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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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他是猎犬样的,我当时对这个形容词很满意。
“在我刚才说到的那时候,也就是爸爸对我说的时候,”爱妮丝继续说道,“他对爸爸说他要走;他说他为走而难过,但他有更好的出路。那时,爸爸好沮丧,你或我从来都没见他那么忧伤过。可是,这合伙的补救方法好像让爸爸安心了点,虽然他也一方面因为这而苦恼,而羞愧。”
“你怎么对付这事呢,爱妮丝?”
“特洛伍德,”她答道,“我做我希望是正确的事。既然想到为了爸爸必须这么牺牲,我只好劝他如此去办了。我说,这样可以减轻他生活压力——我希望能!——这样可以让我有更多机会陪伴他。哦,特洛伍德,”爱妮丝双手掩住满脸泪水叫道,“我几乎认为,我一直就是爸爸的敌人,不是爱他的女儿。因为我知道他为了爱我而变化。我知道他为了专心关注我而减少他的来往和业务范围。我知道他为了我而谢绝了多少事务,为我的担心使他的生活黯然、削弱了他精力。就因为这担心一直耗去他的精力。如果我能把这安排好该有多好!如果我能使他振作该有多好,因为是我成了他不觉已日渐衰老的祸根!”
我从没见爱妮丝哭过。我从学校获奖带回家时,我看她眼里闪着泪光;我们上次谈到她父亲时,也曾见她那样;我们相互道别时,我曾见她把那善良的脸转过去;可我从没见她这么悲伤,我只能无可奈何傻兮兮地说:“求你,爱妮丝,别这样!别这样,我亲爱的妹妹!”
爱妮丝在品格和意志方面都远远胜过我,所以不会让我长久恳求,不管我当时是否知道这点,现在我知道得很清楚了。我记忆中,她异乎寻常不同于别人的安祥、文静又在她身上恢复了,仿佛一片云已从一个明朗的天空中翩然飘逝了。
“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很多了,“爱妮丝说道,“趁我们有机会,我恳求你,特洛伍德,对尤来亚保持友好态度。别厌恶他,别恨他和你脾性不相投的地方(我相信你有这种性子)。也许他不该受如此待遇,因为我们也并不知道他实实在在有什么罪过呀。不管怎样,首先想到爸爸和我吧!”
爱妮丝没时间再说什么了,因为门开了,华特布鲁克太太像一艘张满帆的船一样进屋了——她是个头大,还是穿的衣大,我不大清楚,因为我分不清她的人和衣服。我依稀记得在戏院里见过她,好像我在一个暗淡的幻灯中见过她,但她显然把我记得很清楚,仍然怀疑我处于酩酊状态中。
不过,当渐渐发现我清醒,并发现我(我希望是这样)是一个规矩的青年,华特布鲁克太太对我的态度也大为缓和了。她先问我是否常去公园,又问我是否交际频繁。我对这两个问题都做了否定回答,我觉得我又令她满意了。可是,她得体地不提那事,请我次日来吃晚饭,我接受了这一邀请,然后告辞。离开时,我去事务所拜访了尤来亚一小会,但他不在,就留了一张名片给他。
我第二天去吃晚饭时,街门开着,我进门就投入了羊腰肉的蒸汽浴中。这时,我发现我并不是唯一的客人,因为我马上认出那脚夫,他重打扮了,在帮那家的佣人们,并站在楼梯下通报我的姓名。他小声问我姓名时,尽量装出从没见过我的样子,可我明明白白认得他,他也明明白白认得我。只是良心使我们都怯于承认这点。
我看到华特布鲁克先生是个中年人,脖子短短的,戴了一个又宽又大的硬领,只缺一只黑鼻头,他就像一条狮子狗了。他对我说,他很高兴结识我;我向华特布鲁克太太行礼后,他就恭敬有加地把我引见给一位穿一身黑天鹅绒衣、戴一顶巨大的黑天鹅绒帽的女人,那女人让人生畏,我记得她就像汉姆雷特的一个近亲——姑且说是他的姑母吧。
这女人是亨利·斯派克太太;她的丈夫也在场。她丈夫是个非常镇静的人,他的头不是白的,却像撒上过一层白霜。亨利·斯派克家这两位——一男一女——很得大家敬重;据爱妮丝告诉我,这是因为亨利·斯派克先生的公干和财政部有什么很远的关系,或是什么人(我忘了是哪一种人)的律师之缘故。
在客人中,我看到了尤来亚·希普,他穿着一身黑衣,神气谦卑。我和他握手时,他告诉我,说因为蒙我注意而荣幸,由衷感激我屈就下交。我巴不得他少对我来感激,因为那整个晚上,他就怀着感激围在我身边转;只要我对爱妮丝说上一句话,他就一定会用那张苍白脸上没遮盖的双眼从我们后面狰狞地盯住我们。
还有些别的客人,我觉得都像酒一样被临时冰过了。但是,有一个客人尚未进来就引起了我注意,因为我听到通报他为特拉德尔先生。我的思绪飞回到萨伦学校,我不禁猜想:
难道就是那个总是画骷髅的汤姆?
