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第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十一
但是我竟没有这样的幸福!
我无法臻趋高僧的境界,但我有高僧的参悟;一切我迷恋过的追随过的英雄的理想,教主的格式与哲学家的体系都变成我心灵上厚浊的堆积;而爱情在我已是无望。
如今我发现我只具有一个平常的灵魂而有不平常的机遇,所以整个的生活就没有轨道可循。一切由我们祖先的智慧累积下来的某种生活轨道与心理因素,的确是我们最容易探寻摸索的有限的谐和。而我竟没有这样的一贯的传统与德性。我的生活有太多的变化,我流浪各地,我恋执过各种文化,我怀疑过各种传统,我变成无法顺从任何轨道,无法遵顺一个有限的谐和的模型。
于是我发现我个体中许多不谐和的成分,心理与生理的,精神的与物质的,美与实在,梦与实际,健康上的参差,生活上的零乱。。。。。。
这样我像是一幅杂凑的画幅,一个难于被人了解的图案,我曾经到处感到格格不能与外界谐和,我逐渐自卑自惭,羞涩孤僻,不敢与人接触,一个人避开世界,关在斗室里,除了看书外,就是吸烟,我感到非常孤独与痛苦,多少次我都想自杀,多少次我都想遁逃;最后我旅行流浪,我开始学习如何忍耐如何谦逊,学习宽容,学习在每个人物中去发现彼此可谐和之处,学习去观察不谐和中的谐和,谐和中之不谐和。
流浪生活虽然训练了我的忍耐谦逊与宽容,训练了我与一切人物谋处暂时的谐和,但是我自己的个体因生活的不谐和,反而加强了我生理与心理的不谐和。我还时时想有一个人的世界。在小小船舱里,我是多么喜欢一个人蛰伏在床上,听凭风浪的颠簸;在旅馆里,关紧了房门,暗坐在一个陌生的沙发上,只让我手上的烟头亮着一星之火,这时候我才感到了暂时的安详。
我已没有资格爱人,也没有资格被爱;我似乎没有勇气来保证一个爱我的人的幸福,也没有信心来相信别人会使我幸福。我有各种各样的朋友,我只在彼此可谐和之处作个别暂时的交往;但一切我自己不谐和的个体,我都让我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熬受,我不敢让别人看到。
我失眠,我忽然发觉睡眠是一种丑恶的行为,正如我发觉笑是一种可怕的行为一样。
动物没有笑,但是植物没有睡眠。没有笑的生命比我们更能表示欣喜愉快;没有睡眠的生命比我们更能表示安憩。
高僧的境界是不笑也不睡眠。
我曾经在流浪之中,看到各人的睡眠,睡眼似乎是对于自己的行为作不负责的一种诈赖,睡眠是一种忘却一切的修养教育习惯与文明的野蛮行为。
有一次,那是交通工具非常缺乏,火车的车厢永远挤满了人的日子,我在一个三天三夜的旅行中,碰到一个非常美丽文雅的女子,我不知道她的国籍,但是她会好几种语言,她不常说话,而有非常敏感的表情,她眼睛灵活有神,并不对什么凝视而也不忽略一切的注意。她的脸是一朵鲜艳的花,眉毛修长自然,鼻子挺秀,嘴唇的曲线没有一点残缺。她的身躯尤其使人羡慕,手臂上薄薄一层汗毛使她皮肤的颜色没有一点死板与斑痕。她坐在我的对面。
她穿一件白色的衬衫,敞开了领子,颈项间挂一条金质细链,垂着犹太教的教徽,胸部有无限柔和而坚定的曲线,她穿一条杂色方格的裙子。窗外的风吹乱了她栗色的头发,她用很羞矜的姿势去理她蓬松的两鬓,最后她用一条柠檬黄的手帕绑扎她柔滑的发丝;但是手帕太小,不时的从她柔滑的发丝上滑下。我于是把我的一块白色的手帕请她试用,这是我同她交际的开始;但是,与我同时的是坐在她旁边有一个很整饬的男子,也殷勤地把他的手帕——也是一块白色的——献递过去,她很窘了一阵,接着她表示不辜负任何的好意,她接受了我们两个人的贡献。但是她无法公平地处置我们两块手帕,迟疑了好一回,她把那个男人的一块包在头上,把我的围在她的颈项,掩去了她金质细链的教徽。
