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从城父到吴市-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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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守着我的贫穷,追念追念伏羲神农的事业,啊,我们是大舜的后人呀,这已经可
以自慰了……”他说着说着,又哼起那个调子来,这次子胥却听懂了,正是《衡门》
那首诗。
这人的谈话,时而骄傲,时而谦卑,显然是贫穷与患难,使他的神经变了质,
最初不肯同流合污,要把住一点理想过日子,但这理想似乎一天比一天模糊不定,
而眼前的道路也恍忽迷离了。
静默了片刻。他仍然伸着脖颈期待着……
“尊寓就在这墓园里吗?”子胥想分一分他焦躁的心。
“本来住在城里。大火把我们烧出来了。有的人家还能存下一些墙角屋檐,但
是我的家,因为收藏了一些简册,火势扑来,更增加了燃烧力,只有我的家烧得片
瓦不存。现在我们就在这里,利用两座坟墓中间的隙地,用些木板盖成一座矮屋,
这样,一住也将及两年了。啊,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子胥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是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这点微弱的同情,他好
像从来不曾得到过,雨露一般,正落在他的心里,引起他无限的感慨。
“如今,读书的人是一文钱也不值的。八十年前灵公同夏姬把世风弄得太不成
样子了,有些读书的人作诗讽刺他,后来楚人来了,有些读书人又说,我们是舜的
后人,怎么能臣服于江南的蛮人呢?所以归终陈也好,楚也好,我们都成为人家的
眼中钉。现在我们这些少数的余孽,既不敢作讽刺诗,也不敢称楚人为蛮人——却
使人更看不起了,只好退在墓园里,抱着自己的贫穷,与死人为邻吧。”他胸怀里
好像压着无限的委曲,语声只投入对方的人的耳里,此外的空气里不会起一点波动。
这时梅树上聚集了几只鸮鸟,睁开大眼睛东张西望,目中无人。
那人即景生情,不知是对着子胥,还是对着鸮鸟,说:
“这些可怜的鸮鸟啊,白昼不知都到哪里去,一到晚间就飞到这里来,睁着大
眼睛,在黑夜里探索什么呢?好像是探求智慧。你们叫不出媚耳的声音,又常常预
示一些不祥的征兆,人们都把你们叫做不祥之物。但是我听说,在西方最远的山的
西边,甚至在西海的西边,有座智慧的名城,那里的人供奉你们是圣鸟,你们为什
么不飞到那里去呢?——我们读书人和你们有同样的运命,可惜我没有你们那样的
翅膀呀,我有时真想飞,不住地望西飞,飞去了秦国——这不过是梦想罢了,我怎
能飞呢?就看我这半件破衣裳,我也飞不起来呢。我应该抱着贫穷,衡门之下,可
以栖迟……”他越说越语无伦次。
树上的鸮鸟只睁着大眼睛,一无所感。子胥却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西方有什么
名城,把鸮当作圣鸟。他听着这人的谈话,时而可怜得像一片污泥,时而又闪出一
些火星,自己不知身在何地,有些奇异的感觉了。那人兴奋了一阵,又回到自己身
上,说一声,“这样晚了——”
静默中草里织着虫声。忽然有一只鸮鸟作出一个怪声音,其余的都随着展开翅
膀悄悄地飞走了,远远有跑路的声音,越听越近,一个女子喘息的声音——
“回来了吗?”那人跑上去,迎着面接回一个中年的妇人。
黑暗中子胥听着那女子喘息不定地一边走一边说:“今晚把我急坏了……城门
都关了,我怎么也走不出来……司巫率领着一些男觋女巫(今晚宛丘上没有灯火吧,
恐怕他们连跳舞都没有举行),搜查一个什么楚国的亡臣……据说若是把这亡臣捉
到,献给楚王,陈国会得到许多好处,……至少,他自己得到许多好处……可是,
家家搜查,都没有查出来……现在东门才打开……”她兴奋地说着,那人拉着她走
进墓园,把梅树下的那个外乡人,丢在渐渐寒冷起来的夜里。
第五章 昭关
子胥在郑国和陈国绕了一个圈子,什么也没有得到,又回到楚国的东北角,他
必须穿过这里走到新兴的吴国去。北方平原上的路途并没有耽搁了他多少时日,如
今再回到楚国的领域,一切都显露出另一个景象,无处不在谈讲着子胥的出奔。就
是这偏僻的东北角,人人的举动里也好像添了几分匆忙,几分不安。情形转变得这
样快,有如在春天,昨天还是冷冷地,阴沉地,一切都隐藏在宇宙的背后,忽然今
天一早起,和暖的春阳里燕子来了,柳絮也在飞舞。如今在人们的眼前现出来一个
出奔的子胥,佩着剑,背着弓,离开城父向不知名的地方跑去,说是要报父兄的仇
恨……士大夫为了这件事担忧,男孩子为了这件事鼓舞,妇女们说起这件事来像另
一个世界里的奇异的新闻。但是并没有人感到,他们所谈讲的人物正悄悄地在他们
的门外走过。
“这一切,是为了我的原故吗?”