我怀着异常的兴趣寻找特拉德尔先生。他是一个冷静镇定的青年人,举止谦和,生着一头叫人好笑的头发,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很快就退缩到一个远远的角落里,我想把他找出来都挺费力。终于,我把他看清了,如果我的眼睛没骗我,他就是昔日那个不幸的汤姆。
我走到华特布鲁克先生面前,说我相信我在这儿看到了一位老同学。
“真的!”华特布鲁克先生大吃一惊地说,“你很年轻,不可能和亨利·斯派克先生同过学吧?”
“哦,我说的不是他!”我答道,“我说的是叫特拉德尔的那个人。”
“哦!啊,啊!真的!”我的主人兴趣顿减地说道,“很可能。”
“如果真是同一个人,”我看着他说道,“我们就曾在一个叫萨伦学校的地方做过同学,他是个很好的人。”
“哦,是呀,特拉德尔是个好人,”我的主人面带迁就应付的表情点头说道,“特拉德尔实在是个好人。”
“太碰巧了。”我说道。
“真是太碰巧了,”我的主人接着道,“特拉德尔本来不见得会来这儿的,因为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生病了,他在餐桌上的位置就空了出来,特拉德尔是今天早上才被邀请的呢。一个非常有绅士风度的人,我说的是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呢,科波菲尔先生。”
我只能附和地哼了一声,以示完全理解,因为我压根不认识他;我问他特拉德尔先生的职业是什么。
“特拉德尔,”华特布鲁克先生答道,“是学法律的青年。是的,他的确是个好人——除了和自己过不去外,从不和别人过不去。”
“他和自己过不去吗?”我满心痛惜地问道。
“嘿,”华特布鲁克先生很满足得意似地扁扁嘴并玩弄着表链说道,“我应该说,他是那种自暴自弃的人。是的,我应该说,他决不会——比方说吧——值五百镑。一个专业界的朋友把特拉德尔介绍给我。哦,是的,是的,他有起草答辩书的才能,也能用文字清楚地阐述一个案件。我能在一年内给他点活干,一点活——给他干——相当可以的。哦,是呀。是呀。”
华特布鲁克说“是呀”的那种极端得意和满足的样子给我很深的印象。他那表情很奇特。他那样子把一个人的经历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人出生时不必说衔着银匙子①,又带着一架云梯;他已一级一级越过了人生各个高度,此时就站在城堡最高处,以一个哲学家和保护神的眼光瞧着那深陷在沟堑里的不幸之人了。
①意谓出身富贵人家。
直到宣布开始时,我还一直想着这事。华特布鲁克先生和汉姆雷特的姑母一起走下去。亨利·斯派克先生挽着华特布鲁克太太。我本想去挽爱妮丝,却被一个站都站不住而只会傻笑的人抢了先。尤来亚,特拉德尔和我都是低年资客人,尽可能走在后面。没能挽着爱妮丝,我却并不烦恼,因为我可以在楼梯上和特拉德尔碰面。他很热情地问候我,尤来亚则强作愉快和谦卑地扭来扭去,我真想把他从栏杆上扔下去。
