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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红拂夜奔-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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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鸡皮疙瘩,再看下面有一溜小字儿:“至亲至爱心肝肉肉郎君李靖斧正——贱妾李二娘百 叩。”他只觉得全身一阵麻,就如中了高压电,他把这纸还给胖女人,说:“这顺口溜是你家娘子编的?”

  “是呀!足足编了一夜哩。一边想,一边咬笔杆,啃坏了三杆笔。”

  李靖禁不住一笑。“好吧,这诗我看过了。告诉你家娘子,编得好,我改不动。”

  “这纸背后还有字哪!”

  “我知道,无非是请我去,我今儿真是忙,改天一定去。”

  “相公,我家娘子新掘出一坛陈酿老酒,请公子去开封!”

  李靖动摇起来,不,还是不能去。要在家里想逃命的计划,这比喝酒重要得多,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声:“陈酿是什么概念?”

  “埋了十五年。做那酒时我也在。就那一坛酒,用了两斗糯米,两斗粳米,那米一粒粒选过,家制的曲,和饭一半对一半……就算相公有酒量,也吃不了一瓶!”

  不要相信,这是鬼话。想骗我上钩!我要是去了,计划想不成,那就要死了,命重要还是酒重要?不过腮帮子发酸,口水直流,这滋味也真是难挨!十年陈酿也是难得,何况十五年!李靖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今天确实不得闲。请告诉二娘,把酒再埋起来。不出十天,我准去!”

  “我家娘子说了,你要是不去,她一个人把酒全喝了,醉死也不用你管!”

  完了完了,这个女人真鬼,专拣怕痛的地方下手!李靖说:

  “这是无耻讹诈!!回去告诉她,天一黑我就去。”

  胖女人走了以后,李靖看看天还早,又接着想第九号计划。第八号计划接第五个计划第二个步骤,是逃跑途中遭擒后的再脱逃计划。如果失败,就执行第九号:他与红拂共入洞房后的第二天,在行房时忽然大吼一声,咬破舌头,闭气装死。这样杨素当然不信,一定会派人用烧红的铁条烙他的脚心,他就大叫一声跳起来,两眼翻白,直着腿跳,把在场的人吓炸之后,就逃之夭夭。这是第一个步骤,逃出之后,精赤条条,黑更半夜,再怎么办?

  李靖觉得嘴里流出水来,再也想不下去了。他脑子乱哄哄,好像有十五个人七嘴八舌地说:酒,好酒。十年陈酿。……他气坏了,大喝一声:“你们他妈的闭嘴!”

  吼完之后,他又觉得无聊,于是悻悻地说:“李二娘,你这淫妇!我这回要是死了,全是你用酒勾引的!”可这也无济于事。于是,他翻了翻坛子,找出几根长了毛的咸菜,慢慢地嚼起来。

  天快黑时,李靖出门去。走出巷口,就发现身后跟上一个黑袍道人。那个人躲躲闪闪,不让李靖看见他的脸。李靖冷笑一声,不去看他,径直走进市场。

  此时日市已散,夜市未兴,市上人不多,所有的小贩全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李靖,看得他身上直发毛,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自己这一身打扮叫人家看不顺眼。

  他平时的穿着,是短衣劲装:内着黑色对襟紧身衣裤,足蹬薄底快靴,身披英雄大氅,披散着头发,胸前戴一支花。那是标准的洛阳小流氓装束。可那身衣服被杨素没收了。如今他穿着一身白色绸子的儒士大袍,头戴儒者巾,足蹬厚底靴。前者相当于运动衣裤与练功鞋,后者相当于今日的西装革履。小贩们看见这爷们,心里都想:这野兽!今天打扮成这个鬼样子,不知要寻什么开心?

  李靖看到别人异样的眼光,心里不禁一动。他想:过几天,我就要和这些人永别了。也可能逃到深山里去,与野兽为伍;也可能死在荒郊野外,秃鹫来啄我的尸首。他们会记住我吗?他走到卖粥汤的刘公的摊上去,对他施了一礼,正要开口,却见刘公不住地点头哈腰,哆嗦着说:“爷爷!小老二才开张,没有钱!请过一会儿再来收。”

  “老伯,你怎么叫我爷爷?小子前一阵在市上混,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明天我就要回乡去了,特地来与老伯话别。”

  “回乡!好!最好死在路上……不不不!小老二说梦话,爷爷不要见怪!”

