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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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于是就哼着这曲歌而入睡;在船上,水浪的声音马上会变成摇篮的歌曲,使你的神魂荡漾在天地的摇篮中;如果在寂静的旅舍,山顶的寺院中,你会从风声中想象爱你者的呼声,它叫着你的小名,一声隔着一声,慢慢地远开去,远开去,于是你就陶醉在你亲切的呼声中而忘去自己。
你又告诉我,能够用自己的方法使自己入睡的人,比像猪一样的一躺下就打呼噜的人要美丽。你说你曾经在并不疲倦的时候,设法使自己入睡,你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的身躯缩小,从六尺缩到六寸,从六寸缩到六分,从六分缩成乌有,于是你就失去了自己。。。。。。。
你告诉我睡眠的方法就是使自己不平衡的心境平衡,皱乱的状态平顺,一切你教我的方法都可以在不同的场合中运用,要自然不要勉强。
谢谢你,亲爱的,你这些方法都很有效,我曾经把这些转授了别人,别人都很容易的睡着,早晨起来有很好的精神来感谢我从你地方学来的方法。但我,在我,我用遍了你的方法都没有效验。
而你如今也比较会睡着了。你说。
不错,可是我用的是我自己的方法。
我的方法也许是别人所不愿意用的。我躺在床上,把身躯放得非常平直,不让我睡衣有一点皱裙,使它不刺激我的皮肉,于是我闭起眼睛,把呼吸压得很微很低,于是我设想我死,设想我四肢僵冷,脉搏低沉,外界一切在我眼前模糊,耳边的声音远逝,于是我逐渐忘去肉体对我的牵累,我开始迷忽起来,走入了睡乡。有时候,我设想我躺在水里,我不抵抗死,平直地躺着,像它沉下去,沉下去。
我听到一个一个气泡的声音,慢慢地缓下来,缓下来,我就在下沉中失去了知觉。我又设想我在半死的状态,但别人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们把我放在泥坑里,于是洒下了一层一层的泥土,在我的身上脸上,我尽力抑低呼吸,使我的呼吸低微得可以不惊动泥土,
而在泥土的空隙中呼吸空气,于是我听你的祈祷,你的祈祷像隔着一个教堂的墙壁,我想象到你是跪着的,眼角挂着泪珠,你祈祷:“慈爱的上帝,收留这个不平衡的灵魂,让他从此平衡地在你的脚下吧。”我于是就在心里跟着你说:“慈爱的上帝,收留这个不平衡的灵魂,让他从此平衡地在你的脚下吧!慈爱的上帝,收留这个不平衡的灵魂,让他从此平衡地在你的脚下吧!。。。。。。”于是我用不着呼吸,我就此圆寂。
你说:“可怕的想象!如果你一定要用这个想象来使你自己入睡,我希望你永远安于失眠。”
十四
我羞涩,我自卑,我懦弱,我双目无光,我精神萎顿,我怕会集,我怕市场,我怕热闹的街道,我怕人,怕每一个人,怕任何人注意我,看我,我尤其怕人们笑。我尽量躲避世界,每次出门,我宁使绕很远很远的道路以求不碰见人。
于是你说,可怜的孩子,这样你就要疯狂了。你应当放出勇气去接触人,人都有很好的心肠。你应当参加会集,交际朋友,你应当有接触人的职业,最好是教书——大学、中学、小学。大学里的学生懂得好学,不会注意你人;中学里的学生活泼,不会使你不安;小学里的孩子天真,不会使你自卑。
但是一切人类的面孔都使我颤栗,一登上讲台,各种光芒的眼睛使我心跳,一切面孔的表情都使我感到可怕。
而那笑,大笑,微笑,狂笑,轻笑,各种各样的笑,甚至你以为最天真的笑,我觉得都有敌意。小草不笑,花不笑,鸟不笑,而它们是天真的自然的美丽的,它们更善于表示倾心的快乐。猫在紧张敌忾时裂开了嘴,耸起了肩膀,这是它的笑;狗在准备作恶战前裂开了嘴,发出了笑声。从此这笑容就遗留给人类,裂开了嘴,露出肉食的牙齿,发出不谐和的声音。那么,朋友,你说人类的笑是代表和善么?
