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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园青坊老宅作者:杨黎光-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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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家是老房东,他们家把连廊隔出来做厨房早,差不多占用了连廊的三分之二,何惠芳是“文革”中搬进来的,只占了连廊的三分之一,这两个破盆也是按照这个比例分别放在两边的。
  多年如此,两家泾渭分明,从未有过异议。两只破盆也像落地生根一样,清楚地表明着彼此的“楚河汉界”。
  这天早上,谢庆芳打开房门,发现石凳上有点异样。原来,何家那口长期空着的破缸里放进了土,土上也插了几根葱,不是葱根,而是葱。何家也开始种葱了?谢庆芳马上意识到何家的用意不是在种葱,那破缸还被悄悄地往自己家这边挪了一寸,虽然挪动的只有那么一寸,这也是何家在悄悄地多占地方。马上要测量连廊了,你何家多了,我齐家就少了,谢庆芳想上前把它挪回去。后来一想,也就那么一寸,何家占不了太多的便宜,就忍下了。但从那天开始,谢庆芳就特别注意那口破缸,每天都要看一看。
  过了两天,谢庆芳发现那口缸又被挪了一寸。她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她还有更重要更紧急的事要做。那次大家与开发公司谈判时,她一句话没讲。因为她家的情况和老宅里所有人都不同。她家是真正的私房主,将来怎样还房,她还在等开发公司和她谈。她也为此找过汪经理,汪经理说:“你们家的事好说,因为你们才是真正的私房。你先等一等,我们把大部分人家的事谈完了,再和你商量。你放心,不会让你吃亏。”汪经理实际上是想把她家稳住,不让她们和其他人一起闹事。这段日子,她还在急着办另外一件事,这件事一定要在老宅拆迁之前做好,是大事,顶大顶大的事,她不想坏了自己的大事。于是,再一次忍住了,毕竟才两寸的地方,装作没看见就是了。
  可是,当第三次看见那口破缸又被何惠芳挪了一点,谢庆芳再也忍不住了,她上前把破缸移了回去。
  第二天,破缸又被挪回来了。她再一次把它移回去。此后,你来我往,谢庆芳和何惠芳在暗中较上了劲。
  这天早上,何惠芳出去买菜了,谢庆芳又把破缸移了回去。而且移得比原来的位置还要多一点,也就是说,谢庆芳转守为攻了。
  何惠芳买菜回来看见破缸不仅被移回来,而且还退回到自家一边。就把菜篮子往地下一放,又要将破缸移回去。这时,谢庆芳从门里冲出来,指着何惠芳说:“你这是做什么?”
  看到谢庆芳,何惠芳有点尴尬地笑着说:“那石凳平时也是空着,我也想种点葱,烧菜时好应应急。”
  “别把人家当傻子,谁看不出你的心思。”谢庆芳说。
  何惠芳见自己的小点子被人识破,就想把此事支吾过去,说:“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我的心思?”
  谢庆芳说:“不要以为就你聪明。那破缸放了多年都空着,突然想到种葱?你种葱也不要种到人家的地方,谁不知道你的用意?”