在餐桌上,我和特拉德尔被分别安排在两个相距很远的角落里,他坐在一个着红天鹅绒衣的女士的灼眼光芒中,我坐在汉姆雷特姑母的重重晦气中。用餐的时间很长,谈话是关于贵族和——血。华特布鲁克太太不住对我们说,如果她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血的。
有几次,我不禁想,如果我们都不那么高雅,我们本可过得更自在些。我们是那样的极度高雅,所以我们的范围十分狭小。座中有某高尔皮吉先生和太太,他们与银行的法律事务有某种间接关系(至少高尔皮吉先生如此)。我们要么就只谈有关银行的事,或只谈有关财政部的事,简直像宫廷引见名单那样专门化了。汉姆雷特的姑母有种家传的自言自语的恶癖,这对这种情况有所补救,无论提出什么问题,汉姆雷特的姑母总要自言自语乱侃一通。问题固然不多,但我们经常折回到血的问题上,而她在抽象理论方面和她侄子一样学识渊博。
这仿佛是一群食人者在聚会,谈的话都那么充满血腥气。
“我承认我和华特布鲁克太太的意见相同,”华特布鲁克先生把酒杯举到眼前说道,“除了血,其它一切都很合适!”
“哦!再没有比那更使一个人满意的了!”汉姆雷特的姑母说道,“总之,在——在一切那种事上,再没有那么·完·美的了。有些低能儿(幸好只不过是有些,而不是很多)喜欢干我称为偶像崇拜的那种事。绝对是偶像!崇拜职位,崇拜智能,崇拜诸如此类的东西。但这都是捉摸不定的问题。血就不是这样的了。我们看见一点鼻子上的血就知道这是血。我们在一个下巴上看到它就会说,那是血!就在那里!这是一个确确切切的事实的问题。我们说出来了。它不容怀疑。”
那个来时挽着爱妮丝,自己却站都站不稳而只傻笑的家伙把这问题说得再肯定不过——我这么认为。
“哦,你们知道,说到底,”这家伙向桌子四周看看,白痴那样地微笑着说道,“我们不能不考虑到血,你们知道。我们应该有血,你们知道。有些青年,你们知道,或许在教育或行为方面稍落后一点,或有些差池,你们知道,而使他们和别人陷入种种困境——诸如此类——但是说到庭——想到他们身体里有血,就让人高兴!我自己呢,宁愿随时被一个有血的人打倒在地,也不愿被一个没血的人扶起来!”
这番宏论把这一问题做了完全彻底地概括,让人人心悦诚服。在女客们退席前,这家伙引起了很多注意。那以后,我看到一向矜持的高尔皮吉先生和亨利·斯派克先生都对我们这些共同的敌人结成一个防守同盟,他们隔着桌子进行的对话奥妙无比,他们就是要以此来击败我们,击溃我们。
“那种四千五百镑的第一种债券事务还没按所期望的途径进行吧,斯派克,”高尔·皮吉先生说道。
“你是说A的D种吗?”斯派克先生问道。
“是B的C种。”高尔·皮吉先生说道。
斯派克先生抬起眉毛,一副很关心的模样。
“一旦这问题禀告给了爵爷——我不必说他的名字了,”
高尔皮吉先生克制着自己说道。
“我明白,”斯派克先生说道,“是N氏。”
高尔皮吉先生含含糊糊地点点头——“禀告他后,他的回答是‘要就还钱,要就无敕。’”
“我的天哪!”斯派克先生叫道。
“‘要就还钱,要就无敕,’”高尔皮吉先生坚定地重复道。
“而下一个承受人——你明白我意思吗?”