我早就喜欢她,没有一个女孩子使我喜欢的不是从第一眼开始,假如第一眼不喜欢,就永远不会喜欢了。但是讨她喜欢的本领我非常低弱,旁边的男子有较我健康的体格,有较我讲究的打扮,他比我知道一切殷勤于女子的技巧;你知道我是不会笑的,而他有无比庸俗谄媚而巧妙的笑容。没有十二个钟点的时间,我似乎变成了一个她所不屑亲近的男子。
但是夜里,那个漂亮的男子很快的睡着了,起初他还靠在边上,用手帕盖了面孔,但呼噜一起,他斜了过来,手帕掉了,头发乱了,张开了嘴,露出烟酒所薰秽的牙齿,发出刺人的梦呓,两手忽而支东忽而支西,两脚忽而伸直忽而弯曲,他扰乱了我,惊动了那位女子。他一睡好几个钟头,半夜车停时醒来,他醒了一下,接着又呼呼大睡,他失去一切的仪态。
第二天早晨,我与那位女孩子在餐车里,他进来了,他恢复他焕发的精神与彬彬的仪容,但是一切谄媚的笑容已引不起那位女孩子的兴趣,她还了他昨天包发的手帕。
那位漂亮的男子始终不知道怎么一下子会失去了别人对他的尊敬。
从此这个美丽的女子一直同我很亲近,我们已经计划着怎么样在火车到达目的地后,我怎么样先送她到家,在她幽静的家园先休息三天,再继续我的行程。
但是第三夜,那个美丽的女孩子竟同那个漂亮的男子一样,她在睡眠中使我看到了无法忍耐的丑态。
我知道她倦了,我叫她把头枕在我的腿上,我希望她有一个平静的睡眠,可以让她看到婴孩睡梦一般的美丽。但是她已不是婴孩,她忽而翻西,忽而翻东,头发披到脸上,挺秀的鼻子弯屈起来,嘴唇的曲线歪曲着,眉心皱出了可怕的纹痕,牙齿发着轧轧的声音,口水流湿了我的裤子。突然她一声呜咽,凶狠地咬了我的大腿,忽然翻过去,把脚伸到座外,裙子翻起来,露出她还不应当让我看见的上腿……我痛苦地一直熬到天明。
车子到了,我说:
“小宝贝,我想我还是先去找我的朋友,回来再到你府上拜访你吧,因为办完了事情,我可以有比较安宁的心情了。”
我送她上汽车,我吻着她完美无缺的嘴唇,竟觉得是在吻流着口水歪曲的嘴喙。
我撒了谎,我失了信,从此我没有再看见那位女孩子。
亲爱的,一切不能了解的都请你宽恕吧。
。。。。。。
“那么在这三天三夜里你怎么能够不睡呢?”你说。
我失眠。而我从此也不敢恣意地睡眠。
可是你生气了,你说,睡眠是最美丽的行为,是回返自然的一种醒觉,你还告诉我,世间万物都有睡眠,而任谁的睡眠都是美丽的,于是你告诉我飞禽睡眠的安详,虎豹睡眠的柔顺,猫与狗睡眠时的温柔以及鱼类睡眠的静谧。
人类,你说,一切要依赖人类自己的创造,不断的教育与无止的学习,家庭曾教子女如何吃饭,如何注意宴会中的饭桌上礼仪;学校曾教儿童如何行动,如何穿衣,如何对待朋友;社会曾教青年们如何交友,如何处世接物;但竟都未教人睡眼。睡眠是一种本能,但在人类,没有经过教育与学习的睡眠永久是丑恶的。这些人只配一辈子一个人关在没有镜子没有窗户的房间内独宿。
于是你教育我睡眠。