  好像被谢庆芳打了脸,何惠芳干脆就把脸拉下来了,说:“你不要以为这房子还是你们家的,空着的地方大家都可以放东西,凭什么你家要多占一些。”
  谢庆芳嗓音提高了八度:“你还以为是文化大革命造反派当权的时候啊?早落实政策啦,该是我们家就是我们家的。怎么,你还想强占?早不是江司令的那个年月了。”
  谢庆芳把死人江堂发拖出来,直戳何惠芳的心窝子。
  这句话,一下把何惠芳拖回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一股热血直往何惠芳脸上冲。谢庆芳今天这样不屑地说到江堂发,当年可不是这样。
  那时的江堂发是何等的人物?“武斗”打得激烈的时候,江堂发每次回来都横挎着枪,是德国造的二十响驳壳枪。还带着一个警卫员,警卫员背着冲锋枪。当时正是暑季,何惠芳就把饭桌放在西连廊外的天井里,就是现在的这个石凳旁。江堂发吃饭时,手枪就放在饭桌上,板着脸不苟言笑,左邻右舍都不敢大声说话。有一次,一只苍蝇在饭桌上飞来飞去,江堂发赶也赶不走,就怪谢庆芳家的那个破花盆。他梗着脖子冲着谢庆芳家的窗户叫:“养这几根破葱干什么?净招苍蝇。”第二天,谢庆芳就乖乖地把种葱的破花盆挪走了。江堂发死后,那个破花盆又不知不觉地回来了,一直放到今天再也没有挪位置。
  谢庆芳的话,让何惠芳恼羞成怒,她气急败坏地说:“你以为现在改革开放了,像你们家这样的就翻天了?江司令怎么样也不比你们家那个台湾的国民党军官差。”
  两个人翻了脸,你一句我一句,声音越来越大,话也越来越难听。一个坚决要放,一个坚决不让放,两个人的四只手就按在破缸上,一个要挪,一个不让动。情急之下,何惠芳腾出一只手狠狠地推了谢庆芳一把,谢庆芳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下她可不依不饶了,从地上爬起来,叫着:“打人啦!”一把揪住了何惠芳的头发,何惠芳也伸手抓住了谢庆芳的头发,两个人头顶着头,你揪着我的头发,我揪着你的头发,僵持在那儿。
  老宅邻里之间的磨擦几乎天天都有,吵架甚至打架也常有发生。平常这种时候,只要有人拉架,双方就会松手,然后再互骂几句,事情基本上就结束了。可这时恰恰大人们都上班去了,一时没有人来劝架,两个中年女人就这样揪着头发僵持着。
  何惠芳知道自己打不过谢庆芳,这样下去必然要吃亏,首先声音沙哑地说:“你放不放手?”
  谢庆芳虽然力气比何惠芳大,但连日来总熬夜,又要照顾齐社鼎,此时已气喘吁吁了,她也想结束“战斗”,乘势下台,说:“你放,我就放。”
  何惠芳又不愿自己先放手,让谢庆芳占了便宜,“你先放,你先动手的。”
  谢庆芳又来气了,“我先动手的?是你先动手,我才动手的。”
  “我先动手的?是你先抓头发的,还说我先动手的!”何惠芳觉得自己已经吃了亏,还要输理,一时间气又上来了,于是手就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劲。
  何惠芳一用劲,谢庆芳也用了劲,两人又开始扭了起来。只是这时已经没有开始那样激烈了。
  两人相互拽着头发,头顶着头,眼睛看着地上,嘴巴还在不停地互骂。
  忽然,两人都停了下来,手也不拉了,嘴也不骂了。只见一只乌龟从墙角的阴沟里慢慢地爬了出来。它先从阴沟里伸出头,朝外看了看,然后慢慢地爬出来。这只足有汤碗大不知道已经活了多少年的乌龟,一步一步地朝两人的脚边爬过来。乌龟不怕人,反而逼得谢庆芳和何惠芳不得不为它让道。乌龟爬到两人的中间,停下来,抬起头,似乎很不理解这两个女人为什么打架,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然后一步一步地穿过天井,爬到了另一边的阴沟边,钻了进去。天井的青石板上,留下它从阴沟里带出来的一道长长的黑泥。
  谢庆芳和何惠芳不约而同地松了手,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道理似的,各自理理乱糟糟的头发,默默地回家了。
  何惠芳洗洗脸,梳了梳头,一屁股坐在那个旧时的“美人靠”上,看着空荡荡的家,心中涌上一股无助的悲哀。寡妇还是被人欺啊,何况她还是个“造反派”的寡妇。“四类分子”“右派”,甚至包括像孙拽子这样和共产党打过仗的历史反革命都摘帽平反了,她却无法摘帽平反永远出不了头。如今老宅里家家都在想方设法从拆迁返还中多得点好处,可她却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想来想去,就想了这么个小点子,还被谢庆芳发现打了一架。何惠芳想痛哭一场,又怕被谢庆芳听见笑话,只能强忍着。
  她对着江堂发的旧照片,其实是在哭自己。自己是个寡妇,女儿又残疾,谢庆芳敢动手打人,明摆着是欺负自己。曹老三虽然忠实可靠,但大事上也无法帮忙,只能在搬家的时候出出力气。人活着,都有一个期盼,可自己的盼头在哪里?
