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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彼岸-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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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啦?”你问我。
“没有怎么。”
“你不像人了,”你说:“你多久不睡眠了?”
“我不敢睡,睡眠使我看到涟漪的微笑。”
“可怜的孩子,”你说:“那么你不想见到她。”
“见到她?”我说:“可是我所见的不是她的存在。”
“但是她应当存在的。”
“在哪里?”
“在天国里,在大自然中,在一切有爱的地方。”
你是在安慰我,亲爱的,谢谢你;但是我有什么可说呢?
于是你说:
“那么你打算永远在这里,不想去看守灯塔?”
“我怕。”
“怕死?”
我摇摇头。
“怕那神秘的老头子?”
我摇摇头说:
“我怕海,你知道,海会给我什么样的联想?”
“但是露莲,她在海里,你应当有勇气去找她;用你至诚的忏悔与祈祷,用你灵魂的光芒。在那面,你会知道灯塔会给你什么样的启示。”
谢谢你,亲爱的,你给我的启示已经够了。为什么我要躲避我所爱的而不能正面去找她呢?她当然是永远存在的,存在在宇宙终极的谐和之中,存在在我爱里,假如经过了虔诚的忏悔与沉痛的自责,我的爱能够有资格去接受她的降临。
我有无限的信心来接受你的话。你说:
“你先刮去胡髭,剪去头发,你应当重新振作像一个人,同你第一次认识露莲一样。”
我一切都听你的,于是你带我进了灯塔。

二十一
那个神秘的老头子叫我叫他锄老,第一天,他很和气的接纳我,招呼我,分配我一些劳作,他告诉他会烧菜,所以烧饭的事情我不用管。但除此以外,他无心再说什么。
以后我发现他似乎经常都有心事,他不爱说话,他非常孤独,他无心接近我,也无心要我去接近他。他不但不想同我谈天,甚至也不看我,他似乎从不注意人。
我很想知道他一点过去,知道他已死的十来个同事,但是我无法问他。有时,在吃饭的当儿,我想使他说些什么,可是一句两句,他就不再说了。除了吃饭的时间,他几乎避开我一般的不容我对他发言。
起初,这空气于我不合适,我随时都在不安之中。我是最怕人的,我怕我会使他厌憎,我怕他在怪我不够勤快,我怕他对我猜疑,我怕他觉得我是一个不合式的伴侣。但四五天以后,我开始听其自然。
慢慢的,我知道他关心的是海,注意的是海。
他是海的解释。
他的表情是海的表情。
我曾经在许多书中读到海的描写与研究,也曾经在海上旅行,但都不是他所了解的海。他做过渔夫,他做过舵手,以后他看守灯塔,他最爱的是海,最恨的是海;他一无恋执,恋执的是海;他想征服的是海,想拥抱的是海,他嫉妒海,他羡慕海,他把海想象成一个狂暴有权的大神,想象成温柔体贴的女神,他有时对海赞美,有时对海咒诅,他有时带吞噬海,有时想被海吞噬。
现在我知道一切他对我的冷漠,都因为他对人根本没有兴趣。他心中只有一个海,海似乎是他的爱人,是他永不能占有的爱人,海又似乎是他所爱的儿子,是远离他的儿子,海又似乎是他所创造的艺术品,是他现在无法再创造的艺术品。他模仿海,认识海,时时感觉着海,意识着海,他可以预见海的怒,预见海的温情。
他吹箫,永远只有几个古怪的调子,他似乎在以他几种不同的调子在配合海的几种不同的脾气,他的箫声不能支配海的脾气,也不能安抚海的脾气,但他穿过这些调子似乎可以使他自己的精神同海融化。
我在对锄老有这些了解以后,我的精神开始容易集中于我对海的摸索。我时时贯注我整个的注意力在风浪的海中,在平静的海中,在细雨绵绵烟雨濛濛的海中,我有无限的信心,觉得总有一天露莲会轻盈地像天使一般的在海上出现,她会看我,她会对我显示带露莲花一般的笑容,她会吩咐我,我应该跟她去还是活在灯塔里每天同她见面。
