,但英雄与僧侣应当是它们是两支,科学型是属于前者,艺术型是属于后者,而其容量上的不同,千变万化的程度之中,每个人似乎有一个他的限度,这限度竟不是努力所能超越。
一切艺术上的精修与感受都不能达到宗教的境界,一切宗教上的参悟与修炼,竟都变成了艺术的同情与欣赏,这是我心灵的命运。
要把自己的心灵与整个的宇宙融为一体,超越了时间空间的限度,这是永远不是我所能达到的境界;在我,虽然看见整个的宇宙的谐和,而我自己竟未能化入。
高僧无须乎再有所抒写,无须乎再有所同情与欣赏,因为宇宙就是他的心灵,心灵就是他的宇宙,修炼到最后还不过是一面镜子。
高僧的心灵熬受一切宇宙的苦难,而我则仅能同情于一切宇宙的苦难。
高僧的爱就是宇宙整个的和谐。一切的人与物的爱在他都浑成一个,他达到的无彼无我的和谐。而我的爱能达到的不过是对于宇宙的奉献与顽执。
高僧的心灵已与宇宙合一,他运行于宇宙之中,宇宙运行于他的心中,他无须再被宇宙占有,更无须再占有宇宙,他已被宇宙所有,而他也已有了宇宙。而我永远在宇宙的外面,想被宇宙占有而未能融入宇宙,想占有宇宙而永远不知道宇宙。
我流落在宇宙外面,而我竟发现世界万物一草一木都是宇宙!
我曾经在世界各地流浪,从灼热终日的赤道到严寒凛人的北极,逗留于最繁华的大都市,游历了各地的名山大川,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见到,什么都没有听到,而我在小小的山地上的一草一木间却发现了宇宙。
春天从厚重的泥土里随时会伸出娇嫩的面孔,于是支起它的身体,伸展它的四肢;每瓣娇嫩纤弱的叶子却有整个宇宙的活力,一沾到露水,纯洁天真如刚刚受洗的婴孩,微风来时,它欣喜欲飞,像随时可融化在天空的云彩,它无时不受昆虫的侵扰吞蚀,但不等一瓣被噬,就有好几瓣在它多姿的身躯伸抒在暴风狂雨中,我看到了它的勇敢,一切历史上以寡敌众以弱抗暴的描绘,都不能形容一颗小草在暴风雨挣扎抵抗之壮烈于万一,它可数的小叶,没有一瓣不表现坚贞伟大的个性,一瓣倒下去,一瓣起来,大的掩护小的,小的保卫草根,当它整个被暴力所压倒时,它蛰伏地上,吮吻母怀的大地,等暴风雨过去以后,它静候朝曦把它唤醒,一叶振起,全草兴奋,它从新站直,像造物要它站直一样。
夏天,在炎烈的太阳下,我惊奇于它奇异的忍耐,它不暴躁也不妄动,它掩息整个的肢躯沉默地偃睡,把呼吸压抑万分的低微与匀称以期待黄昏的到来。于是在夜间,它承润于露水的沐浴,伸展它宇宙的活力,吐露它微粒的蓓蕾。
谁也不知道这微粒所包涵的神奇,你注视着它,它毫无动静,但没有到破晓它已经由绿米变化为黄花;小心的纤弱的,然而它具有的和谐和是宇宙的谐和,它具有的美丽是宇宙的美丽,不到一天,你就可以数出它的花瓣,完全是几何与数学的布置。于是一颗继续一颗,一朵继续一朵的在风中舒展,它神妙地吸引整个的宇宙对它注意。
谁在那小草面前能把自己融化在里面的,谁就看到了上帝。
但是它并不顽执于自己的存在,一到秋末,它很自然的舍弃了自己,一切的黄花都幻作红果,当日如此坚贞勇敢的绿叶,一一应它们母亲的呼召回到大地的怀抱,假如你这时拾起一瓣落叶,你就会看到它的脉搏正是一切生命的脉搏,它的构造正是宇宙的构造。
但是你不要忽略那微小浑圆柔软鲜红的小果。它仍有宇宙一样的丰富,它在小宇宙里的酝酿运行蜕化并不下于整个的宇宙,它有多于人类任何母亲的乳汁来孵育它所怀的生命,它赋与这些生命以任何生命所具有的活力,最后它柔软的个体硬化了,它鲜红的个体褪色了,它由一滴露水一样的娇嫩变成石块一样的坚硬,有那么一天,它霹雳一声,让自己化为虚无,它把生命交与大地,多少的鸟类曾把它啄噬,然而它准备着足够的生命要在来春泥土里伸出头来。
