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从城父到吴市-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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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着吴音,有的说着楚语,可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子胥的行动,也不觉得他是什么特
殊的人。子胥却很侷促不安,江过不去,望后一步也不能退,只好选择一块石头坐
下。等到他听出谈话的内容时,也就心安了。他听着,有人在抱怨,二十年来,这
一带总是打过来打过去,不是楚国的兵来了,就是吴国的兵来了,弄得田也不好耕,
买卖也不好做,一切不容许你在今天计划明天的事。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接着
说:“前几天吴王余昧死了,本应该传给季札,全吴国的人也都盼望传给季札,但
是季札死也不肯接受,退到延陵耕田去了,王位只好落在余昧的儿子叫作僚的身上。
这位僚王仍然是本着先王的传统,兴兵动众,好像和楚国有什么解不开的仇似的。
——谁不希望季札能够继位,改变改变世风呢?他周游过列国,在中原有多少贤士
大夫都尊敬他,和他接交;他在鲁国听人演奏各国的音乐,从音乐里就听得出各国
的治乱兴衰。一个这样贤明的人偏偏不肯就王位,要保持他的高洁。”
“这算什么高洁呢,使全吴国的人都能保持高洁才是真高洁。他只自己保持高
洁,而一般人都还在水火里过日子,——
我恨这样的人,因此追溯根源,我们都是吃了他高洁的苦。”
一个年青的人愤恨地说。
那老年人却谅解季札,并且含着称赞的口气:“士各有志,我们也不能相强啊。
他用好的行为启示我们,感动我们,不是比作国王有意义得多吗?一代的兴隆不过
是几十年的事,但是一个善良的行为却能传于永久。——就以他在徐君墓旁挂剑的
那件事而论,有的人或者会以为是愚蠢的事,但对于友情是怎样好的一幅画图!”
季札在死友墓旁挂剑的事,子胥从前也若有所闻,他再低下头看一看自己身边
佩着的剑,不觉起了一个愿望:“我这时若有一个朋友,我也愿意把我的剑,十年
未曾离身的剑,当作一个友情的赠品,——不管这朋友活着也好,死了也好。而我
永久只是一个人。”子胥这样想时,也就和那些人的谈话隔远了,江水里的云影在
变幻,他又回到他自己身上。这时江水的上游忽然浮下一只渔船,船上回环不断地
唱着歌:
日月昭昭乎侵已驰,
与子期乎芦之漪。
面前的景色,自己的身世,日月昭昭乎侵已驰,是怎样感动子胥的心!他听着
歌声,身不由己地从这块石头站起来,让歌声吸引着,向芦苇丛中走去。那些江边
聚谈的人,还说得很热闹,子胥离开了他们,像是离开了一团无味的纷争。
他也不理解那渔夫的歌词到底含有什么深的意义,他只逡巡在芦苇旁。西沉的
太阳把芦花染成金色,半圆的月也显露在天空,映入江心,是江里边永久捉不到的
一块宝石。子胥正在迷惑不解身在何境时,渔夫的歌声又起了: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
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歌声越唱越近,渔舟在芦苇旁停住了。子胥又让歌声吸引着,身不由己地上了