“K氏,”斯派克先生一脸不详地说道。
“——K氏当时断然拒绝签字。为此到新门找了他,可他干脆拒绝那样做。”
斯派克先生那么关注此事,已变得呆呆的了。
“眼下,这问题就这么搁了起来,”高尔皮吉先生往后靠到椅子上说道。“如果,因为事关重大,我不能一一解释,那么我们的朋友华特布鲁克先生是会原谅我们的。
对于他在餐桌上提到这些关系、这些名字(尽管只是暗示着提到),我觉得华特布鲁克先生只是感到非常高兴。他做出一种表情,模糊地表示十分了解(不过,我相信他并不比我对上述那些话明白得更多),并对当时所采取的那种谨慎小心大加夸赞。斯派克先生既被告以这样一种秘闻,当然也就要回敬他朋友以一种秘闻。这一来,前面的那对话又由另一个人主持下去。在这次对话中,吃惊的轮到高尔皮吉先生了。就这样反复轮流下去。而在这对话进行的所有时间里,我们这些局外人不断地感受到所谈的重大关系带来的压力;而我们的主人则自鸣得意地把我们看作一群敬畏惊恐的祭品。
能上楼去见爱妮丝,和她在一个角落谈话,并把特拉德尔介绍给她,于我实为一件高兴的事。特拉德尔很腼腆,但讨人喜欢,还是过去那样一个好脾性的人。由于他明天早上要去一个地方一个月,必须今晚早点离开,我不能和他畅谈。不过,我们交换了住址,约定他回伦敦后我们再相聚。听说我见到了斯梯福兹,他非常感兴趣,并且那么热情洋溢地称赞他,我要他把对斯梯福兹的这些看法说给爱妮丝听。可爱妮丝这时只一个劲朝我看,在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她时才轻轻摇摇头。
我相信她在这些人中间不能生活得惬意,所以听她说几天内就要离去,我几乎感到高兴了,虽说想到这么快又要和她分手未免难过。这想法搁在心里,我便一直留在那儿,等到其他客人都走完。我和她谈话,听她唱歌,这又使我愉快地回忆起在她布置得非常可爱的古色古香的家中度过的幸福时光,我实在想在那里等到半夜后才走,可是华特布鲁克先生客厅的灯光全熄后,我再没理由待在那里了,只好违心地和她告别。那时,我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感到:她是我的吉祥天使,如果我想象中她那可爱的面庞和平静的微笑仿佛像天使一样远远照到我身上,这想象也并没错。
前面说到,客人都走了,可尤来亚理当除外,我不能把他归于那些人中。他一直不停地在我们附近走来走去。我下楼时,他跟随在后;我走出房子时,他紧贴我身,慢吞吞地把他那又瘦又长的手指伸进比他手指还长的大手套指套中,那种手套叫大盖·孚克手套,是根据国会爆炸案主犯之名来命名的。
我并不是想和尤来亚来往,可是由于记得爱妮丝的请求,我便问他可愿到我的寓所去喝一杯。
“哦,真的,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请你饶恕,科波菲尔先生,不过那称呼那么顺口就说出来了——我希望你不是勉强自己邀请像我这么一个卑贱的人去你的住处吧。”
“这谈不上什么勉强呀,”我说道。“你来吧?”
“我非常愿意去,”尤来亚扭扭身子说道。
“行,那就去吧!”我说道。
我不禁表现得对他有些不恭,可他显出不把这放在心上一样。我们走最近的一条路,一路上没多说什么。他是那么谦卑地戴那只怪手套,直到走到我的住处了,他仍往手上戴,好像一直没能戴上一样。
我带他走上黑洞洞的楼梯,怕他的头撞在什么东西上面。在我的手中,他那只又湿又冷的手就像只蛤蟆,我真想扔开它而跑开。不过以爱妮丝和待客之道为重,我仍把他带到我的火炉边;我点亮蜡烛后,他对烛光下的房间表示谦卑的喜欢。我用为克鲁普太太喜欢而常用的那只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