你说睡眠需要谦逊与虔诚,头脑与心境留着渣滓的人,他不是失眠,就将有丑恶的睡眠。你告诉我睡前应当漱口,应当排泄,应当洗澡,还应当清澄头脑中一切的思虑与烦恼以及污秽的欲念。于是你说:你必须注意你睡眠的姿态,正像在宴会中要注意你餐桌前的姿态一样,你需要养成一个美丽姿势入睡的习惯,你必须使你脸上的肌肉松懈,露一个轻淡的微笑,像是你对你所喜欢的人谈话一样,不要拉长面孔,不要露焦虑的皱眉,不要有骄傲的神色,更不要有谄媚的卑鄙的表情,于是你可以有美丽的睡态。只有养成这样的习惯,它可以使你保持青春,使你在临死时有安详的死态。完美的睡眠见于健康孩子的甜美与高僧的安详,这因为他们心清如水,所以睡容可以永远自然。
你说一切的死亡都是睡眠,你要为我唱睡之歌。
十二
睡之歌
自从宇宙有存在,
万物就有了睡眠;
或谓睡眠是清醒的变幻,
或谓清醒是睡眠的梦幻。
有人说睡眠是游戏,
有人说睡眠比较接近上帝,
还有人说睡眠不过是休息,
调剂你醒时的凋疲。
但长寿短命的植物,
终生只有一次睡眠,
螟蛉花只醒几小时,
松柏一醒于百年。
有的花儿春间醒,
有的花儿夏日眠,
有的花儿露中起,
水上贪睡有睡莲。
每月一醒是月季,
昙花醒时只一现,
怕羞草性情最古怪,
一醒总是装睡眠。
世间还有无数的动物,
一种动物有一种睡眠,
游鱼睡在岛隙,
珊瑚睡在海边。
流萤长夜狂飞,
蟋蟀通宵乱啼,
多少的昆虫常醒,
专靠悠长的冬眠。
鸽子睡在笼里,
燕子睡在梁间,
还有古怪的鹦鹉,
站在枝上能安眠。
麻雀早寝早起,
鸱鸮独爱昼眠,
夜莺夜夜不睡,
知更鸟一夜醒五遍。
虎豹睡在深山,
猴子睡在树巅,
猫儿睡着总念经,
狗儿睡着常嘘气。
蛙儿坐着就算睡,
蛇儿行时也像睡,
世间还有千里马,
站在那里也会睡。
一切生物的睡眠,
都有原始的甜美,
而最复杂的睡眠,
还是可怜的人类。
有人因快乐失眠,
有人因忧愁少睡,
有人因无事长眠,
有人因无聊多睡。
有人想睡不能睡,
有人可睡偏不睡,
还有人夜夜失眠,
吃了安眠药才能睡。
嫖客时时都睡,
赌徒夜夜不睡,
惯于晏起晚睡的,
要算可怜的鸦片鬼。
还有中国帝皇的早朝,
现在垃圾夫一样;
新闻记者夜里忙,
睡觉时总已天亮。
世间还有苦行僧,
夜夜打坐入睡乡,
寂寞青灯古佛,
天天五更都进香。
此外有人在树下昼寝,
有人在炉火旁午睡,
有人伏在马背牛背,
还有人伏案偷睡。
有人在轻舟中荡漾,
清风明月中醉睡;
有人在飞机里翱翔,
峰外云霄上甜睡。
有人睡在长渡短亭,
有人睡在街头巷角,
有人睡在麦垄稻场,
有人星光下随地露宿。
穿山越岭的火车车厢,
乘风破浪的轮船船舱,
死静寂寞的破窑,
高楼广厦的厅堂。
古怪潮湿的战壕,
晓风残月的湖滨,
污秽肮脏的轨头,
机器飞转的危境。
凭虚临空的桥头,
崄校偷男遥
到处都有各种的人类,
用各种的姿势在睡眠。
有人拥着厚被,
有人裸着肉体,
有人抱着汤婆子,
有人束着绸睡衣。
有人仰着如数星,
有人伏着如量泥,
有人蜷着如刺猬,
有人靠着如树皮。
有人两腿翘成弓,
有人双臂张若飞,
有人两腕枕在头底,
有人一手挽着小腿。
有人睡时开着眼,
有人睡时皱着眉,
有人呼气若兰
有人鼾声如雷。
有人睡时爱光亮,
有人睡时爱黑暗,
有人睡觉要人伴,
有人睡觉待人催。
有人睡时流口水,
有人睡时爱呻吟,
还有人磨着牙齿,
有人一睡就梦行。
偏偏人类有眠床,
规定了专为安睡,
有的床镶金嵌玉,
有的床油漆堂皇。
有的床雕龙穿凤,
有的床灯彩辉煌,
有的前后是明镜,
有的床面是弹簧。
有的床下有暖坑,
占去了半间卧房;
有的床角有食柜,
备藏着果糕饼糖。
有的床孤身独宿,
有的床备男女双睡,
还有些眠床上下两三层,
叫爱睡的孩子不占地方。
世间还有可怕的眠床,
木板竹条狭如绳,