船。
多少天的风尘仆仆,一走上船,呼吸着水上清新的空气,立即感到水的温柔。
子胥无言,渔夫无语,岸上的谈话声也渐渐远了,耳边只有和谐的橹声,以及水上
的泡沫随起随灭的声音。船到江中央,红日已经沉没,沉没在西方的故乡。江上刮
来微风,水流也变得急骤了,世界回到原始一般地宁静。
子胥对着这滔滔不断的流水,心头闪了几闪的是远古的洪水时代,治水的大禹
怎样把鱼引入深渊,让人平静地住在陆地上。——他又想这江里的水是从郢城那里
流来的,但是这里的江比郢城那里宽广得多了。他立在船头,身影映在水里,好像
又回到郢城,因为那里的楼台也曾照映在这同一的水里。他望着江水发呆,不知这
里边含有多少故乡的流离失所的人的眼泪。父亲的,哥哥的尸体无人埋葬,也许早
已被人抛入江心;他们得不到祭享的灵魂,想必正在这月夜的江上出没。郢城里一
般的人都在享受所谓眼前的升平,谁知道这时正有一个人在遥远的江上正准备着一
个工作,想把那污秽的城市洗刷一次呢。子胥的心随着月光膨胀起来,但是从那城
市里传不来一点声音,除却江水是从那里流来的……
他再看那渔夫有时抬起头望望远方,有时低下头看看江水,心境是多么平坦。
他是水上生的,水上长的,将来还要在水上死去。他只知道水里什么地方有礁石,
但不知人世上什么地方艰险。子胥在他眼里是怎样一个人呢?一个不知从何处来,
又不知向哪里去的远方的行人罢了。他绝不会感到,子胥抱着多么沉重的一个心;
如果他感到一些,他的船在水上也许就不会这样叶子一般地轻漂了。但是子胥,却
觉得这渔夫是他流亡以来所遇到的惟一的恩人,关于子胥,他虽一无所知,可是这
引渡的恩惠有多么博大,尤其是那两首歌,是如何正恰中子胥的运命。怕只有最亲
密的朋友才唱得出这样深切感人的歌词,而这歌词却又吐自一个异乡的,素不相识
的人的口里。
船缓缓地前进着。两人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整日整夜浸在血的仇恨里,
一个疏散于清淡的云水之乡。他看那渔夫摇橹的姿态,他享受到一些从来不曾体验
过的柔情。往日的心总是箭一般的急,这时却惟恐把这段江水渡完,希望能多么久
便多么久与渔夫共同领会这美好的时刻。
黄昏后,江水变成了银河,月光显出它妩媚的威力,一切都更柔和了。对面的
江岸,越来越近,船最后不能不靠岸停住,子胥深感又将要踏上陆地,回到他的现
实,同时又不能不和那渔夫分离。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能一开口就称他朋友呢?船靠岸了,子胥走下船,口
里有些嗫嚅。但他最后不得不开口:
“朋友。”渔夫听到这两个字,并不惊奇,因为他把这当作江湖上一般的称呼,
但是在子胥心里,它却含有这字的根本的意义。“我把什么留给你作纪念呢?”渔
夫倒有些惊奇了。
这时子胥已经解下他的剑,捧在渔夫的面前。
渔夫吓得倒退了两步,他说:“我,江上的人,要这有什么用呢?”
“这是我家传的宝物,我佩带它将及十年了。”
“你要拿这当作报酬吗?我把你渡过江来,这值得什么报酬呢?”渔夫的生活
是有限的,江水给他的生活划了一个界限,他常常看见陆地上有些行人,不知他们
为什么离乡背井要走得那么远。既然远行,山水就成为他们的阻碍;他看惯了走到
江边过不来的行人,是多么苦恼!他于是立下志愿,只要一有闲暇,就把那样的人
顺便渡过来。因为他引渡那些阻于大江的辛苦的行人的时刻多半在晚间,所以就即
景生情,唱出那样的歌曲。渔夫把这番心意缩成一句不关重要的话:“这值得什么
报酬呢?”
