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 作者:彭见明-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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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想法替他止住血。可是这血连绑腿都捆不住,还有什么办法让它不流呢?何了凡只有求助于雪了,也许雪能冻住伤口。何了凡取过于政委的匕首,割掉他一只裤脚,搬来几个冰块,堆在伤口的周围。为了减轻负担,他把政委的枪支和自己身上的东西全解下来,藏进一个石洞里,然后用石头堵住。待干完这一切之后,他扒开冰块,发现于政委的这条伤腿变成了一根不能弯曲的冰棍,伤口的血也不再往外流了。为了慎重起见,他往那冻得梆硬的伤口又浇了两遍水,眼看水珠渐渐变成玻璃状,血色被固定在里面,便把于政委捆到背上,开始了他在齐膝深的雪原上的苦旅。
何了凡心里明白: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将这个和死人差不多的活人背回去?就是能背回去,还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为了保障足够的体力,他在小溪里扳开几块石头,捉了十来只壳多肉少的螃蟹,塞在口袋里。在这茫茫雪野中,伸手可找到的食物,也只有此物了。
何了凡开始觉得背上的于长松很重很重,但意志和肢体都麻木了之后,重感已不是突出的问题,倒是眼皮有千斤之重。他是经历过劳累的人,知道这眼皮无论如何也不能合拢去,一旦合拢了,便再也不会撑开了,这意味着他们俩很快便会冻死在这茫茫雪原上。
当意识已无法拉住眼皮时,他不停地捧起雪往脸上擦,用以刺激眼皮,这一招,开始也还管用,但很快就不灵了。当快要睡过去时,他折下一根树枝,狠狠地抽打着眼脸,当血滴到地上时,他再度抓起雪擦到伤口上,以剧烈的疼痛来唤醒无边的瞌睡……
何了凡让于长松的头歪在他的右肩上,使他的鼻子对准他的颈根右侧,让那一丝温热的鼻息来证明他还活着。那句“你要一生一世对这个人好”的话始终在脑子里盘旋。只要他还能走,他是不能丢下这个替他挨了枪子、挡了灾的好人的。
大约是中饭时分出发,一直走到天黑,何了凡才闻到了来自十八里铺的油烟味,看到了一些在黑暗中晃动的火星和隐隐约约的喊叫声。何了凡明白:这是于长松的部下在寻找他们的首长。
眼看着火光越来越亮,还能隐约听到人的声音。他多么想呼喊求救呵,但他没有了呼叫的力气,连张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想要是带了支枪在身上多好,那就可以鸣枪求救了。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拐棍还能准确地捅到古官道残缺不齐的石板上,这证明他的神智还是清晰的,这样可以保证他们不至于摔下悬崖。就这样,也不知又走了多远,走到了什么时候。
何了凡终于看到模糊的人影和火把在眼前晃动,当最终证实这不是幻觉而是真人真火时,他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何了凡睡了两天两晚才醒过来,醒来后他想吃下一头牛或一头猪或一条狗,但人们只让他吃了半条狗。不然他在雪地上没累死,会在饭桌上撑死。人们告诉他:他背着于政委在雪地上整整走了十几个小时,快到天亮时人们才寻到他们。那时他人睡着了,手却在石板官道上爬着,他的十个手指头和膝盖都是血淋淋的。大家叫他时他已经听不到也不回应,但他仍能机械地爬行……
何了凡用冰冻的办法让于长松的血没有流尽,但这条冰冻的伤腿也没有什么用了,设在十八里镇的临时军医院不得不给它切除了。于长松睡了三天三晚才醒过来,醒来时他只剩下了一条腿……
第三章 一字拆开去钱米滚滚来