我没有焦急,没有忧虑,我有爱,有信,有望,一天一天,我让我的精神与心灵在光亮的大海中或在黑暗的大海中神游,我确信露莲总有一天会应我的祈祷而来。
如今我发现,锄老与我是和谐的,他也是关念着海,我也是关念着海;我们关念海的目的不同,但关念海则是一样;我们都是非常警敏地留心着海的变动,他几乎用不着宽衣睡眠,有时候好几天不脱衣裳,仅仅在软椅上假睡,似乎他的睡眠非常容易,随时可以入睡,也随时可以醒来。而我本来是怕于入睡的人,如今我也向他学习,这样我开始消除了失眠与入睡的痛苦。我也不再受涟漪的笑容的威胁,一切的幻觉似已在我意识中消失,因为我相信在海上将有实在的存在来对我唤呼。
这是奇迹,一切的奇迹都建筑在信心之上,经典的纪录同我的经验都没有两样。这奇迹终于在一个人间的日子上到来。

二十二
那是一个炎夏的早晨,在一阵大雷雨以后天忽然晴,在这样的变动中,我与锄老是从来不放松海的。
我望着东方的海天,天上的黑云一层一层的融化在蓝天里面,没有多少功夫,蓝天上就浮起了月痕;海上的风那时还不宁静。在我视线所及不远的右面,有一个灰石的小屿,我可以听到海浪在那面的激撞,我看着每一次激撞所溅起的浪花,心里就想到露莲把帆艇撞到石岩的情景。我们灯塔的光芒是每隔三分钟就射到这个小屿,这浪花在灯光照耀时就变成金色。
那时东方的天际已经有点发白,我不喜欢这种白色,这白色是一种无光的凄白,而由岛屿在海浪中激起的浪花,在没有灯光照着的时候,也正是这个颜色。
就在那时,有一次是当灯光掠过了岛岩,忽然有一个很高的浪打到了这个小岛,而溅起来的浪花竟不是凄白而是闪光的银白,这银白在海浪退了以后不但没有散去,反而集中了成为一个模糊的人影,它是在第二次灯光射到岛屿的时候,变成非常清楚。
我跪倒在我面前的一个椅子上。
她是露莲,她穿的衣服是洁白的,但这不是世间的白色,我相信这是新约里所记,当耶稣与彼得、约翰、雅各登上高山,看到以利亚与摩西前,耶稣的衣服所显的一种洁白,这白色闪耀我的眼,使我无法看到它的式样。我看到她的脸,自然天真如同初嫁我时一样,脸上带露莲花般的笑容一点没有改变,她举起右手对我招呼,我不知道她有否发声,但是我没有听见;要说是距离的话,那么我所站的同那个岛屿的距离,也是无法允许我可以看得她如此清楚。
我一直跪着,没有瞬动我的眼睛,而每次灯光照到了她的身上,她的衣服的白色依旧,而我可更加看得清楚,她完全同她生前一样,但有一样不同,就是她垂了很长的头发,这头发竟掩了她的腰背,她的脚是赤着的,在她长长的白衣下,我只看到一点脚趾,这时候,我不知怎么,忽然有假如我可以跪在她的面前俯吻她的脚趾的念头,我的眼睛一瞬,我听见一个海浪的声音,她已随着这浪花而飞散。
任何奇迹都可在它消失时想成幻觉,然而露莲的奇迹决不是,因为一切我所见的竟是锄老所见的。
这开始了我与锄老有深长与密切的谈话,从此他开始可怜我,如同你对我悯怜一样。
奇迹还不止此,因为从那天以后,我就天天早晨在同一时间与她有这样的会晤,我的生命开始充实,我的健康开始恢复。
每天在我与她会晤以后,我就有了很好的睡眼,但等天色一亮,我就开始期待。
这生活是美丽的,是光明的。但是我竟是一个凡人,一个俗人,我并不满足,我要求可以在天暗的时候,也可以让我见她一次;于是我天天晨间向她苦求,而在黄昏时就开始注意着那个岛屿等待。
有一天,当斜阳已下,星点初露,暮色苍茫,碧海如镜的时候,我看到一瓣白色的云霓停在那个岛屿上面的天空,忽然降下来,变成银雾,眼聚成了一个人形,它非常迟缓的从模糊而明晰,我像听到露莲的笑声一样的看到她天使的笑容,于是我看到她全身由模糊的银雾清晰起来,我看到她浓郁而秀长的头发,洁白闪光的衣裳与衣下裸露的脚趾,那时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她的显示等于是她并没有死过。一时我竟想叫了出来。我希望她可以等我,我要划着小船到那个岛上,我所想的是假如我可以跪在她的脚下,俯吻她的脚趾,就在我有这个企图的一瞬间,我看见又是一瓣白云从天上降下,把她笼罩起来,可是我只看到一朵银雾,银雾冉冉地上升,又回变成白云,白云就一层一层的在青天中融化了。
我抱住了锄老流着泪问:
“你看见了吗?”