你说:“一切的生物都有笑,草有笑,树木有笑,花有笑,你没有在熙和的春风中看到它们娇盈天真的笑容么?正如你在狂风暴雨中可以看到它们的忧愁。而植物的笑正如它们愤怒与忧郁,都是由自然拨动的。”
你又说:“你难道没有看见觅得了花香的蝴蝶的欣喜,找到了花蜜的小蜂的欢吟。还有雀语的轻巧,莺歌的愉悦?你难道没有看见猫狗的嬉奔雀跃?牛马的舞蹄与摇尾?这些都是动物的笑。它们的笑容表现在整个肉体上。”
“是的,朋友,我看见蜂蝶在花朵上扭动着屁股,我看见到蚊蚋在吸血时摆荡着臀部,我也注意到和风照日下,莺雀在树上展扬着尾羽,更不必说,猫犬牛马们都会轻柔地摇动它们的尾巴;那么如果说这些都是笑,为什么动物都笑在屁股上,而人类要笑在面孔上呢?难道是因为人类多了一条裤子,还是因为人类失去了尾巴?”
你说:“这因为人类是高级的动物,人类的笑容集中在面部,正如人类的神经系统集中在大脑一样。”
“但是人类的面部有不少的器官,为什么要裂开鲜红的嘴唇露出肉食的牙齿来表示笑呢?究竟这些笑是善意还是恶意呢?”
你说:“人类的笑是复杂的,有善意也有恶意,有美也有丑。你要凭着学习与经验来了解。”
。。。。。。
但我何从分别这复杂的人类的笑呢?我所见到的是喇叭一般的嘴唇,枯叶一般的嘴唇,橘子皮一般的嘴唇,栗子壳一般的嘴唇,包着死鱼目一般的牙齿,包着带血丝的牙齿,包着嵌满猪肉牛肉的牙齿,包着镶金的牙齿,包着虫蛀的牙齿,包着爬满了无数细菌的牙齿。
我在教书,满讲堂是这些嘴唇与这些牙齿,我怕,我怕得发抖,我讷讷无法发言,无法讲书,于是笑声又起,我浑身发抖,正如在野地上我碰见一群恶狗对我注视,掀动着它挂着血腥的嘴唇,露着肉食的牙齿一样,似乎随时都可以来咬我,吞噬我,我不敢抬头,偷望前面,我竟看不见一切,看不见人,我只看到红色的嘴唇白色的牙齿,一课堂是红色的嘴唇与白色的牙齿,我逃,我马上逃回家里,关上房门,蒙上被头,我愿意天马上暗下来,我期待夜正如期待我在所热恋着的情人。
从此我就在黑暗中过我濒于饥饿的生活,我生活得像一只猫头鹰,我怕白天,我爱黑暗,我把我的斗室埋在厚重的窗帘中,我开始陶醉于夜间的失眠,失眠变成了我唯一的清醒。亲爱的,你的话是对的,我应当安于我的失眠
我还应当安于黑暗
这样经过了许多日子,于是有一天,在漆黑的夜里,忽然我烟头的火星飞到空中,旋转如星,逐渐长大,一刹时变成一个火球,冒着浑圆的火焰,扩展扩展,于是吞淹了我整个的房间,我觉得我像是在火团中消失了自己。
我开始睡眠,沉沉地睡着,睡着,醒来不知已是何年何月。
那时我发觉世界已焕然一新,天是圆的,地是圆的,窗是圆的,门是圆的,桌子是圆的,凳子是圆的,一切都是圆的。
我也不再怕看见人,因为人都是圆的。
我不再怕笑,因为笑是圆的;我大笑,我发觉我的笑声圆得有趣,我再笑,笑声套着笑声,小圆套着大圆,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满。
后来我看到你,你是圆圆的,我认不出了你,于是你说:
“难道你不认得我了?”
你圆圆的嗓音,我知道是你,那么你也存在这里?
忽然大家都说我疯了。你也那么说。
世上没有人了解我不是疯子。
我靠在桌子角上,你说:
“桌角陷进你皮肉里去了。”
桌子是圆的,你竟不知道!于是我更加用劲靠,我要证明桌子无角,它是圆的。
血!
