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重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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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隔壁房间有孩子玩耍的声音。我暗自想,泰尔玛小姐不知道吸了多少年的灰尘,擦了多少年的浴缸,才把她的孩子给养大。而妈妈呢,她给多少人洗头染发才能养活我和妹妹两个人啊。而我呢?我在棒球上浪费了十年的时间——而我还觉得二十年才够。突然间,我为自己感到非常羞耻。
“你的工作到底怎么不好了?”泰尔玛小姐问我。
我脑海里出现了那个销售办公室,一色的铁质办公桌,昏暗的日光灯。
“我不想做个普通人,”我喃喃的说。
妈妈抬头看着我:“什么叫做普通,查理?”
“就是那种很快被人遗忘的人,你知道的。”
隔壁房间传来低低的谈话声,间或还穿插着孩子们的尖叫声。泰尔玛小姐侧头听了听,脸上露出了微笑。“我不被遗忘的原因就在隔壁。”
她又闭上眼睛,这样妈妈就可以继续给她化妆。她吸了口气,头陷到枕头里。
“我已经没有家了,”我脱口而出。
妈妈举起一个手指放到嘴边,示意我不要再往下说。
《一日重生》中午
达到顶峰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职业棒球生涯的事,好的,不好的。我曾经到达过职业棒球生涯的巅峰:棒球世界系列赛。那一年,我还只有二十三岁。海盗队的后备接手在和跑垒手冲撞的时候,意外摔断了脚踝骨,球队需要一个可以立即替换的人。我就是这样收到召唤的。我还记得我踏进铺着地毯的更衣室的那一天。我无法相信更衣室可以造得如此之大。我给凯瑟琳打了个电话——那时候,我们结婚已有半年——在电话里,我不停的唠叨:“一切令人难以置信。”
几星期后,海盗队赢得了当年锦标赛的冠军。如果说获奖和我的加入有关,那纯粹是胡扯。我加入的时候,这支队伍就已经排名第一了。在一场决胜赛的加赛中,我确实打赢了四局,
还有在第二次上场击球的时候,把球打到了右外野的深处,球被接住,我出局了,但我记得自己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现在还只是开始,我能行。”
但那不是个开始。至少对我而言。我们确实打进了世界杯,但在接下去的五场球赛中,我们都被巴尔蒂莫奥利奥队给打败了。我连击球的机会都没有。最后一场比赛的比分是五比零。最后一局结束的时候,我看着巴尔蒂莫队的球员们跑到场地中间,滚在一起,欢呼庆祝。看起来,他们欣喜若狂,但我觉得,他们更像是松了一口气,从巨大的压力下解放了出来。
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人们流露出那样的表情,但有时候,我会梦见那样的表情。我在那堆人中,看到了自己。
如果海盗队赢了比赛,那么匹兹堡市的市民就会上街欢庆游行。但是,我们输了,所以我们去巴尔蒂莫的一个酒吧为我们的赛季做一个了断。那个时候,比赛输了,自然会大喝一通,在酒精中把失败的耻辱给洗去。我们洗得很彻底。作为队里最新的一个成员,我基本上是坐在那里听其他队员抱怨。我喝了我应该喝的酒。他们诅咒的时候,我也跟着一起诅咒。我们摇摇晃晃走出那个地方时,已近黎明。
几小时后,我们坐上飞机回家——那个时候,大家都还乘坐普通商用飞机——大多数人因为酒精的缘故在飞机上昏睡了一路。队里安排好了出租车在机场外排队等。我们握手道别,说着“明年再见”。一辆接着一辆车的门关上,“啪”,“啪”,“啪”。
接下来的三个月,也就是春季集训季,我摔坏了膝盖。在我滑向三垒的时候,我的双脚撞上了外场手,他的整个身体倒在了我身上,我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前所未有的“噼啪”一声;医生说我拉伤了前韧带,后韧带和内侧韧带,三度膝盖伤。