他点点头,拍着我说:
“珍贵这个,对谁也不要说,对谁也不要提。”
这时候,我忽然想到,假如这时候有第三个人来呢?我说:
“假如偶尔有人在这时候来呢?”
“没有人可以看到。”
“那么你呢?怎么。。。。。。”
“我是属于海的,而海是属于我的。”
“你说我明天还可以见到她么?”
“你永远可以有这幸福了,但是记住,她决不是你一样的世俗里的人了。。。。。。。”
锄老的话是对的,我第二天早晨与晚间都有同样的幸福。此后,无论风雨阴晴,露莲都没有失信;她有时由海浪带来,有时由云雾降下,她永远没有改变,她是天使!
我的生命重新充实,我的健康重新恢复,我的精神永远新鲜,我的举止日见轻盈,我已有了人间最美最高贵的幸福,我的睡眠现在非常充足,我已把它改到夜间,我在晚上会见露莲后吃饭,饭后就可以睡到非常甜蜜,一直到早晨醒来,醒来就可以再会见露莲,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我享受这样的恩宠。
但是我竟是一个凡人,一个庸俗无比的蠢汉。
亲爱的,一切不能了解我的请你给我原谅与宽恕。
人是时间的动物,一切忏悔不能挽回过去,一切补赎与祈求所可以得到的,假如是由于他的悯怜,他要给你的将是另一种幸福与谐和。
但是我是人,是一个凡人,一个庸俗无比的蠢汉!
我想,假如我可以跪在露莲的脚下,俯吻她的脚趾。
有一天,在我晚间见过露莲以后,我心里一直有这样的念头,锄老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同,他在吃饭的时候问我:
“怎么啦?”
我没有说什么,不响。
“告诉我,孩子,假如你还不满足你现状的话,你会失去你现有的幸福的。”
我突然喉头一咽,流下泪来。我说出了我的欲望。
“可怜的孩子。”他说:“她决不是你一样的世俗里的人了。”
我一直在哭。
那一夜我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我照常的看到露莲,但是我发现她的笑容消失了,她庄严的望着我;我把我的欲望在心里祈求。许久,许久,她忽然摇摇头,我还在哀求,我的泪流下来,我的心跳荡着。我说:
“露莲,我只想跪在你的脚下俯吻你的脚趾。”
突然,她转过头去,这时候就有一个海浪上来,她就在浪花中消失了。

二十三
假如你可以原谅吃禁果的故事里的亚当与夏娃,那么请你原谅这个故事里的我;假如你对那个故事有悯怜与同情,那么对我的故事,也请给我悯怜与同情。
我的灵魂不是高僧的灵魂,也不是隐士的灵魂;我的生命没有受过一个传统的熏陶,也不是从一种轨道中生长发展。我的灵魂是凡俗的灵魂,我的生命是零乱的凑合。
一切不能了解的,请你原谅与宽恕。
我没有同锄老预先商量,也没有和锄老预先谈起,我就在那天下午,对锄老撒谎说是去睡觉去。属于我们灯塔的有三四只小船,我竟一个人偷偷地划了一只,驶向露莲所降临的岛屿。
天气很好,太阳高悬在天际,碧蓝的上空很快地驶动着淡淡的微云,我逆着轻微的海风,把我的船绕着锄老所不注意的方向划向那个岛屿。
一切都很顺利,我把船泊在岛屿的背侧,爬着灰白的石岩,登上了露莲每天降临的地点。那时候我的表是四点半,坐在焦热的石岩上等待太阳斜下去沉下去。我的心境马上是一个犯罪的心境,我不安,我害怕,我忧虑,我还在焦急。