我要看看自己的血,它可是圆的?不错,它是圆的。
我哈哈大笑,我要你们也笑。一切的笑声都是圆的。
许多人都笑,而你不笑,你在圆圆的笑声中一层一层滚着出去,你实在圆得有趣。
于是你带着许多圆圆的动物进来,伴我进圆圆的车子,车子在路上走着,我马上发现,原来这里的街道人物都是圆的。
于是我的心泰然,既然什么都是圆的,生与死不会不同,天堂与地狱不会两样,我笑你们真傻。
但是傻同聪敏有什么两样,都是圆的。
我泰然静默,欣赏一切圆圆的世界。
我感到头晕,头晕不过是一种旋转,在旋转中一切形状都变成圆的了。
然则世界原是方的,就因为我的头晕又变成圆了么?
我问。于是你说:
“可怜的孩子,是的,你病了。”
这样,我就进了疯人医院。
我一句话都不说,我一直想着到底是头晕,所以天地万物成圆旋呢?还是天地万物变成了圆旋而使我头晕的呢?
我一直在想。
我听凭圆形的动物们在我身上探寻。我想反正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在旋转,圆圈地在旋转。我想,到底是因为头晕,所以天地万物变成圆圈旋转呢?还是天地万物变成圆圈旋转而使我头晕的呢?
于是我看到窗外,窗外一切都是圆的。它们本来是圆的呢?是因为在旋转而圆的呢?还是因为我的头晕而变成圆的呢?
我马上看出这不是我的头晕,而是因为地球在旋转;即使是因为我的头晕,那我的头晕也因为地球在旋转我的头晕既然是因为地球旋转,那么你们的头也在地球上面,为什么你们不头晕呢?
我知道你们是没有知觉的,所以你们相信了世界有不同的形状。
于是你们都说我疯了。
我想到地球在旋转,我就想到了太阳系在旋转,我知道无数的星云都在旋转;晚上,我看到满天的繁星,我知道它们个个在旋转,它们自转还在外转;整个的宇宙只是一个旋转的个体。
黑暗是旋转,光明也是旋转:一亮一暗就是一种循环的旋转。冷是旋转,热是旋转,一冷一热,春夏秋冬也是一种循环的旋转。整个的时间就是循环的旋转。
假若我是疯的,这宇宙就是疯的。
因为宇宙是大圆套小圆,小圆绕大圆。
他们来为我打针,三个白白的圆体。
“不要动,不要动。”我说:
“地球在转,你怎么能叫我不转?老实说,你们哪一个不在旋转?”
他们不理我,我听他们打,我说:
“原来叫我可有多一滴圆圆的个体在我的身体内旋转。”
一个圆脸笑了,我也哈哈大笑。这个圆脸有两颗圆圆的眼睛在旋转。
还不是那一套。
你于是带一个有胡须的圆脸进来,你说他是一个有名的医学家。我就问他:
“人是不是圆的?”
他没有理我,我再问,他还是不理我;他的胡须触到我的胸部。我忽然发觉胡须竟不是圆的。怎么胡须不是圆的呢?
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我思索了一星期,一星期内我睡在圆圆的床上,我静静地躺着,我听凭宇宙旋转着,世界旋转着,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我的思想在胡须上旋转着。
十五
我开始想到原子,我开始想到电子,我开始想到质子与中子,诸凡物理学所启示的是一切物理的终极,不过是圆圈旋转的排列,所有外表的形状,仅仅是人间的组织,那么我何争执于外表的形状,而受忌于人们所自信。
一星期后我起来了,如今我看到的世界又变成固定的形状。我从圆形的动物中分出了病人,医生与护士,我在桌子中分出了四方与长方。
我又认识了你。
但是我可清晰地看到,一切构成你们的原子与电子,都在你们的内部旋转。
而你们竟不知道。
你说我的病好了许多,我知道这只因为我的观点附和了你的观点,你们讨厌一个观点异于你们观点的人,你们要把他当作了疯子。
你说,如今可以请传道师同我谈谈上帝灵魂的问题了,我说这正是我可怜的生涯所需要的。
传道师告诉我人类的原罪,告诉我救世主耶稣的呼召,还告诉我天堂炼狱与地狱,于是告诉我爱,告诉我仁慈;还告诉我创世纪的故事,告诉我一切地球万物都为役于人类而设,它们都没有灵魂,灵魂只付与人类,皈依耶稣就可使灵魂获救,传道师还告诉我世界的末日,最终的审判,于是他为我祈祷,求上帝解救我肉身的痛苦。
我觉得一切他的教导是可笑的,解救我肉身的痛苦何用上帝,我自己很有办法,累赘的问题还在一颗灵魂。它在我没有肉体后还要负一切罪恶的责任。
我说,亲爱的传道师,上帝给我们一颗没有用的灵魂,这不是很多事么?