伤愈合还算及时,然后我又开始打球。但在接下来的六年中,我再也没有能够打进甲级联赛。无论我如何努力,无论我觉得自己如何出色,笼罩在我身上奇迹般的光环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一能够证明我曾经打入过甲级联赛的证明,就是1973年报纸体育版上的赛事成绩表和我的球员卡,上面贴着我举着棒球杆的照片。我看上去很严肃,我的名字用粗体的大字印着,卡片上还散发着口香糖的味道。球队给了我两盒这样的卡片。我把其中一盒给了爸爸。另一盒自己藏着。
在棒球里,他们把昙花一现般的出场称之为“喝杯咖啡的时间。”那正是我的经历,只不过“这杯咖啡”是在城里最好的咖啡馆,最好的座位上喝的。
这样的经历,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你明白吗,在加入海盗队的那六个星期里,我感觉自己没有白活。聚光灯下,我觉得自己将是不朽的。我怀念那个巨大的,铺着厚厚地毯的更衣室。我怀念和我的队友走出机场时,被球迷的目光所追随的感觉。我怀念那些巨大的体育场和里面的观众,聚光灯和喧闹的欢呼声——那种让人感到伟大的感觉。我痛苦的想要找回那种感觉。爸爸也是如此。我们两个都渴望我能重回那个舞台,虽然我们没有这么说出来,但这是无法否认的。
就这样,在我该退役的时候,我还坚持着,寄希望于每一个球约,转战于二线城市的乙级队。像很多体育运动员一样,我相信自己能够战胜年龄的挑战。我拖着凯瑟琳全国各地跑。我们在波特兰,捷克森威尔,阿尔巴奎其,菲亚特威尔和奥马赫都租过房子。在她怀孕期间,妇产科医生就换了三个。
最后,玛丽亚是在罗德岛的帕特维克出生的。当时,我在打一场比赛,观众也就八十来个人。她出生前两小时,大雨倾盆而下,观众们都散了。我等了许久,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去医院。等我赶到的时候,我和刚刚降临到人世的女儿一样,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
之后不久,我退役了。
接着,我尝试的任何事情都没有成功。我试图自己做老板,结果只是亏钱。我到处寻找棒球教练的位置,但什么结果都没有。最后,有人给我提供了一份销售员的工作。推销装食品和药品的塑料瓶子。我接受了这份工作。工作枯燥,又费时。更糟糕的是,我得到这份工作只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可以和客户聊棒球的事情,在男人和男人唾沫横飞谈体育的时候,拿到几份订单。
这很滑稽。有次我碰到一个喜欢爬山的客户。我问他哪样更难,上山还是下山?下山,毫无疑问,他这么回答。因为上山的时候,人的思想会很集中,一心想着要到达山顶,可以避免很多错误。
“而到达了顶峰之后,下山的路,是挑战人性的一个过程,”他说。“你必须像上山那样小心翼翼。”
我可以花上很多时间来讲退役后发生的许多事情。但这句话基本上为我的退役生涯做了一个很好的总结。
毫不奇怪,随着我运动员生涯的结束,爸爸也逐渐从我的生活中隐退。哦,当然,他还是来看过几次他的小孙女。但他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因为当上了祖父而欣喜不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之间可以交流的东西越来越少。那时,他已经把他的烟酒店给卖了,然后买了一家批发商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他基本上不用担心钱的事情,而且生意也不需要他怎么操心。滑稽的是,我需要一份工作,他却从来没有问过我是否想要加入他的公司。我猜,那是因为他花了那么多时间想让我成为一个不平凡的人,所以,他无法容忍我回到了平凡人的行列之中。
不过,这也无所谓了。棒球是我们共同的国度,没有了它,我们就像两条驶向不同方向的小船。他在匹兹堡郊外买了一套公寓。他加入了一个高尔夫俱乐部。他患上了轻度糖尿病,需要注意自己的饮食,按时给自己注射胰岛素。
就像他突然从灰色天空下的大学棒球场冒出来一样,我的老头子,就这样又消失了,消失在我生活之外的迷雾中。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是偶尔通个电话,还有就是每年的圣诞卡。
你可能会问,他有没有解释他和妈妈之间的事情。他没有。如果我问起,他只是简单的说:“我们感情破裂了”。如果我进一步追问,他就回答:“你不会懂的”。对于妈妈,他的不满之辞最多就是:“她是个倔女人”。