子胥这样想时感到骄傲,感到孤单。
他看着这景象,他知道应该怎样在这些人的面前隐蔽自己:他白昼多半隐伏在
草莽里,黄昏后,才寻索着星辰指给他的方向前进。秋夜,有时沉静得像一湖清水,
有时动荡得像一片大海;夜里的行人在这里边不住前进,和不曾前进一样,走来走
去,总是一个景色。身体疲乏,精神却是宁静的,宁静得有如地下的流水。他自己
也觉得成了一个冬眠的生物,忘却了时间。他有时甚至起了奇想,我的生命就这样
在黑夜里走下去吗?
可是那有时静若平湖,有时动若大海的夜渐渐起了变化,里边出现了岛屿,道
路渐渐坎坷不平,他不能这样一直无碍地走下去了,有的地方要选择,有的地方要
小心,好像预示给他,他的夜行要告一个结束。
昭关在他的面前了。
昭关,本来是无人理会的荒山,一向被草莽和浓郁的树林蔽塞着。近几十年,
吴国兴盛起来了,边疆的纠纷一天比一天多,人们在这山里开辟出行军的道路;但
正因它成为通入敌国的要塞,有时又需要封锁它比往日的草莽和树林还要严紧。楚
国在这里屯集了一些兵,日夜警醒着怕有间谍出没。
一个没有节传的亡人,怎么能够从这里通过呢?
一天,他在晓色朦胧中走到昭关山下的一座树林里,雾气散开后,从树疏处望
见一座雄壮的山峰,同时是一片号角的声音,刹那间他觉得这树林好像一张错综的
网,他一条鱼似地投在里边,很难找得出一条生路。他在这里盘桓着,网的包围仿
佛越来越紧,他想像树林的外边,山的那边,当是一个新鲜的自由的世界,一旦他
若能够走出树林,越过高山,就无异从他的身上脱去了一层沉重的皮。蚕在脱皮时
的那种苦况,子胥深深地体味到了;这旧皮已经和身体没有生命上深切的关连,但
是还套在身上,不能下来;新鲜的嫩皮又随时都在渴望着和外界的空气接触。子胥
觉得新皮在生长,在成熟,只是旧皮什么时候才能完全脱却呢?