  李靖长叹一声,离开他的摊子。他想这不过是些委琐的小人,和他们费嘴干什么。我李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我有我的事业,我的聪明,我的志向!怎么也不至于到小摊上去找人同情。他仰天长啸,也就是说,吹响了口哨。他就这么吹着一支雄赳赳的进行曲,走进酒坊街。

  酒坊街里华灯初上,所有临街的门户统统打开了。到处都搭上了白布凉棚,棚下摆着摊子,摊前放着供酒客坐的马扎。还有招牌,黑笔在白布上写着斗大的字:

  “张记美酒。十年陈酿,货真价实,搀水断子绝孙!”

  “刘记美酒。精心勾兑,加有党参、当归、红花等十种珍贵药材,十全大补,活血壮阳,领导洛阳新潮流!”

  “孙记美酒。便宜、便宜、便宜、真便宜!好喝、好喝、好喝、真好喝!!先尝后买,备有便民容器……”

  “常记美酒。醉死不偿命!”

  卖酒的娘子都坐在摊后,一个个搔首弄姿。有的用扇子遮着半边脸,有的伸着脖子,装出十五岁小姑娘天真烂漫的样子来。其实这些人多在二十五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都嫁过人,见识过男性生殖器。她们一见李靖,什么样子也不装了,一个个直着嗓子吼起来。

  “小李靖,心肝儿,上这儿来!”

  “你打扮得好漂亮呀!过来让妹妹我看看!”

  “诸位,俺李靖今天与人有约,改天一定光顾!”

  “你上哪儿去?李靖,你这杀干刀的,回来呀!!”

  “这公狗,准是上李二娘那个淫妇家去了!她今天没摆摊。”

  李靖走到李二娘门口,一拍门环门就开了,原来那门是虚掩的。李靖进去,探头看看巷口,只见那道士做章做式地在买酒。他把门哐当一声关上,上了三道闩,转过身来,只见楼下的堂屋里摆着一张大八仙桌,四下点了十几枝二斤多重的大红蜡烛。厨房里刀勺乱响,一阵阵菜香飘进来。只是那酒却不见踪影,也看不见李二娘。他吼起来:“李二娘,俺李靖来也!”只听一阵楼梯响,李二娘从楼梯上飘飘然走下来。这女人本是全洛阳最漂亮的小寡妇,可她还心有不甘,一心要与洛阳桥头拉客的野鸡比个高低。她脸上搽了一指厚的粉,嘴唇涂得滴血一般,眉毛画得如同戏台上的花脸,下身穿石榴色拖地长裙,上身穿白色轻纱的金扣子长袖衫,梗着脖子装一个洛神凌波的架势。可是一看李靖就装不住了,嘴里一连串地叫:“小肉肉,小心肝!你是为我打扮的吗?”叫着叫着,就一头俯冲下来,要投入李靖的怀抱。

  李靖见来势凶猛,连忙闪开。李二娘险些撞上对面的墙,转过头来就要哭,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三圈又生憋了回去。她嗲声嗲气地说:“相公!你不喜欢我?那你为什么还来?”

  “谁说不喜欢?我是怕你砸着我,酒在哪里?”

  “你——你!要不是搽了粉,我就要哭了!你上这儿来,到底是图酒呢,还是图人?”

  “酒、人我都图。卖酒的娘子里,我最喜欢你,酒地道,人也——说不上地道,不过是很漂亮的。”

  李二娘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是哭还是笑,最后她还是笑了。“既然如此,你来亲亲我!”

  “这可不成。有人看着呢!”

  李二娘回头一看,厨房的门口伸出一颗肥头,那胖女工圆睁双眼就像一个色情狂的老头看人家野合。她大喝一声:“胖胖,把眼睛闭上!这回成了吧?”

  李二娘也闭上眼睛、偏着头,做出一个等待的架式。李靖这一嘴势在必行。他找来找去,好容易在脖子根上找了个稍薄的地方吻了一下。李二娘大叫一声,浑身酥软,抱着李靖的脖子说:

  “小亲亲,上楼去,你看看我的卧室摆设成什么样子了!”

