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山色 作者:周大新-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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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先谢谢你了,主任。暖暖连忙鞠着躬
11
主任的态度让暖暖略略有些放心,可她知道这年头办事光凭嘴说不行,于是第二天早晨一起床就又去代销点里买了两条烟两瓶酒装到一个布兜里,赶到詹石磴家院门前等,看见詹石磴推上自行车出来,暖暖忙上前把那个装烟酒的布袋挂在了他的车把上,说:主任,这点东西你带上,不好让你去空口说话,要是需要请人家吃饭,你就请吧,回来了我再把钱给你送过来。詹石磴叹了口气说:不应再花钱的,好吧,既是你已经买了,我就带上,给警察们做个见面礼。
詹石磴那天出了村骑上自行车后,脸上是漾满了笑意的。楚暖暖,你到底知道求我了,总算懂些事了,以后我还会让你更懂事的!……
到了乡政府所在的聚香街上,詹石磴倒没去别处,而是径直进了乡派出所的大门。乡上的警察和各村的头们都熟悉,所长和几个警察看见他,都热情地过来招呼着:詹主任来了!詹石磴就从暖暖给的布兜子里掏出一盒香烟给大家散着,边散边说:我今儿个来,是专程为了慰劳诸位弟兄的,你们能把那个用假除草剂坑农害农的旷开田抓起来,可真是为俺楚王庄人除了一害,老百姓都高兴哪,这不,大家专门凑钱买了烟酒让我送来,向你们这些人民警察表示俺们的谢意。说着,就把那些烟酒都掏了出来。所长有些不好意思,阻止道:詹主任,这样不好,抓坏人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不应该说什么谢不谢的。詹石磴就装了生气说:这是村民们的一点心意,又不是贿赂,你要不收可是会伤全村老百姓的心。所长见他如此说,只好挥手让一个警察收下,然后领着詹石磴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所长把一杯茶水递到詹石磴手上,说:詹主任,自从接了你的报案电话后,我们就开始了紧张的查证取证工作,眼下旷开田毁田的全部证据已拿到手,他本人对自己卖假除草剂的事也供认不讳,照说我们已经可以移送检察院起诉,但还有一个疑点没有弄清,就是他坚持说这除草剂是别人批发给他的,他并不知道这些除草剂是假的,可让他说清卖给他除草剂的人的情况,他又说不清楚,不过据我们观察判断,他很可能也是个受害者,这就让我下不了决心。
詹石磴喝了一大口茶水,慢慢地咽下之后才开口说:根据我这些年同这些祸害农民的家伙打交道的经验,他们没有一个不是能言善变会滑的,他们一旦被抓住,总会找各种借口为自己开脱,这旷开田平日在村里就是一个操蛋货色,什么坏事都敢干,所长你可一定不能心慈手软!
眼下这件事有两种处理办法。所长看着詹石磴说,其一,让他写出保证不再重犯,并答应慢慢赔偿当初买他的除草剂的人家的损失,然后放出;其二,继续拘押并找到他单独犯罪的证据,然后起诉。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詹石磴闻言猛地站起叫道:所长,你可不能把这个祸害人的坏蛋放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受旷开田祸害的那些人家,都气恨难忍,一直在商议着要集体到乡里上访,坚决要求严惩旷开田,只是因我在压着他们才没有来,一旦他们知道上边要放旷开田,那些人八成就会拿着镢头斧子涌到乡上来!
所长显然有些紧张,忙说:你可要继续做好那些人的工作,一定不能集体到乡上闹事,我这边抓紧调查,只要他是坏人,我是决不会饶过他的……
那天的正午时分,詹石磴走进了聚香街上最有名的八仙酒馆,一人要了红烧鸡块、酱牛肉、香炸湖虾和丹湖鱼头四个菜,外加一瓶卧龙黄酒,轻酌慢饮起来。直喝到太阳偏西,才晃出酒馆骑上自行车悠然地离开聚香街。
离着村子很远,他就看见了暖暖站在村头等他,他让一个得意的笑在眼中一飞而过,把一副愁容拉上脸孔,这才向暖暖骑了过去。
主任,让你辛苦跑了一趟。暖暖满含希望地迎过来:他们答应放人了吧?