他告诉我这就是人类的尊严,因为这个灵魂就注定了人类的自由,因这个灵魂就使人类统治了世界,御役了万物。
我说,分清了天堂地狱而叫我们自由,等于把刀斧放在我颈上而说听我自由一样,那么最好还是没有自由,把我们陷于一个轨道走到病死好些。
他说,猪是给人吃的,马是给人骑的,美丽的风景是给人看的。
我说,我们的肉体不也是每天在喂细菌,我们不也是在伺候马,侍候鸡,我们不也是打扮得整整齐齐在让山林草木欣赏。
他说,灵魂使人类有智慧,有科学,有一切的发明让我们享受;有医药,可以使病人重生。
我说,科学已成了人类的负担,一切的发明加害于人类的,多于加惠于人类;没有坐过飞机的人们却死于飞机的轰炸,电灯的发明已经使我的视力退化了,一切御寒的设备使我们失去了天然羽毛的保护,一切代替人力的机器使我们体力衰退,一切医药使我们生理机构神经机构残缺,而把一切的衰退与残缺遗传给子孙;人类还建立这样的医院,把一切像我这种观点稍异的人当作了疯子。
于是传道师摇摇头,微喟着:
“愿上帝可怜你这颗灵魂!愿上帝可怜你这颗灵魂!”
他一面念着上帝,一面慈悲地走了。
他没有带走了我可怜的灵魂。
而我知道人类的末日就是因科学与机械的发达而使人类很自然的退化到阿米巴了。
这不过是一个时间上循环的旋转,人类原是从单细胞的生命进化的。
此后人类的脚因无用盲目退化,人类的手将因无用而退化,最后是人类的脑,在无用思索忧虑下退化了,人类创造了机器,将因无力御机器而崩溃。
这没有什么希奇,一切做个地球主人的生物,都曾经消灭。这没有什么希奇,地球在某一时候还要从它的来处回去。
这是一个温度的循环,将来如果还有同样的温度,将来还有地球,将来也还有人类,将来也还有文化,科学,宗教,也还有传道师与我,现在的医院中一模一样的来重演,那不过是几兆兆兆兆年的时间。
这是是多么短促的一瞬呀。
如今我不再奇怪你们,不再奇怪你们吃饭吃面包而制造粪,我也再不奇怪你们吃鸡吃牛吃鱼吃虾,因为我看到你们肉体的里里外外都有细菌在吃你们;如今我也不奇怪你们要医治病人,因为你们也要被医治的;如今我也不奇怪你们恋爱结婚生男育女,因为你们的父母也是这样养你们的,如今我也不怪你们要救我的灵魂,因为你们的灵魂也是待救的,如今我也不再怪你们笑我,因为你们也是在到处被笑。
每个人都有生,每个人都有死,明知要死,还待谋生。
大家没有赞成这个宇宙历史的循环与旋转,但大家都努力维持着这循环的旋转。
一切听其自然。
于是,你说我病好了,人人都说我已经不疯,我于恢复了正常。
而没有一个人夸赞我的,夸赞的是医生,是医院,是传道师,是科学,是宗教。
我可独独夸赞一个美丽的护士,因为她知道我的病是自己好的。
十六
出了疯人院,这世界已不是我所害怕的世界,而是我觉得一无意义的世界了。
我不能再信人类有一点自由与进化。
一切人间的努力不过是预定的必然的动物,一句话一投手都是在有地球以前已经布置妥帖。
一切罪恶与道德,一声笑与一滴泪,都是不得不如此的一种预定。
整个的世界不过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