那里你睡定一个姿势,
不许你有一次翻身。
还有床上养臭虫,
还有床上养虱子,
但还有人出钱买睡,
总不愿离开眠床。
我们都睡过摇篮与孩车,
也曾睡过母亲的身旁,
谛听甜蜜的睡歌,
吮吸温柔的乳房。
世间还有洞房花烛夜,
一次的爱规定了终身的同床;
但多少痴男与怨女,
夜夜总在旅店中烦忙。
世间还有鲜艳的肉体,
有钱的就可以睡在她身上;
也有情人的身畔,
鬓发间都是天堂。
唯我长期在大地流浪,
夜夜的睡眠枕着行囊,
一夜四次五次醒来,
记取鬼火、月色、星光。
我还曾在各处借宿,
睡过花花色色的眠床,
各种帐内、各种席上,
以及大小不同的暖床。
我也曾在山寺投宿,
听小尼姑隔壁学经,
我睡时她刚刚在学,
醒来时她已唱得烂熟。
我也曾雪夜野眠,
听凭雪片飞在身上,
我睡时雪未铺地,
醒时我已被雪花埋葬。
我曾在桃花梨花下贪睡,
阵阵的香风都使我陶醉,
但我睡时花尚未开好,
一觉醒来,它已经衰老。
我也曾把卷失眠,
听院内雨打海棠,
听墙外风吹梧桐,
还静听一遍遍的鸡唱。
自然我也曾与朋友同睡,
残灯深夜在床上谈心,
半句话挂在唇边,
一觉醒来已是天明。
此外竹篁蝉声的午睡,
晚霞晨钟的昼寝,
病榻医院的昏眠,
都曾留我堪忆的梦境。
世间无处不可睡,
世间随时都可睡,
但莫睡多蛇的地上,
莫睡多虎的山林。
莫睡雷电的树下,
莫睡深渊与薄冰,
莫睡路妓的身旁,
莫睡锐刺与利刃。
有人一睡十六时,
有人一天睡八次,
睡时彼此都有梦,
世上无梦曾相同。
人生最多九十岁,
睡眠占去三十年,
人说少睡才是多活,
我说多梦也是加寿。
但白云睡在山巅,
青山睡在地面,
长虹睡在天际,
大地睡在海边。
还有太阳睡在星云中,
星球睡在自己的路轨,
那浑圆的宇宙,
在整个的时间中安睡。
莫说我们睡睡醒醒,
不过是地球的梦境,
就是棺材坟墓里,
我们也还有一个长寝。
那时肉体化为青烟,
融化成宇宙大气,
妄信灵魂会长醒,
也无人知它意义。
十三
谢谢你睡之歌,一切你所唱的都是我应当唱的。
我开始知道了尊敬睡眠。因为一切都有死亡,死亡就是睡眠,而我们无法永远不眠。但是我已经无法入睡,我永远在失眠。
于是你教我如何入睡。
你说:你应当使面容微笑,把眼睛轻阖,让呼吸自然匀称,什么地方都不要用力,于是你想象无边无边的海洋,这海洋慢慢地缩小,缩小,缩小,一直缩小,缩小得成一粒豆大的点子,于是你再想象这豆的颜色,变绿,变青,变蓝,变紫,变紫黑,变漆黑,于是你再想象这黑色的一粒在动在转,越转越圆,越圆越远,越远越小。。。。。。以至于乌有。。。。。。
你睡着了吗?你说。
没有。
于是,你告诉我可以试试数数目的方法。在心里数着一二三四五。。。。。。到一百,到一千,再从一千倒数回来,每数到五个数字作一次呼吸,缓慢匀称,不慌不忙,你又说我还可以把这些数字染上颜色,红、橙、黄、绿、青、蓝、紫,让这些颜色呈现在你的眼前,一个挨着一个;我会看到这些颜色的变动,一次一次有不同的光度,等这光度使一切的颜色都透明了,我一定可以睡着了。
你告诉我,颜色的对于你的睡眠非常有关系,你的房间有银灰色的墙壁,你喜欢用湖色的被铺,你的灯光总爱用竹色的灯罩,这样可以使你在熄灯闭目之时,有宁静和平的感觉。
你又告诉我,如果在旅行作客的时候,你喜欢用声音的想象帮助你的睡眠。在火车上,火车的节奏会使你想起一曲乡歌野曲,你于是就哼着这曲歌而入睡;在船上,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