这就好像他们两个达成了某种协议:绝不提分手的原因。我分别向他们两个问起这个问题,两个人都不说,不过,爸爸在推搪的时候,垂下了眼睛。
《一日重生》中午
第二次访问结束
“宝儿,”泰尔玛小姐轻声说,“现在我该和我的孙子孙女们待一会儿了。”
她看起来比在妈妈屋前敲门的时候好看多了。她脸上的皮肤光滑了许多,眼睛和嘴唇画上了简单而漂亮的妆。妈妈把她染成橘红色的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泰尔玛挺吸引人的,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
妈妈在泰尔玛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合上包,招呼我跟着她一起走。我们到了走廊上,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啪塔啪塔”朝着我们走来。
“奶奶?”她说,“你醒了吗?”
我往边上让了让,但女孩从我们身旁走过,压根没有看我们一眼。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男孩——可能是她的弟弟吧——他站在房门口,一个手指含在嘴里。我向他挥挥手。没有反应。很显然,他根本看不到我们的存在。
“妈妈,”我有些结巴起来,“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那一刻,妈妈回头看着泰尔玛。她的孙女已经爬上了床,两个人玩着拍手的游戏。妈妈的眼里含着泪水。
“泰尔玛也快死了吗?”
“很快,”妈妈回答。
我站到她面前。
“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召唤了我,查理。”
“泰尔玛小姐?她召唤了你?”
“不,亲爱的。我只是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如此而已。我只是她的一个想法。她希望我还在她身边,能让她看起来精神一些,不是那么病怏怏的,所以我就出现了。”
“一个想法?”我看着地上说。“我不懂。”
妈妈靠近我,声音柔和下来。“你有没有梦到过一些死去的人,查理,但那并不是对过去的回忆,而是新的交流?这差不多就是我现在所处的世界。”
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手上。“如果你的心里有某个人,他们永远不会真正的离开你。他们可以再回来,甚至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
小女孩爬上了床,玩弄着泰尔玛的头发。泰尔玛看着我们,朝我们微笑。
“你还记得高林斯基老太太吗?”妈妈说。
我记得。她是妈妈在医院工作时的一个病人。她得了绝症,没剩下多少时间了。但她常常告诉妈妈每天都有人来“看望”她。她过去认识的人来看她,他们在一起说笑聊天。妈妈在餐桌边上讲起过这些事情,讲她如何从门缝里张望,看到老太太的眼睛闭着,面带微笑,嘴里念念有词。爸爸说她“脑子不正常”。一个星期后,她就去世了。
“她没有疯,”妈妈说。
“那泰尔玛小姐她……”
“快了,”妈妈眯起眼睛。“离死亡越接近的人,就越容易对话。”
我感觉到一股凉意,穿透整个身子。
“那你的意思是我快要……”
我想要说的是:“死了”,或者,“走了”。
“你是我的儿子,”她轻声说。“我的儿子”。
我咽了下口水。“我还剩多少时间?”
“一些,”她说。
“不多了吗?”我问。
“多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妈妈。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吗?还是,一分钟内你会突然消失?”
“就算一分钟,也能让你明白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事情,”她回答。
突然间,泰尔玛小姐家所有的玻璃,从窗户到镜子到电视机屏幕,都炸了开来。玻璃的碎片绕着我们急速打转,就好像我们站在了暴风中心。有一个声音,像雷鸣般在外面响了起来。
“查尔斯·贝纳特!我知道你能听见我!回答我!”