他下了车,先叹了口气,用充满同情的语调说:暖暖,你可要挺住,情况很不好,我找派出所的领导求了半天,人家死咬住这是坑农害农的大案,不仅不能放,还一定要严办。这件事你要看开些,别太伤心,也许,这是开田命里该有的一难吧。
暖暖的脸刷一下可就白了,声音中立时带了哭腔:他们要咋着严办?
可能是要判刑,不过像这种事情,即使判,我想也超不过五年,几年之后,开田不是又回来了嘛。詹石磴的声音显得十分轻松。
暖暖哇的一声就哭开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还要判刑,天呀,几年时间,人要受多少罪哪!再说,人一判刑,日后即使释放了,也成了刑满释放分子,是犯过法的人,那可怎么能行?
詹石磴这时把眼移向不远处的丹湖,去看在薄暮的水面上飞翔着的一对白鹭,以此来遮掩他眼中涌出来的大团快意。哈哈,你也尝尝难受的滋味吧,甭总让别人去难受,你当初和旷开田欢欢喜喜上床去过新婚之夜时,想没想过我的弟弟他心里的滋味?
主任,还有没有别的啥救人的办法?暖暖抽泣着问。
我这里是没有了,我今儿个在街上碰见乡长,也求了他,可人家都是一样的口气,严办,你说我还有啥办法?这年头国家讲究法律,一讲法律,事情就不好办了!要我说,你就想开点,在家把孩子和公公、婆婆照顾好,等着开田服完刑回来,照样过日子,你们不是都还年轻?人这一生谁敢担保不遇点灾遇点难?有啥不得了的?一忍也就过去了。
不,不……暖暖捂了脸哭着跑开了……
詹石磴那天是哼着小曲进家的,进家就让女人去炒下酒菜。女人闻闻他的身上,不高兴地嘟囔道:酒气还没散,可又要喝了?喝!为啥不喝?今天是最值得喝的一天,詹石磴快活地叫着:我要来一个庆贺,庆贺那些胆敢和我詹家作对的人得了他们该得的下场!我会让楚王庄的人都知道,谁敢与我作对,谁就甭想活得安生!……
第二天半晌午的时候,詹石磴才出了村子优哉游哉地向自家承包种树的那面山坡走去。自从当了主任,他很少有起早上山下地的时候,他家山上和地里的活,多是村里巴结他的年轻人主动来帮他干的。他常常是站在山脚和地头,用手指点指点就行,偶尔,也会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给帮忙的人散一遍。承包山坡种树,是劳力多的人家才能干的事情,比较费力劳神,詹石磴所以坚持要承包这个山坡,是因为这面坡上的树原本就长得很好,他只需在个别空处加种一些辛夷树就行了,而且过几年他就可借口树太密,伐一些卖钱。
今天的活路是给新栽的辛夷树根部施肥,妻子已先他上了山坡,正和前来帮忙的弟弟詹石梯一起把运上山坡的土肥向筐子里铲。弟弟前不久已经和邻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且已分开另过,照说自己的责任山上和责任地里也有活干,可他知道哥家的活得靠人帮着做,就赶了过来。
怎么没有别人来?詹石磴站在山脚问妻子,我昨日不是让你找几个人吗?
这个时候家家都忙,再说,村子里出去打工的人也多,没有几个壮劳力了。妻子说。咱自己干吧,甭惊动别人了。
嗨,你这个女人!詹石磴脸上现出了愠色,出去打工的再多,村里总有做活的人吧?自己干?这得干到啥时候?娘的,逢到要宅基地盖房子,要计划指标生娃子,要减少摊派款子时,都来找我了,帮我干点活倒没人了?石梯,你去村里给我把麻老四、同方、九鼎他们几个喊过来。石梯应了一声就跑走了。妻子白他一眼,说:屁大一点活,都要去惊动别人,你不会学着干一点?万一你以后不当主任了,咋办?