  想着,想着,泪水又夺眶而出,何惠芳低声地哽咽着。这时,却听见楼下的谢庆芳放声地大哭起来。
  谢庆芳和何惠芳在天井里打得不可开交,齐社鼎却一脸安详地躺在床上。前几天他从床上掉下来以后,病情又重了,神志不太清醒,本来能说简单的几个字,现在又不能说了,反应也迟钝了。
  谢庆芳披头散发地回到房间里,洗了洗脸,就从梳妆台抽屉里拿出一把牛角梳,梳那一头的乱发。梳子刚一插进头发里,就是一阵钻心的痛。刚才打架时,头皮都被拉肿了,谢庆芳只得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把头发梳顺。
  梳妆台还是结婚时买的,跟着自己已经几十年了,它在窗前像落地生根一样一直没有挪动过。谢庆芳也像这梳妆台一样,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齐府,离开过这个房间。如今,梳妆台旧了,自己也老了,曾经的一头乌发里白头发越来越多了。梳妆台上有一面圆镜子,镜子的反面嵌着一张谢庆芳和齐社鼎的结婚照,照片上的谢庆芳穿一件旗袍,全身上下凹凸有致。那时的谢庆芳真的是年轻漂亮,跟齐社鼎在一起拍的照片,像一朵白玉兰开在一节老树桩上。看着照片,再看看镜子里现在的自己,一股悲哀直涌上心头。从想当齐府的当家人,到嫁给树桩一样的齐社鼎,到如今成了齐家一个老妈子,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走过来了,要不是心里有那个企盼支撑着,她真的想不出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谢庆芳听到齐社鼎在床上动了一下,嘴巴呓语似的唠叨着。她走到床前,看到齐社鼎竟然面带笑容,这笑容让一股无名之火直冲谢庆芳的脑门。谢庆芳想,何惠芳虽然是个寡妇,但她的丈夫死了,再也不会拖累她了。自己虽然有丈夫,却如同一个活寡妇。齐社鼎这样不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不知要拖累到哪一天。这时,齐社鼎竟然笑出声来了,这如同火上浇油,谢庆芳失去了理智,她抬手就给了齐社鼎一巴掌。这一巴掌把齐社鼎打得睁开了眼睛,翻了翻,又闭上了。
  谢庆芳看着齐社鼎脸上慢慢地浮上五个指印。这才想到,他是个病人,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自己却打了他。又后悔地坐在床前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哭声越哭越大,到后来几乎是嚎哭了。
  病中的齐社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已无法对身边发生的事情做出正常的反应,但过去的事情却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出现,有时又混着幻觉。刚才他在幻觉中遇见了梅香,还是那样像一个熟透了的鲜桃一样的梅香,他笑了。
  自从老爷在家族的墓地里给梅香竖了碑,齐社鼎心里已经确认梅香死了。后来结婚生子,岁月流逝,他渐渐地把梅香放进了自己心底。但对梅香的思念像一颗种子,一有适宜的土壤就会发芽。那以后发生了一件事,使齐社鼎一直在想,梅香是否还活着。
  那年琪文六岁了,在门口玩“跳房子”,看到一位中年妇女站在门口朝着老宅里张望。看了一会儿,就问琪文:“小姑娘,有一个齐家大少爷还住在这里吗?”
  琪文不懂,就问:“什么叫大少爷?”
  “哦,他姓齐,叫齐社鼎,在家里是个少爷。”
  琪文马上说:“他不是少爷,他是我爸爸。”
  那女人听到琪文这样一说,就仔细端详琪文,然后用手摸了摸琪文的脸说:“像,是像大少爷。”说着就转身走了,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的。
  那天是个周末,齐社鼎在家。琪文从大门口回来跟他说:“爸爸,门口有一个人找你。”
  “哦?找我,谁呀?”