冬天,这些草很安详而愉快地化为泥土,那是他们的来处,也是他们的去处。
我尊敬一切皈依耶稣的人们,我也尊敬皈依这小草的人们,因为这小草的历史正是耶稣的历史,小草的一生正是耶稣的一生,它同样在为人类赎罪,它同样在为人类受难,他留下了坚贞勇敢虔诚纯洁一切的德性,要我们爱,要我们爱。
而最高的爱是和谐。
七
你说:“你说的宗教是你自己的宗教;你说的高僧是你自己的高僧。”——这因为这正是我自己的虔诚的参悟。
但是当我在诉说这些的时候,当我在同情与欣赏这些的时候,我永远是在宇宙的外面。我没有走进宇宙,这是我可怜的心灵的限度。
要容纳一个忠告,我们就需要一种谦逊,要容纳一种意见,就需要宽大,现在要接受这个宇宙,要容纳这个宇宙,这就需要我们无底无底的谦逊,与我们无限无限的宽大。
爱情没有谦逊与宽大就无法得到谐和。
一颗野草是和谐的宇宙,一片野草也是和谐的宇宙,整个的山林是和谐的宇宙,整个的世界与整个的宇宙都是和谐的宇宙,尽管你以为有大有小,而它们竟可以互相融合,不分彼此。
神无处不在。神是多而一,一而多。
一切的多都是空间与时间的系列,一切空间与时间的系列都是人的解释。除了臻于高僧的境界者,人无能认识一,只能认识多,一切所认识的一,以为是整个的一,实际上不过是万多之一,这因为人们不能用有限的肉身去了解无限的宇宙。
但是凡人也有比较宽畅而澄清的境界,当你从无梦的甜睡醒来的一回儿,你就有较宽敞而澄清的心灵来摄受宇宙的韵律,那时你如果可以有机会听到鸟鸣,千万请你闭目倾听。
天色尚是朦胧,月色已淡,就有一只鸟翻弄它的嗓音,起初每一声隔半分钟,慢慢的一声近于一声,接连着转出一个调子,它翻覆奏弄,毫不单调,于是第二只鸟应声而和,一呼一应,一问一答,有时一长一短,有时一急一缓;接着就跟来三只四只,慢慢你再也分不出有多少飞禽在你的四周;它忽而东忽而西,忽而在上面,忽而在下面,忽而从遥远遥远飞来,忽而从切近切近逝去,你慢慢会感到你好像睡在那些声音的里面,它们簇拥着你,像云彩簇拥着明月,你在它们的里面时浮时沉,忽升忽降,旋徐旋速,忽而你感到像摇篮一样的摇曳,忽而你觉得像秋千一般的震荡,最后,这些声音逐渐散去,好像一一融化在原来的静寂空气之中,于是你也就逐渐的静止下来,最后的一声一响,像是轻轻的重新把你放在床上。
无法解释这些简单的音节可以有这样的魔力,也无法想象许多不同的鸟儿千差万别的调子可以谐和如一。
有许多音乐要你有清澄透明的心灵来接受,有许多音乐则驱逐你心上厚浊烦虑的渣滓。
你该经历过夏夜山林中雷雨的降临,一声瑟瑟,一声萧萧,一声隆隆,于是几声脚步一样的滴答,骤然在排山倒海的声音,像波浪,像瀑布,它撼动着你的居处,撼动着整个的山岭,忽而参差,忽而齐一,忽而快,忽而慢,在一切相仿的声音之中,你可以听出风在撼谁,雨在敲谁,你可以听出整个树林中每一瓣树叶,在风雨中的抖索,每一片草地的每一株小草,在风雨中的战栗;它一阵急于一阵,时而突然停止,又是几声隆隆,几声瑟瑟,接着又是一阵奋天怒地的震撼;有时它缓了一回,突然又是急遽的洒了几点,于是又开始一阵一阵的加远加急,如此反复辗转,最后它倏然而逝,然而整个的山林在明月下还闪耀着雨点,一滴一滴把它滑入大地,和风来时,不断的一声萧瑟,还像是又有大雨的降临。
这时候你心中有千种情绪也当化为乌有,你的想象与意识随之而飘荡。
一切声音都是宇宙的呼唤,一切声音也是诱人的谎话,但整个的声音正是生命的节奏。