“我该怎么办?”我朝着妈妈喊。
她平静的眨眨眼,玻璃在她四周旋转。
“那要看你自己了,查理,”她说。
《一日重生》夜晚
阳光落下(1)
“如果奶奶在天堂待够了,我们希望她能够回来,谢谢。”这是我女儿在妈妈的葬礼留言簿上写下的话,话里多少带着少年人的倨傲和调侃。但现在,又看到了妈妈,听她解释“死”是怎么一回事,听她解释她是如何被那些回忆她的人召唤回来的——说真的,玛丽亚写下的那句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泰尔玛小姐家的玻璃风暴已经过去;我不得不紧闭起眼睛让风暴过去。玻璃的碎片落在我皮肤上,我想要把它们掸去,但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也费了我很大的劲。我越来越虚弱,憔悴。和妈妈在一起这重生一日的阳光,正渐渐落下。
“我快要死了吗?”我问。
“我不知道,查理。只有上帝,才知道答案。”
“这里是天堂吗?”
“这里是椒谷海滩镇。你不记得了吗?”
“如果我死了……死了……我能和你在一起吗?”
她微微一笑。“噢,原来现在,你倒是想和我在一起了。”
这话听起来或许有些冷酷。但我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有点风趣,喜欢和人开玩笑,如果她还活着,和我在一起,她肯定就是这么说的。
她也完全有权利说这样的话。她在世的时候,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拖着不去看她,陪她。太忙了。太累了。不想面对妈妈。一起去教堂?算了吧。一起吃晚饭?对不起。回家看看?不行,或许下个星期吧。
如果把应该和妈妈在一起而没有在一起的时间累加起来,恐怕也有一辈子那么长了。
现在,她拉着我的手。在看望过泰尔玛小姐后,我们步行前进,周围的景色不断变化,我们短暂的闯入了一系列人的生活。有些是我认得出的妈妈的老朋友。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老头,那些都是她的爱慕者:一个叫阿曼多的屠夫,一个叫赫华德的税务律师,还有一个长着扁平鼻子的修理匠,杰哈德。妈妈微笑着,坐在他们面前,各待了一小会儿。
“那么,他们是在想你咯?”我说。
“嗯,”她点点头,说。
“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不,”她回答,“不是随便哪里。”
我们出现在一个向窗外凝视的老头面前。然后是一个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人。
“那么多,”我说。
“他们都是男人,查理,不错的男人。有些是寡居的。”
“你和他们一起出去过吗?”
“没有。”
“他们邀请过你吗?”
“很多次了。”
“那为什么现在去看望他们?”
“噢,女人的特权吧,我想,”她双手合十,摸了摸鼻子,隐藏起一个小小的笑容。“被人想着的感觉总还是好的,你说是吧?”
我看着妈妈的脸。毫无疑问,妈妈还很美,虽然她已经七十出头,快八十了。她满是皱纹的脸显得很高贵,老花眼镜片后的眼睛依然明亮,她的头发曾经像午夜那般黑,现在则如同午后多云的天空那样白。我们见到的这些男人都把妈妈当作一个女人去思念。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从没把妈妈看作宝琳,也就是她父母给她的名字,也没有把她看成是宝儿,那是朋友们叫她的名字;对我来说,她就是妈妈,我给她的称呼。我只看见她戴着厨房用的手套,把热气腾腾的晚餐端上桌,或者是开着车接我和朋友们去保龄球馆。对儿子来讲,母亲就是母亲,对不对?
“你为什么不再婚呢?”我问。
“查理,”她眯起了眼睛,“算了,别问了。”
“不,我很认真。我们长大以后,我们离开家以后——难道你不感到孤独吗?”
她眼睛看着其他地方,回答道:“有时候。但很快,你和吕贝塔就有了孩子,我就变成了祖母。我在这里还有其他女伴——哦,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