  琪文说:“不认识。”
  “什么样的人?”
  琪文说:“一个阿姨。她问,有一位齐家大少爷还住在这儿吗?爸,什么叫大少爷?”
  齐社鼎一听,立即起身,他没有回答琪文的问题,却朝大门口飞快地跑去。
  大门口已经没有一个人影。
  齐社鼎认为此人可能是梅香。接下来一整天,齐社鼎都在大门口、园青坊街上和那棵大槐树下徘徊,希望能遇上她。他觉得她会再回来,但是没有。
  不久后的一个周末的下午,齐社鼎从学校回来,走进园青坊大街,远远看见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站在老宅的门口跟路人打听着什么,手还朝着老宅指指点点,那背影极像梅香。于是就急步往前赶,那人经过老槐树,穿过老牌坊,朝观音巷方向去了。齐社鼎急匆匆地追过去,大人和孩子都不见了。虽然齐社鼎不敢确定那就是梅香,但他心里一直在想着:梅香也许还活着。
  他认为,说梅香死了,也许是太太的一个阴谋,目的就是要把他们分开。如今太太死去多年,无法问个明白。他问张妈,张妈说:“孩子,人死不能复生,梅香是死了。就是没死,十几年过去,那也不是当年的梅香了。”
  尽管张妈这样说,齐社鼎心里仍然揣着这个疑团。他企盼着有一天,梅香突然走到他的面前。当年的齐少爷,从情感上,他仍然没有长大。
  嚎哭着的谢庆芳突然听到外面人声躁动。是唐秋雁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堆毛线,篮子里放着几包盐和几瓶酱油,她满头大汗地叫,叫得整个老宅都听得见:“你们还待在家里?外面都抢疯了!涨价了!赶快去买吧,再迟了就什么都买不到了!”
  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传着物价要涨,现在恐怕是真涨了。谢庆芳擦擦眼泪,提起菜篮子,上街去了。老宅里的人,几乎都上街了。
  何惠芳也从楼上下来了,手上提着个篮子,急匆匆地往外走。她走到大街上,一看就傻了。几乎所有的商店门前都有人在排队,她不知排哪个队好,也不知道该买什么。队伍里的人都是你挨着我,我挤着你,满头是汗。
  一家布店门口排的人最多,也许因为布是好存放又早晚用得着的东西。何惠芳走到这儿,正犹豫着排不排的时候,忽然看到唐秋雁在跟她招手。原来,唐秋雁把东西放到家中,拿了钱又出来了,这时看到何惠芳就招手让她去插队。唐秋雁就是这样一个热心人。何惠芳挤到了唐秋雁面前,却看到唐秋雁前面排着谢庆芳,她犹豫了。唐秋雁不知道她们刚打架,一个劲地叫着:“快快,插进来,插进来,排在后面就买不到了。”何惠芳仍然犹豫着,唐秋雁一把将她拉了进去。于是,两个冤家对头一前一后挤在了一起。
  “抢购风潮”刚过,开发公司的通知就来了。通知仍然贴在前院的墙上,内容大抵是说,公司充分理解拆迁户的困难,经过认真研究,决定向85号大院的拆迁户让利。各家的共用厨房和门前窗前的连廊过道,可以折算返还面积,公司将派人重新测量。请各住户自行协商,分清各家使用面积的权限,以便测量。
  汪经理也来了,他对召集人杜媛媛说:“测量队员进入前,各家要分清哪一块地方是属于你家使用的,别人也没有异议,然后再由开发公司来确认测量面积。哪一家协商好了,就先测量哪一家。”
  通知一出,如同一石击起千重浪,这个“浪”不在表面上,而在各家人的心里。老宅里的人,又开始各自打各自的算盘了。
  问题仍然出在同一个现实上,开发公司所说的共用厨房和各家的门前窗前连廊过道可以算各家面积,可老宅里几十年来,从未明确分清这些面积究竟哪块属于哪家。虽然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使用范围,但今天要分清具体属于哪家面积,然后在新房上返回,就不是一件小事了,更不能用多年约定俗成的办法去分清。约定俗成本身就是模糊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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