四周是海,北望是我们的灯塔,附近有些带帆的渔船,东面西面都有白色的海鸥,安详地在空际荡扬。什么都很宁静,只有我的心是紊乱的。
我想在白石岩上睡着一回,但是一点没有睡意,于是我凝视着太阳与地平线的距离,看它一分一分的缩短,我跳着心,流着汗,我颤抖着像临刑的囚犯,于是我看到太阳的光芒逐渐减弱,慢慢地变成一个鲜红的火球,在海面上浮动,而它耀目的影子,像金黄的锦缎,一直铺到我的岛脚,每一个海浪上来,似乎都可以把这光亮带给我,我期待着太阳的消失。
于是太阳跳跃着跳跃着,天色骤然红成一条,上面是金橙的大环,再上面是黄色的斑烂,它慢慢的像水渗透一般的淡成白色,于是变成青色,青色浓上去浓成了大半天空的蓝色。
似乎不是那颜色的变动,而是整个苍穹慢慢地向西推移,太阳沉下去了,红的变成金橙,金橙的变成黄色,黄的变成白色,蓝的越来越多,于是有万种光芒的变幻,无数的色泽像是不定的彼此融化,一层一层的紫与一层一层的青都化作了深蓝。
天已经暗下来了,点点的星斗隐隐约约的在蓝色中浮露,我的心剧烈地跳跃着,海浪不变地打着岛岩,我所坐的地方较高,仅有偶尔的浪花溅到我身上,我现在必须寻一个较近浪花的地方,使我可以更与露莲所降的地点接近,我站起,走了去。我选定了一个地点伏在石上,如今我决心聚精会神诚心诚意的等候。
但是等天完全黑下,星星己闪出光亮,月亮自东方升起,而露莲竟没有降临。一次一次灯塔的光亮照在岛上,照在我的身上,我静静地伏在石上,于是风大了起来,有很大的海浪打到岛岩,我全身都没在水里,我期待着,我不愿有一点移动。接着有更大的海浪打来,这次它已经打到我的身上,一阵跟着一阵,像是鞭子在抽击我一样的,我感受无法忍受的创痛,我不能爬动,爬动就可能卷入浪中,我把我全身贴在石岩,听凭自然对我的责罚,而不断的海波竟一次凶过一次,一鞭猛于一鞭。
一切支持我的是我心头的希望,但这时候已经过了九时,离露莲平常降临的时间已经很远,我在海的鞭打下已无法支持,我大概又受了几次过分凶猛的鞭打,我晕了过去。
醒来则已是在木船上,木船在海浪上颠簸,我一睁眼看到了天,星在抖索,月已消失,无数的乌云一层一层堆起,我稍稍振作,略一凝神,我看到了锄老。他周身已湿,白须白发在风中飘动。两臂握着桨,驾御着船,在无限的汹浪中挣扎。
“何必还要救我这个可怜的人呢?”
锄老不响,他没有理我;脸上庄严肃穆,他全心全力都在驾船。
这时候,天边忽然掀起电闪,隆隆的雷声自远处滚近来又自邻近向远处滚去,把整个的自然震憾得像我们的小舟,于是一阵狂风,雨点就倒一般的下来了。
一瞬间我知道我应该振作起来帮助锄老,我在船底坐起,我说:
“可以让我做点什么事么?”
他不响,凝视着前面。这时候我才知道灯塔离我们已经不远,我拿一只桨,赶快帮他驾船前进。
我们大概挣扎了半个钟点的王夫,才跳上了我们的小岛。
到了里面,锄老叫我去换衣裳。我换了衣裳,躺在床上,现在我开始害怕,害怕我从此再无法看到露莲了,我哭我的过错,我责罚自己。一直到锄老叫我,我才走出外面,我看锄老早已换了衣服,并且烧了热茶。他倒了一杯给我,他说:
”这是药茶,你好好趁热喝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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