  又来了!李靖想,对这么个富强粉的馒头怎么能……?非喝点酒不可,不灌到半醉,恐怕是不成。他说:“先喝一点,不然没精神!”

  “菜得呆一会才好。先上楼,我求求你!我等你一下午,心都着了火!”

  “现在我怕干不来。你别哭!我告诉你,你一点不会打扮,打扮起来吓死人。你这是打扮吗?简直是刷墙!”

  李二娘“哇”一声哭起来。李靖也觉得这话大损。再说,想喝人家的酒,就该说好听的。他今天有点失态,火气太大,都是因为心里惦记着没想完的第十个计划。李二娘哭了一会儿,把脸从腋窝下露出一半来说:“你是不是完全不喜欢我了?”

  “哪能呢?我喜欢得紧!不过你得把粉洗了去。”

  “你别看我!我这袖子透明,遮不住。这都是胖胖的主意,她说什么女为知己者容。我知道了,她是嫉妒咱们俩好,要拆我的台!哼,肥猪也想吃天鹅肉!我去洗脸,顺便揍她一顿!”

  李靖坐在桌边,就听见厨房里擀面杖打在胖胖身上的闷响,胖胖嗷嗷地叫。然后又听见哗哗水响。等来等去,等得心里直起毛。李二娘这才出来,她换上了短裙短衫,怀里抱着一个坛子,泥封上挂着绿毛。李靖一看见坛子的式样不是时下的模样,顿时口水直流。他从桌上抢过一把刀子就奔过去,嘴里大叫着:“小心!别打了。我来开。泥巴掉进去不是玩的!孩他妈妈,拿大磁盆来!”

  李二娘拿着磁盆,如痴如醉。“什么时候我就真正成为你的孩子他妈呢?啊,李靖!你是真心吗?你能看得上我吗?”

  “真心真心!快把盆给我。怎么看不上?你去了粉,真正美极了!”

  “你说得对。我洗脸的第一盆水,就像面汤一样。这么多粉搽在脸上,我也觉得沉呢,胖胖,把凉菜和大碗拿来!快、快、快!”

  酒倒出来,满屋的香气。李靖拼命咂鼻子吸了一大口气,大叫:“好酒!不枉了叫做十五年的好酒!”

  “什么十五年?我出世那一年做的。整整二十四年了。李靖,你我对饮几大碗,今天是不醉不散!”

  李二娘一只脚踩上了凳子,手执大海碗,真是雄赳赳,气昂昂。她的酒量在卖酒的娘子里排第一,连李靖也有喝不过的时候。李靖和她连碰了三大碗,把嘴里馋虫压了压,就换成小杯,一点一点品起来。他赞一声:

  “好酒呀好酒!真不枉是一斗糯一斗粳做的酒!”

  “呸!李靖,你舌头怎么长的?我来告诉你,做这陈酿要用一斗高粱,一斗黍,一斗玉米,一斗糯。又要有上等的豌豆。大麦制的曲,按一半粮一半曲掺合发酵,制醅不用水,完全用酒,起码要发酵三年,才能开榨下坛。这酒有钱也买不来。以前我那死鬼丈夫,一心要挖出来喝,把后墙挖倒了也挖不出。昨天我到后园一挖,就挖了出来。可见那死鬼是无福消受这酒,只有你这心肝肉肉才配喝!”

  李靖皱起眉来:“说到你丈夫,你该稍微尊敬一点。”

  李二娘喝了酒,小性子也上来了。她把脖子一梗喝问道:

  “便不尊敬你待怎地?”

  “我能怎么样呢?他是你丈夫。”

  “那你废什么话。”

  “我在想,我死以后,还不知你怎么说。”

  “那你不用担心,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一定自杀。这么喝有什么意思?咱们上楼到床上喝去,一会儿菜好了,叫胖胖送到咱们的床头上去。”

  李靖抱着酒跟李二娘上了楼。这卧室果然大变样,新床新帐不说,床头放了一盏仿宫式灯,真是十分的精巧。李二娘跑到屏风后面,李靖把酒坛放在床头小几上,自己坐在床前一张豹皮上。天热,酒力上升,他把身上的长袍脱了,散开内衣襟。忽听一声:“你来看!”他一抬头,几乎傻了眼……

    胖胖端着一个大托盘,上楼时,楼上却是一团漆黑。只听李靖说:

  “嘘!你看楼梯口,那一对眼珠子闪亮,是只猫吧?我扔只鞋把它打跑!”