20世纪80年代初,了丁县有一种被誉为“南方人参”,叫做“平术”的中草药突然走俏。当时有几个做中草药生意的外地人,用麻袋拎着钞票来了丁县收购平术。那时还是搞的计划经济,做生意还没有做生意的规矩可言,产平术的农民开始还很配合,但见有钱赚了,便生枝节。有些办手续的部门也故意设难,把那些人陷在了丁县进得出不得,叫做“开门接客,关门打狗”。
一日一个叫做老洪的外乡人,找到在县卫生局上班的郭向阳,把向阳请到饭馆里吃了一顿饭,向他讲了这宗买卖的前景,诚邀他加盟,并告诉他:你的任务嘛,就是方便时打打电话,出去吃吃饭。你就是股东了,赚了钱,有你一份,亏了算我们的。
说着老洪就给了郭向阳一笔定金。向阳看了看,相当他半年的工资,他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拿过这么多钱的,说:既然看得起我,就尽管吩咐吧。
显然这些商人看中了郭向阳是县长儿子的特殊身份。有了这块金字招牌,在这个山洲草县,就没有什么不好办的了。很快他们就以最合算的价钱,将本地的平术收购一尽,并租到了最好的仓库。其他人再要插手做这宗买卖,已经不可能了。
郭向阳只想多做点事,要对得起那份丰厚的定金才好。可是没有什么要他做的事,整整一个月的收购过程,他一共也只遵命打了十几个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电话,联系的人,都是那些他熟透了的常来家坐的局长、乡长们。有几个电话他都懒得打,还是叫他妈郭如玉打的。饭倒是吃了不少,但没有几个饭局是谈的生意。当他被街上人称作“平术老板”后,他甚至还不晓得“平术”长得是个什么样子。
因有郭向阳的加盟,老洪他们成为了丁县最大的平术囤积者,买卖做得很大了。已经有好几家号称实力雄厚的公司,坐镇在了丁县的招待所里,争相要做他们这批药材的总销售商。目前的形势不是销路好不好的问题,更不是价钱好不好的问题,而是选择跟谁合作、使资金更快更安全地回笼的问题。因渠道太多,诱惑太猛,风险太大,让他们很难决择,为此老洪他们几个股东躲在房里讨论了几天几晚,最后大家统一了意见:孤注一掷,求助神明、求助巫术、求助天意。相信前人的警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们又花了一天的时间讨论,做出最后决定:找一个测字算卦的高手,一锤定音。正打算分头出动去咨询一些街头巷尾相信巫术的小市民,请他们推荐合适人选,在场参加研究的郭向阳猛地一拍大腿说:不用找了,有人选了!
郭向阳给各位股东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文化大革命时,他父亲于长松县长受到冲击,下放农村时,因丧失生存希望而几度自杀,被星相学家何了凡指点迷津而顽强地活了下来的事情。
老洪当即拍板:就请他!
众股东也一致赞同。
老洪说:这事宜急不宜缓,就委托向阳老弟你去办了。
向阳说:据我所知,老何深居山野,不爱热闹,先别去多了人,我就叫上我妈一起去吧,相信我和我妈会办妥这事。那何先生与我父亲是生死之交,他也会给足面子的。
郭向阳怕自己面子小,便缠着郭如玉出面,郭氏见事情重大,尤其是儿子有股份在内,当鼎力相助,便带着郭向阳去十八里铺寻找何了凡。
出发前老洪交代郭向阳,事要办好,不要薄待了手艺人,他让郭向阳准备了一份不薄的酬劳,但何了凡只收了三十三块三毛钱。
郭向阳回县城后,把何了凡的判词原原本本告诉了合伙人。他说他写“北”字,看似无心,却也真是有意,因为这宗生意,明摆着北方好做,平术这味药,在南方没有什么明显的功效,但一到北国,便成了“人参”,由于老想着北方好赚钱,手就不由自主写出个“北”字来。
听完郭向阳的传达,几个合伙人还是很难统一思想。因那些坐在招待所里等的,东西南北的商家都有,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老板,老洪他们也都仔细打听过了,几个老板中,那南方来的福建老板,初看上去,倒是最弱的,住的也省,穿的也一般,吃的也不讲究,一点也没有做大生意的架势。怎么那字上,又偏偏看好南方呢?大家对这个判词,还是深表犹疑。