你说这是啥球话?詹石磴不满地瞪了一眼女人,不当主任了?谁能不让我当主任?老子当了十几年主任,在楚王庄谁能顶替了我?
我听别人说,主任都是要选的。女人边说边提上装了土肥的筐子,自己开始干了起来。詹石磴见状也只好上前相帮着把筐子提上,他边随着女人向前走边很不高兴地说:你这个女人,说你傻还真是不假,靠选还能把我选下来?咱们村不是都选过几回了?都选住谁了?不还是我吗?告诉你,这楚王庄能把我扳倒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
俺这不是替你担着心嘛。女人叹了口气,俺是怕你有些事做得太过,惹下麻烦出来。
把你的心放到肚里吧,啥事该咋着办我清清楚楚,你只管把孩子们和家里的事张罗好就成,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话音未落,麻老四、詹同方、九鼎和石梯几个人就跑了上来,麻老四边跑边喘吁吁地叫:哎呀主任,这些粗活怎好劳你动手?快给我们吧。嫂子也真是的,为啥不提前给俺们打个招呼,这些活咋能让你们亲自干?跟俺们还讲客气?说着,已夺下詹石磴手上盛土肥的筐子,动手干了起来。詹同方也笑道:主任没明没夜地为咱楚王庄人操劳,俺们要再不相帮着干点粗活,心上能过得去?詹石磴这时叹口气说:行,你们几个还算有良心,知道心疼我这个主任,实话给你们说,我每天可真是忙得晕头转向,全村几千号子人,啥球事都来找我,啥球事都得我来操心,就说你们几个被旷开田祸害的事吧,你们的绿豆地没了苗,我比你们还急,不停地往乡上跑,希望乡上严肃处理那个狗小子,保证让他赔偿你们的损失,不说别的,单是我的屁股,都让自行车的座子磨疼了!
那是那是。同方附和着,跟了又问:乡上最后会咋样处理开田?
现在还不清楚,詹石磴说,反正不严办他我想你们是不会答应的,对吧?
对,对。狗日的心太狠,连村里人都敢坑——詹同方话到这儿,戛然而停,而且眼直盯着不远处的山脚,詹石磴扭头一看,才知道是暖暖红着眼站在那儿。有事,暖暖?詹石磴的脸冷了下来,高了声问。
俺想求你领俺再去乡上一趟……暖暖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没有用的!詹石磴边说边向暖暖走过去:我昨儿个不是已经给你说清了?这种坑农害农的事情,上边不会轻办的!你可能没看过报纸,报纸上一直都在要求严查严办坑农害农的人!
可这事情俺们实在是冤枉呀!
要不你自己去试试?!詹石磴眯起了眼睛。
我?乡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说的你不相信,你自己又不敢去,你让我咋着办?
暖暖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出来声音
12
暖暖又是一夜没有睡觉,前半夜是在慌乱后悔地哭,当初真是不该鼓励开田买那些除草剂呀!后半夜是在费尽心思地想。咋办?去求谁才能救了开田?暖暖把自己的亲友们想了一遍,除了种田的就是打鱼的,没有谁能帮得了这样的忙。那就自己去乡上找人吧,也许能在乡上找到一个好心肠的官,能听自己倾诉冤情,会把开田放了。
暖暖拿定了主意,早上起床就把丹根给婆婆抱了过去,然后自己换了衣服,拿了些钱便要出门。婆婆知道她要去乡上找人救开田,跟过来流着泪交待:见人多说软话,千万别同人家吵,可不能再让人家把你也扣下了。青葱嫂听说暖暖要去乡上,忙拿了三盒黄金叶牌香烟过来说:这是你长林哥上次卖猪时人家奖励的好烟,我没舍得让他吸,今儿个你带上,到乡里见着当官的给人家散散……
暖暖过去多次来过这聚香街,可并未留意派出所在啥地方,今儿个走到乡街上,问了几次才算找到派出所。但到了派出所门口,拦住几个出门的警察探问开田的情况,那几个警察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说案子还没结,眼下不让见面。没办法,暖暖只好转而去乡政府,直接找乡长吧,他是一乡之长,管着派出所,也许他能让派出所把人放了。
暖暖虽然在北京住过,但进乡政府大院却是第一回,加上又是求人,不免心里有些发怯,于是走得有些迟迟疑疑,正是这迟疑让看门的男子留意到了她,过来把她拦住了:干啥?你想干啥?