这两个人的世界不同,心境更不同。子胥半吞半吐地说:
“你渡我过了江,同时也渡过了我的仇恨。将来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你再渡我
回去。”渔夫听了这句话,一点也不懂,子胥看着月光下渔夫满头的银发,他朦胧
的眼睛好像在说:“我不能期待了。”这话,渔夫自然说不出,他只拨转船头,向
下游驶去。
子胥独自立在江边,进退失据,望着那只船越走越远了,最后他才自言自语地
说:“你这无名的朋友,我现在空空地让你在我的面前消逝了,将来我却还要寻找
你,不管是找到你的船,或是你的坟墓。”
他再一看他手中的剑,觉得这剑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好像是在替一个永久
难忘的朋友保留着这支剑。
第七章 溧水
吴国,从泰伯到现在,是一个长夜,五六百年,谁知道这个长夜是怎样过去的
呢?如今人人的脸上浮漾着阳光,都像从一个长久的充足的睡眠里醒过来似的。在
这些刚刚睡醒了的人们中间,有一个溧水旁的女子,她过去的二十年也是一个长夜,
有如吴国五六百年的历史;但唤醒她的人却是一个从远方来的,不知名的行人。
身边的,眼前的一切,她早已熟悉了,熟悉得有如自己的身体。风吹动水边的
草,不是同时也吹动她的头发吗,云映在水里,不是同时也映在她的眼里吗。她和
她的周围,不知应该怎样区分,因此她也感觉不到她的生存,她不知道除了“我”
以外还有一个“你”。
江村里的一切,一年如一日地过着。只有传说,没有记载。传说也是那样朦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的端,也不知传到第几辈儿孙的口里就不望下传达了。一座山,
一条水,就是这里的人的知识的界限,山那边,水那边,人们都觉得不可捉摸,仿
佛在世界以外。这里的路,只通到田野里去,通到树林的边沿去,决不会通到什么
更远的地方。——但是近年来,常常听人提到西方有一个楚国了,间或听说楚国也
有人到这里来;这不过只是听着人说,这寂寞的江村,就是邻村的人都不常经过,
哪里会有看到楚人的机会呢?
寂静的潭水,多少年只映着无语的天空,现在忽然远远飞来一只异乡的鸟,恰
恰在潭里投下一个鸟影,转眼间又飞去了:潭水应该怎样爱惜这生疏的鸟影呢。—
—这只鸟正是那挟弓郑楚之间,满身都是风尘的子胥。
子胥脚踏着吴国的土地,看着异乡的服装,听着异乡的方言,心情异样地孤单。
在楚国境内,自己是个夜行昼伏的流亡人,经过无限的艰险,但无论怎样奇异的景
况,如今想起来,究竟都是自己生命内应有的事物;无论遇见怎样奇异的人,楚狂
也好,昭关唱招魂曲的兵士也好,甚至那江上的渔夫,都好像一个多年的老友,故
意在他的面前戴上了一套揭不下来的面具。如今到了吴国,一切新鲜而生疏:时节
正是暮秋,但原野里的花草仍不减春日的妩媚;所谓秋,不过是使天空更晴朗些,
使眼界更旷远些,让人更清明地享受这永久不会衰老的宇宙。这境界和他紧张的心
情怎么也配合不起来。他明明知道,他距离他的目的已经近了许多,同时他的心里
却也感到几分失望。
他精神涣散,身体疲乏,腹内只有饥饿。袋里的干粮尽了,昨天在树林里过了
一夜,今天沿着河边走了这么久,多半天不曾遇见过一个人,到何处能够讨得一钵
饭呢?他空虚的,瘦长的身体柔韧得像风里的芦管一般,但是这身体负担着一个沉
重的事物,也正如河边的芦苇负担着一片阴云,一个未来的暴风雨。他这样感觉时,
他的精神更凝集起来,两眼放出炯炯的光芒。一个这样的身体,映在那个水边浣衣
的女子的眼里,仿佛一棵细长的树在阳光里闪烁着。他越走越近,她抬起头来忽然
望见他,立即又把头低下了。
她见惯田里的农夫,水上的渔人,却从不曾见过一个这样的形体,她并没有注
意到他从远方走来,只觉得他忽然在她的面前出现了,她有些惊愕,有些仓惶失措
……
子胥本不想停住他的脚步,但一瞬间看见柳树下绿草上放着一只箪筥,里面的