最后老洪说,既然大家一致认定了去请何师傅算,便应信他的。所谓请师师为主,就信何家父子一回吧。
结果经何了凡父子指点的这单生意,郭向阳他们赚了个盆满钵满。事后才弄清楚,西边来的是个大骗子,腊月二十八日那天被派出所给抓了。北方那个老板,连自己都被人家骗了,回去过年的路费都没有了。倒是来自南方福建这个不显山露水的老板,真还算是个认真做生意的,货到款到,干净利索。这一切都应证了何半音预言的准确。就这一单生意,郭向阳便认定了何氏父子是他以后生意场上的福星。
老洪说要请何氏父子吃饭,并要重谢,让郭向阳把他们请来。郭向阳留了个小心眼,不想这些外人与他的福星接触,便撒个谎说他们在乡下流浪,一时找不到。
待老洪他们走后,郭向阳给何氏父子俩从内到外添置了个全套,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块手表,还给老何买了一袋滋补品和几瓶虎骨酒。这些礼物在那个年头已经是很大的破费了,相当一个县长一年的工资。
郭向阳将一大堆礼物送到了十八里铺。
数天之后,在百八十里街上行走的郭向阳,已是一副暴发户的样子:做了类似歌星的发型,衣服、皮鞋、手表、眼镜等一身行头全换上了时尚新颖的。
因尝到了做暴利生意的甜头,不久郭向阳毅然辞掉了工作,这在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很大胆的行为。
郭向阳这一决定竟没有请何氏父子给看看。他已经很相信他们父子了,为什么不请他们看看前程呢?许是怕老何他们一旦说不宜出外的话而影响他的雄心壮志吧。
郭向阳的这一举动,甚至没有征求他的父母的意见。
第四章穿着裤子连着裆
于长松随王震将军的南下支队从北打到南,转战南北身无寸伤,没想到被大红山上的一个毛贼弄成独腿英雄,他还没有结婚便只剩下一条腿,这让人们十分惋惜。
好在老天有眼照应他,他在十八里镇疗伤时,一条腿的他竟把地主分子郭先知的闺女郭如玉搞到了手,郭如玉可是十八里镇方圆数十里有名的美人,要不是时局突变,地主倒了霉,她下嫁给一个省长或者一个军长,都有些委屈。
于长松成为独腿英雄后,不能再随解放军部队走了,上面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提了两个:一是他想留在了丁县工作,理由是他讨了个本地女子为妻,妻子郭如玉不想离开故乡,所以他只能娶鸡随鸡。二是希望能给他的救命恩人何了凡安排一个革命工作。
组织上满足了于长松这两个并不高的要求。于长松到地方后先是被安排在了丁县人民武装部当副政委,几年后任政委。
这年中秋节的前三天,也是于长松到武装部报到的第三天,于长松派了台吉普车把何了凡接到了县里。一见面那个亲热啊,加上两个人都爱喝几盅,他们俩就在屋里说了整整一天的话,喝下了四斤苞谷酒、吃完五盘酱豆腐干子、三盘猪头肉和一斤花生米。
何了凡以前听说十八里镇有个叫郭如玉的美人,让好几个地方上的青年都想发了花癫,他不信这个邪,要一睹为凭。他是个不错的篾匠,一天特地带了几只织得精致的画眉笼子,装作去十八里镇赶集,一定要去看一看让人会发花癫的郭如玉究竟有什么魔力。待找到了郭如玉的家,他硬是站在她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等到如玉从外面款款而回,看着她和一个老婆子在屋檐下说了一小会儿话、看着她一扭水蛇腰一闪长辫如烟似的没入家门……这种女子果然是不能多看的,看着看着他就腿发软,浑身发热,脑壳迷糊,他赶快掉头就走,他怕自己也止不住会发花癫,若是为了一个连手都摸不到的女子把自己给弄癫了,那真是狗屁不值。
过年的时候,于长松在十八里镇他岳父家和郭如玉结了婚。于长松厉行节约,说反正家里要吃团年饭的,这结婚酒就和团年饭合并了吧。地主郭先知是知书达礼之士,他熟知嫁娶之礼,怎么简单也不能这么随便就把女儿给贱嫁了,但面对一个杀过很多坏人、对革命贡献很大的军人,他又能说什么?