子胥逡巡在这里,前面是高高耸起的昭关山,林中看不清日影的移动,除却从
山谷里流出来的溪水外,整个的宇宙都好像随着他凝滞了。怎样沿着这蜿蜒的溪水
走入山谷,穿过那被人把得死死的关口,是他一整天的心里积着的问题,但是怎么
也得不到一个适当的回答。他自己知道,只有暂时期待着,此外没有其他的办法,
一天这样过去了,而所期待的无一刻不是渺茫的,无名的,悬在树林外又高又远的
天空。
夜又来了,可是他不能像他一向的那样,夜一来就开始走动,林夜里一切的景
色更是奇异,远远有豺狼号叫的声音,树上的鸟儿们都静息了,只剩下鸱枭间或发
出两三声啼叫;有时忽然一阵风来,树枝杈桠作响,一根根粗老的树干,都好像尽
力在支持着这些声音。使人的心境感到几分温柔的也只有那中间不曾停顿一刻的和
谐的溪水。他走向溪水附近,树木也略微稀疏了些。他听着这溪声更稔熟,更亲切
了,仿佛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没有被污辱了的故乡。他远望夜里的山坡,不能前
进,他只有想,想起他的少年时代,那时是非还没有颠倒,黑白也没有混淆,他和
任何人没有两样,学礼,习乐,练习射御,人人都是一行行并列的树木,同样负担
着冬日的风雪与春夏的阳光,他丝毫不曾预感到他今日的特殊的运命。事事都平常
而新鲜,正如这日夜不断的溪水——谁在这溪水声中不感到一种永恒的美呢?但这
个永恒渐渐起了变化:人们觉得不会改变的事物,三五年间竟不知不觉地改换成当
初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样子。依旧是那个太阳,但往日晴朗的白昼,会变得使人烦闷,
困顿;依旧是这些星辰,但往日清爽的良夜,会变得凄凉阴郁。亲切的朋友几年的
工夫会变成漠不相干的陌生人;眼看着一个诚实努力的少年转眼就成为欺诈而贪污
的官吏。在楚王听信谗臣,大兴土木的气氛中,有多少老诚的人转死沟壑;而又有
一群新兴的人,他们开始时,只好像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群乞儿,先是暗地里
偷窃,随后就彰明昭著地任意抢夺,他们那样肆无忌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
他们。不久,他们都穿上抢来的衣冠,在郢城里建筑起新的房屋;反倒把些旧日循
规蹈矩的人们挤回到西方的山岳里去。这变化最初不过是涓涓的细流,在人们还不
大注意时,已经泛滥成一片汪洋,人人都承认这个现象,无可奈何了。变得这样快,
使人怀疑到往日的真实。
从少年到今日,至多不过十几年,如今他和一般人竟距离得这样远了,是他没
有变,而一般人变了呢;还是一般人没有变,只是他自己变了?他无从解答这个问
题,他觉得,独自在这荒诞的境界里,一切都远了,只有这不间断的溪声还依稀地
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他不要望下想了,他感到无法支持的寂寞,只希望把旧日的
一切脱去,以一个再生的身体走出昭关。
他坐在草地上,仰望闪烁不定的星光。这时不远的山坡上忽然有一堆火熊熊地
燃烧起来,火光渐渐从黑暗中照耀出几个诚挚的兵士的面庞,他们随着火势的高下
齐声唱起凄凉的歌曲。这些兵士都是从江南湘沅之间招集来的,在这里为楚国把守
要塞。他们都勇敢,单纯,信仰家乡的鬼神。他们愿意带长剑,挟秦弓,在旌旗蔽
日的战场上与敌人交锋,纵使战死了也甘心,因为魂魄会化为鬼雄,回到家乡,受
乡人的祭享。但是现在,边疆暂时无事,这个伟大的死他们并不容易得到,反而入
秋以来,疟疾流行,十人九病,又缺乏医药,去年从秦国运来的一些草药,都被随
军的医师盗卖给过路药商了。——比起那些宛丘的驻军,他们都是郢城的子弟,由
楚王的亲信率领着,在陈国要什么有什么,过着优越的生活,这里的士兵,虽然也
在楚国的旗帜下,却显得太可怜了。
他们终日与疾病战斗:身体强的,克制了病;身体弱的,病压倒了人。还有久
病经秋的人,由疟疾转成更严重的疾病,在他临危到最后的呼吸时,无情的军官认
为他不能痊愈了,就把他抛弃在僻静的山坡上,让他那惨白无光的眼睛再望一望晴
朗的秋空。当乌鸦和野狗渐渐和他接近时,他还有气没力地举起一只枯柴似的手来
抵御……
那一堆火旁是几个兵士在追悼他们死在异乡的伙伴。按照故乡的仪式,其中有
一个人充作巫师,呜呜咽咽地唱着招魂的歌曲。声音那样沉重,那样凄凉,传到子
胥的耳里,他不知道他所居处的地方还是人间呢,还是已经变成鬼域。随后歌声转
为悲壮,那巫师在火光中作出手势向四方呼唤,只有向着东方的时候,子胥字字听
得清楚: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子胥正要往东方去,听着这样的词句,觉得万事都像是僵固了一般,自己蜷伏
在草丛中,多么大的远方的心也飞腾不起来了。他把他的身体交给这非人间的境界,
再也不想明天,再也无心想昭关外一切的景象,——那团火渐渐微弱下去,火光从
兵士的面上降到兵士的身上,最后他们的身体也渐渐模糊了,招魂的巫师以最低而
最清晰的声音唱出末尾的两句,整个的夜也随着喘了一口气:
魂兮归来!