米饭,还在冒着热气,这时他腹中的饥饿再也不能忍耐了。他立在水边,望着这浣
衣的女子,他仿佛忽然有所感触,他想:
——这景象,好像在儿时,母亲还少女样的年青,在眼前晃过一次似的。
那少女也在沉思:
——这样的形体,是从哪里来的呢?在儿时听父亲讲泰伯的故事,远离家乡的
泰伯的样子和他有些相像。
他低着头看河水,他心里在说:
——水流得有多么柔和。
——这人一定走过长的途程,多么疲倦。她继续想。
——这里的杨柳还没有衰老。
——这人的头发真像是一堆蓬草。
——衣服在水里漂浮着,被这双手洗得多么清洁。
——这人满身是灰尘,他的衣服不定有多少天没有洗涤呢。
——我在一个这样人的面前真龌龊啊。
——洗衣是我的习惯。
——穿着这身沉重的脏衣服是我的命运。
——我也愿意给他洗一洗呢。
——箪筥里的米饭真香呀。
——这人一定很饿了。
一个人在洗衣,一个人伫立在水边,谁也不知道谁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他
们所想的,又好像穿梭似地彼此感到了。最后她想,“这人一定很饿了,”他正芦
苇一般弯下腰,向那无意中抬起头来的女子说:
“夫人,箪筥里的米饭能够分出一些施舍给一个从远方来的行人吗?”
她忽然感到,她心里所想的碰到一个有声的回答。她眼前的宇宙好像静息了几
千年,这一刻忽然来了一个远方的人,冲破了这里的静息,远远近近都发出和谐的
乐声——刹那间,她似乎知道了许多事体。她不知怎样回答,只回转身把箪筥打开,
盛了一钵饭,跪在地上,双手捧在子胥的面前。
这是一幅万古常新的画图:在原野的中央,一个女性的身体像是从草绿里长出
来的一般,聚精会神地捧着一钵雪白的米饭,跪在一个生疏的男子的面前。这男子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不知道。也许是一个战士,也许是一个圣者。这钵饭被吃
入他的身内,正如一粒粒的种子都种在土地里了,将来会生长成凌空的树木。这画
图一转瞬就消逝了,——它却永久留在人类的原野里,成为人类史上重要的一章。
她把饭递在那生疏的行人的手里,两方面都感到,这是一个沉重的馈赠。她在
这中间骤然明了,什么是“取”,什么是“与”,在取与之间,“你”和“我”也
划然分开了。随着分开的是眼前的形形色色。她正如一间紧紧关住的房屋,清晨来
了一个远行的人,一叩门,门开了。
她望着子胥在吃那钵盛得满满的米饭,才觉得时光在随着水流。子胥慢慢吃着,
全路浴在微风里,这真是长途跋涉中的一个小的休息,但这休息随着这钵饭不久就
过去了。等到他吃完饭,把空钵不得不交还那女子时,感谢的话不知如何说出。他
也无从问她的姓名,他想,一个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原野里,“溧水女子”这个称呼
不是已经在他的记忆里会发生永久的作用吗,又何必用姓名给她一层限制呢。他更
不知道用什么来报答她。他交还她的钵时,交还得那样缓慢,好像整个的下午都是
在这时间内消逝的一般。
果然,她把钵收拾起来后,已经快到傍晚的时刻了。她望着子胥拖着自己的细
长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上渺茫的路途,终于在远远的疏林中消逝。
这不是一个梦境吗?在这梦境前她有过一个漫长的无语的睡眠,这梦境不过是
临醒时最后的一个梦,梦中的一切都记在脑里,这梦以前也许还有过许多的梦,但
都在睡眠中忘却了。如今她醒了,面对着一个新鲜的世界,这世界真像是那个梦境
给遗留下来的一般。
她回到家门,夕阳正照映着她的茅屋,她走进屋内,看见些日用器具的轮廓格
外分明,仿佛是刚刚制造出来的。这时她的老父也从田地里回来,她望他望了许久,
不知怎么想起一句问话:
“从先泰伯是不是从西方来的?”
“是的,是从西方。”
“来的时候是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