我想见见乡长。暖暖的回答里满是怯意。
见乡长干啥?
我有冤枉。
乡长不在,走开。那人很干脆地挥着手。
大哥,我确实有冤要向乡长说。暖暖掏出青葱嫂给的黄金叶烟,抽出一支递过去,那人挡开她的手:不吸,不吸,快走开!暖暖一时不知该咋办,眼圈便红了,带了哭音求道:大哥,俺娃他爹被派出所抓了来,他是冤枉的,求你让俺见见乡长。说着,就把手里的那支烟又强着塞到了那人的手上,那人的面色此时和缓了些,接过烟夹在了耳朵后边,压低了声音道:这政府大院是不让上访的人进的,你要实在想见乡长,就站在大门外,他待会儿要出去,到时候我给你丢个眼色,你拦住他抓紧时间说你的事。谢谢,谢谢大哥。暖暖急忙朝那人鞠了一躬。
暖暖于是便站在乡政府大门外,睁大眼看着进出的人,不大时辰,当两个中年男人向大门走过来时,那看门人轻咳了一声,朝暖暖使了个眼色,暖暖就急忙迎上去叫:乡长,我有冤枉呀——
络腮胡子的乡长愣了一下,停住脚问:哪个村的?啥冤枉?
暖暖就急急地答道:楚王庄的,俺叫楚暖暖,俺们娃他爹叫旷开田。
旷开田——?乡长截住暖暖的话头,拍着额头想了一阵,皱起了眉头问:是那个卖假除草剂坑害乡亲的旷开田吧?
是的,可那除草剂俺们是从别人手上买的,根本不是故意要害乡亲们——
你们村主任来汇报过这桩事,说村里近百亩的绿豆地都没了苗,这后果可是很严重,你们是农民,还不知道农民种地的那份艰难吗?怎么能做下这事?眼下事情正由派出所调查,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咱们只有一起来等待结果,好吗?
能不能先把人放了?俺娃儿小,一家就指着他干活哩,娃他爷爷还有病,也受不了惊吓。
那得由派出所根据调查情况来定,我不能下命令,好了,再见,我还有事要出去办。乡长急匆匆地绕开她,向远处走了。
暖暖绝望地呆立在那儿,看来见了乡长也是白搭,开田不可能被放出来。这可怎么办好?暖暖的眼泪便又流了下来。
哎,大妹子,别着急。那看门人这时走过来,低了声说:你男人叫啥名字?犯了啥事?我来替你向派出所问问情况,光哭可是没有用的。
暖暖于是又把名字和事情说了一遍,那人说:你站在这儿等等,我去传达室里打个电话给你问问事情到了哪一步。说罢就又进了传达室。暖暖就站在那儿心乱如麻地等,大约有顿饭工夫,那看门人果然又走了过来,小了声说:大妹子,给你问清了,眼下能不能放了你男人,关键不在派出所,而在于你们的村主任,只要他同意放,这边就会放,赶紧回去找你们主任吧!
哦?暖暖吃了一惊。
派出所基本上判定你男人是属于上当受骗后又害人的,这样的事,只要当事者答应赔偿受害者的损失,一般都可以放,可你们村主任咬定不能放,这就麻烦了,明白?
暖暖的身子打了个冷战,她一边向那人鞠躬一边说:谢谢你大哥,你可帮了我大忙,让我知道了船究竟是在哪儿弯着……
暖暖骑上自行车没命地踏着脚蹬,几乎是飞回楚王庄的。进庄时,太阳刚刚沉到后山的那边,鸡和鸭们刚刚准备进笼歇宿。她没有先回家,而是径直去了村委会办公的小院子,还好,詹石磴还坐在他的办公桌后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