  “别瞎说。那是胖胖!喂,你发什么傻!把菜端上桌来。”

  “告娘子,这儿黑,我怕绊着了。”

  “李靖,把灯罩掀开。你摸什么?”

  “我摸衣服。咱们这么躺着,够肉麻的了,可不能再叫女人看我赤裸的样儿。”

    和李靖闹翻以后,李二娘坐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胖胖上楼来问候,劝她吃了一点茶汤,她又呕了出来。她使劲掐自己的肉,把腿上、肚子上掐得伤斑点点。以前李靖不上她这儿来,她就这么整治自己。等他来了以后,让他看看这些伤,吓他一跳。正在掐得上劲,忽然想到李靖再也不会来了,就倒在床上昏了过去。胖胖给她掐人中,拔火罐,足足整了半宿。到天快亮时,李二娘终于睡了。胖女人打了一连串的哈欠,忽然想到这一天都没菜吃。她就去南城收拾园子,走时连门都没关。

  李二娘只睡了一会儿就醒过来,她觉得自己脑子变得特别清楚,精神变得特别振作,性格变得特别坚强。她爬起来披上一件短衣对镜梳妆。看来看去,发现自己还是应该抹一点儿粉,因为平时喝酒太多,她脸色有点发黄。然后描眉,用少量胭脂。弄完了再一看,觉得自己蛮不错,就凭这个小模样也值得活下去。

  李靖走了,她心里猫抓过一样难受。不过她没法怨恨李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卖酒的小寡妇和大尉的千金怎么比?李靖娶了大尉的千金,日后飞黄腾达不成问题,若是娶了她,日后搬到酒坊来,天天纵欲喝酒,不出二年就要得肝硬变,腹水倒像怀了六个月身子。所以她不抱怨他,好吧李靖,祝你幸福!

  然后再想想自己。走了李靖,她要从别处捞回来,她要做一个人人羡慕的女人。

  眼前就有一个榜样。洛阳北城有一个大院子,富丽堂皇,与皇宫比,只差在没用琉璃瓦。门前一边一个大牌坊,左边题“今世漂母”“万世师表”,右边题“女中丈夫”“不让须眉”。中央是并肩的两座门,左边大门楼上好像在办书法展览,挂了有二十多块匾,题匾的都是二品以上大员。这里是主人钱氏所居。右边没有门楼,是个灰砖砌的大月亮门,门上镶斗大的三个字“劝学馆”,这儿是主人钱氏所办。走进这劝学馆的前庭,里面石壁上刻着一篇记,作者是一名三品级的高级干部。据作者说钱氏少年丧夫无子,守节二十余年。惨淡经营先夫之产业,平买平卖,童叟无欺,终成巨富。然而钱氏家藏万贯,却粗衣淡食,资助学子,修此劝学馆,供天下贫苦士人入内读书——二十年来成就数百人,功德无量。作者感钱氏之高风亮节,于劝学馆重修之时,成此记以志其事云云。其实事实却大有出入。这钱氏却不姓钱,也不曾少年丧夫,她不折不扣是个婊子。

  她是婊子也好,节妇也罢,总之是个奇女子。李二娘想,我哪一点也不比她差。我也应该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女人——我缺的就是这么一点儿狠劲儿。李靖走了,我正好狠起来。不出十年,我也要和这钱寡妇一样的发达!

  这钱寡妇的身世与李二娘当前的处境也有一点儿像。二十五年前,钱寡妇是一名雏歧,从山西到洛阳华清楼客串,花名叫玉芙蓉。玉芙蓉那时生得一表人材。在上党一带颇有艳名。老鸨带着她到洛阳来,打算赚大钱。怎知这京都地面,光凭脸子漂亮、床上功夫高超硬是不成。玉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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