反故居些!
子胥的意识沉入朦胧的状态,他的梦魂好像也伴着死者的魂向着远远的故居飘
去,溪水的声音成为他惟一的引导。子胥的心境与死者已经化合为一,到了最阴沉
最阴沉的深处。
第二天的阳光有如一条长绠把他从深处汲起。他一睁眼睛,对面站着几个朴实
的兵士。他们对他说,要在山上建筑兵营,到关外去采伐木材,人力不足,不能不
征用民夫,要他赶快随着他们到山腰的一个广坪上去集合。这时这条因为脱皮困难
几乎要丧掉性命的蚕觉得旧皮忽然脱开了,——而脱得又这样迅速!
子胥混在那些蓝缕不堪的民夫的队伍中间,缓缓地,沉沉地,走出昭关。这队
伍都低着头,没有一些声息,子胥却觉得旧日的一切都枯叶一般一片一片地从他身
上凋落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清爽;他想,有一天他自己会化身为那千仞的长人,
要索取他的仇敌的灵魂。
子胥在关外的树林里伐木时,在一池死水中看见违离了许久的自己的面貌,长
途的劳苦,一夜哀凉的招魂曲,在他的鬓角上染了浓厚的秋霜。头发在十多天内竟
白了这么许多,好像自然在他身上显了一些奇迹,预示给他也可以把一些眼前还视
为不可能的事体实现在人间。
第六章 江上
子胥望着昭关以外的山水,世界好像换了一件新的衣裳,他自己却真实地获得
了真实的生命。这里再也不会那样被人谈讲着,被人算计着,被人恐惧着了,他重
新感到他又是一个自由的人。时节正是晚秋,回想山的北边,阴暗而沉郁,冬天已
经到来;山的这边,眼前还是一片绿色,夏天仿佛还没有结束。向南望去,是一片
人烟稀少的平原,在这广大无边的原野里,子胥渴望着,这时应该有一个人能分担
他新生的幸福。他知道,这寂寞的平原的尽处是一道大江,他只有任凭他的想像把
他全生命的饥渴扩张到还一眼望不见的大江以南去。
他离开了昭关,守昭关的兵士对于这中间逃脱的民夫应该怎样解释呢?是听其
自然呢,还是往下根究?子胥在欣庆他的自由时,一想起宛丘的夜,昭关的夜,以
及在楚国东北角的那些无数的夜,他便又不自觉地感到,后面好像有人在追赶:一
个鸟影,一阵风声,都会忽然增加他的疑惑。
他在这荒凉的原野里走了三四天,后来原野渐渐变成田畴,村落也随着出现了,
子胥穿过几个村落,最后到了江边。
一到江边,他才忽然感到,江水是能阻住行人的。
子胥刚到江边时,太阳已经西斜,岸上并没有一个人,但是等他站定了,正想
着不知怎样才能渡过时,转瞬间不知从哪里来的,三三两两集聚了十来个人;有的
操着吴音,有的说着楚语,可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子胥的行动,也不觉得他是什么特
殊的人。子胥却很侷促不安,江过不去,望后一步也不能退,只好选择一块石头坐
下。等到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