请你不要相信情话,一切的情话的意义都是空的,一切情话的允诺都是欺骗,一切情话的盟誓都是虚伪,然而一切情话的声音正是生命的节奏。
在葡萄架下的情话决不是在槐树影下的情话;在室内炉边的情话,决不是在野地河边的情话。教堂里的盟约,离开教堂就不再存在;在床第上的誓言,跳下床第已没有意义。然而没有这些声音就没有爱情!自从人类从声音由创造出的意义,这意义就欺骗了人类,人类的爱情被意义被出卖!唼喋的鱼,低吟的昆虫,浅唱婉歌的飞禽——无限缠绵的白鸽,整日咿呀的燕子以及反复叮咛的黄莺,都只用一二个音节就表达了心中千斟万斟的爱情。而人类在声音中创造了言语,在言语中构造了修词,从此人类就出卖了爱情,而爱情就此欺骗人类。
一切人类所付的意义都在哄骗人类。
一切增加人类幸福的科学都曾加害于人类。
一切人类所拥立的英雄都曾欺压人类。
然而,一切人类的创造正是人类生命的节奏。
陶醉于自己的创造,崇拜于自己的创造,人类就脱离了谐和的宇宙,也无从欣赏那谐和的宇宙。
我们需要无底无底的谦逊与无限无限的宽大。
八
一切纤小的生命都是一个宇宙的整体,而它在与其他生命的谐和又成一个宇宙的整体;这不断的要求,最后就是一个宇宙完全和谐的整体。能抛弃一切,而将自己的心灵修炼成宇宙完全和谐的整体,使心灵与宇宙贯通合一融化,那就是高僧所企求的境界。我无法想象他应实践的谦逊与宽大的程度与容量,他的心灵必须摄取一切人间的震动,熬受一切宇宙的苦难,融会了一切的矛盾激荡而终于和谐。
而我的心灵的限度就只能对这个企图欣赏。这因为一切生命在矛盾激撞中要求和谐,而我对每个个别的生命都在赞美欣赏。
每个个体注定了自身的和谐,而时时在要求与邻居和谐,动物则还要求性爱的与社会的和谐,而人类,在这些要求以外,则要求历史的或宇宙的和谐。他们创立神,解释神,建立哲学,注诠宇宙,造成了无数分歧的意见,从此就反而离了谐和的宇宙,也无从欣赏谐和的宇宙。高僧不解释宇宙的谐和,因为宇宙的谐和是无法解释的;不人为的去和谐一切宇宙的矛盾与激撞,因为他参悟到宇宙终极的谐和;他要舍弃的是肉体狭小短暂谐和的要求,而让心灵与宇宙贯通合一融化。
一切哲学家都是英雄,他们都从肉体意志谐和的要求,想在短促生命中创造一个体系来包括无限的宇宙的谐和,一切的英雄都是从肉体意志谐和的要求想以一己的理想与力量来掌理维持宇宙的谐和。
如果宇宙在他们体系与理想中停止,他们的企图或许早已完成,而宇宙竟有无限的终极。在它的生命中竟有无数的哲学家与英雄的体系同理想互相矛盾与激撞,这是人类生命的节奏。
一切人类所付的意义都曾危害人类。
历史上有无数英雄,由他们肉体谐和的要求,在他们生命所及的时间内,凭他们的理想权力与野心,曾掌理而维持一个勉强的局部的短期的社会的谐和,但一切人类的英雄都未能及蚁王于万一。
过去的英雄与教主冒称上帝的智慧与意志之付授自编宇宙谐和的图表,现在的英雄则自编宇宙谐和的图表以代替上帝智慧与意志。蚁王就是在蚂蚁的社会里的上帝,他没有上帝的智慧与意志而有上帝的权力,在实行一个机械的自以为谐和的社会的图表,而蚂蚁从此没有进步。
上帝的智慧与意志就是宇宙的终极的整个的谐和,谁的生命的广袤与长度能与宇宙并驾齐驱,谁就与上帝的概念能贯通合一与融化。多少的帝皇在位高权极时,却想求仙得道,而高僧的境界则唯有舍弃肉体的王国才能使灵魂与宇宙终极完全的谐和贯通合一与融化。
原始的人类由情感建立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