于长松在地主郭先知家吃团年饭时,举起酒杯宣布他和郭如玉结婚了。一杯酒倒下肚去,就算是结婚了,一个客都没有请。于长松后来想想结一次婚,连一个客都没有请恐怕也不对,便让郭如玉的一个哥哥打着火把去十八里铺把何了凡叫来。于是,了凡算是来宾,作为这场婚礼的见证人,了凡在郭家陪着于长松在火塘边守了一夜岁,火塘里烧着一个半人高的“压岁蔸”,上面煮着一鼎锅腊肉萝卜,就着这柴火和腊肉萝卜,何了凡陪于政委喝了一通宵的酒,了凡还特意带了把胡琴来,为这对新人唱了一夜的花灯戏。
除夕之夜,于长松对何了凡说,他是对革命有贡献的人,要给他安排一个工作,问他最想干什么。
何了凡说他想当解放军。每当想起解放军的黄军鞋,回味起大红山打仗时的硝烟味,他就要激动好一会儿。
于长松说:当兵不行,你都结婚了,怎么能去当兵。
何了凡说,除了崇拜解放军,其次便是崇拜工人阶级。他曾经去了丁县水泥厂看过,那个机器大啊,那个烟囱高啊,那个高音喇叭里的声音响啊,那个灯光篮球场里的球打得好啊,那个澡堂子里的水热啊,那些个工人阶级的胸膛挺得直啊……一切都令他如醉如痴。
于政委说:那你就去水泥厂当工人吧。毛主席也说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你的选择是对的。
何了凡成为了丁县水泥厂的工人。厂里上上下下对他都很尊重,都晓得他是了丁县人民武装部于长松政委的救命恩人。他也从不摆恩人架子。厂里要他在政治学习会上讲一讲他救于政委的过程,他坚决不讲,因为首先是于长松替他挨了一枪,才有他后来的回报,这不是值得摆的功劳。
何了凡很爱这份工作,干起活来很卖力,一年之后,厂里让他当了个班长,管十来个人。
第五章缘去缘来,山不转水转
这一年过端午节厂里不放假,但允许大家睡一个懒觉。这天早晨何了凡还在床上做梦,守传达的跑来喊他,说是有人找他。
有个女的来找何了凡,手粗脚大,穿着蓝花布衣服,手里提只草篮子。
何了凡问:你找我?
她说:你叫何了凡吧?
我姓何。
十八里铺人,大红山剿匪时救过于长松政委。
没错。
有一个人要见你。但是他不能到这里见你。
哦,要见我又不敢来,难道我会吃人?
那是一个你愿意见的人,你要是不见,你会后悔一辈子。
那是谁呀?
现在不告诉你,到了路上再告诉你。你请个假,我带你去。
请什么假,现在只有人家跟我请假。
哈,好大的口气,当了官啊?
当个班长,也算是个官吧。你叫什么名字?
就叫我秀妹子吧。
了凡心里就笑,想这一点也不秀气的妹子,该叫蛮妹子才对。出于好奇,了凡便跟着秀妹子去见那要见他的人。
出了水泥厂的大门,不远处便是一条河,河上没有桥,一条渡船接送过往行人。过渡的人都认得秀妹子,连一同过渡的狗都朝她摇尾巴。何了凡说:都认得你啊,连狗也认得你。
秀妹子一笑:都是些牌友。
打什么牌?
这里打“跑和子”(一种纸牌)的多。你会打“跑和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