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白话版资治通鉴 :赤壁之战-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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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习凿齿曰：

　　从前，姜小白（春秋时代齐国十六任国君桓公）只一次倨傲，自负他的功业，立刻就有九国背叛；而曹操也只一次倨傲，自负他的胜利，天下遂分裂为三。殷殷勤勤数十年累积下来的成果，在低头抬头的刹那之间，就被毁弃，岂不可惜！

　　柏杨曰：

　　夺取荆州之前，曹操有大海样的胸襟，气度广阔，礼贤下士，可钦可爱，使人甘愿为他肝脑涂地。以张绣的仇恨，一听来归，握手欢宴，封官晋爵（参考一九九年十一月）。以许攸的狂妄，得到投奔消息，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光脚出迎（参考二○○年十月）。以陈琳的恶毒攻击，为了爱才，也都宽恕。假使能用待三人者待张松，张松一旦倾心，益州天府之国，便入掌握，岂有刘备立足之地？

　　胜利能使人头昏，权力膨胀能使人大脑像滚水一样沸腾。曹操尚且如此，何况泛泛之辈？英雄豪杰，甚至任何一个前途如锦的人物，最容易犯的一项致命错误，就是沾沾自喜。在获得决定性胜利或掌握决定性权力之后，对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往往作过高的评价——忽然间忘了自己是谁。伟大事业之不能完整，奇迹之不能保持，原因在此。岂止可惜，更为可悲！

　　１６　曹操追念田畴的功劳，后悔准允他辞让封爵（参考去年【二○七年】十一月。如果没有田畴，乌桓部落【河北省北部】跟袁家兄弟残余，便无法扫除。曹操于赤壁惨败之后，已经冷静，思及北伐成功原因，不由于他英明的领导，而由于田畴和他的部众的效命，才有此举），说：“这是为了满足一个人的高尚志愿，而破坏国法。”仍封田畴三等侯爵（亭侯）。田畴上书皇帝，誓死不肯接受。曹操不许，打算强迫，但经过再三再四压力，田畴仍然坚持。有关单位遂提出弹劾：“田畴自命清高，违背圣人大道，斤斤计较小名小节，应免除官职，依法惩处。”曹操命世子曹丕跟高级官员会议决定（帝位合法继承人称“太子”，爵位合法继承人称“世子”）。曹丕建议：“田畴的情形，跟斗子文逃避俸禄（《国语》：楚王国四任王【成王】芈熊　，每次送给宰相【令尹】斗子文俸禄，斗子文一定逃走，等到芈熊　收回俸禄，他再回来。有人问斗子文：“人生谁不追求财富，你却逃避，什么原因？”斗子文说：“当一个政府官员，必须保护人民。人民都很贫穷，我偏偏富有，是夺取了人民的财产，恐怕随时会被诛杀。我逃避的是死亡，不是财富。”），申包胥逃避奖赏一样（《左传》：吴王国大破楚王国军队，占领楚王国首都郢都【湖北省江陵县】。楚王国官员申包胥，前往秦国请求发兵援救，身靠宫墙，日夜哀哭，不进饮食，凡七天之久。秦国感动，遂出兵驱逐吴军，楚王国得以重建。楚王芈轸【十三任昭王】奖赏申包胥，申包胥说：“我这样做是为君王，不是为自己，君王既已平安，我还要求什么？”遂逃走）。所以，最好不要勉强他，用以褒扬他的节操。”宫廷秘书（尚书）荀彧、京畿总卫戍司令（司隶校尉）钟繇，也认为应尊重田畴的决定。

　　但曹操非封田畴不可。田畴跟夏侯惇一向友善，曹操命夏侯惇前去说服，夏侯惇到田畴住处拜访，田畴知道夏侯惇来意，闭口不说一句话。夏侯惇只好告辞，临走时，仍要田畴接受，田畴说：“我，是一个忘恩负义、逃避危险的人（指不能替恩主刘虞复仇，反而逃入徐无山。参考一九三年）。蒙受厚恩，得以活命，已是幸事（“蒙受厚恩”，是蒙受袁绍厚恩？还是蒙受曹操厚恩？甚至是蒙受公孙瓒厚恩？语不精确，往往如此），岂可以因为出卖卢龙塞（河北省迁安县西北）换取封爵？即令政府特别爱护我，难道我心不惭愧？将军知我最深，尚且见逼！一定要我接受，我只有一死，在诏书之前自杀。”话还没有说完，泪流满面。夏侯惇报告曹操，曹操叹息，知道不可能使他屈服，遂撤销封爵之议，任命田畴当参议官（议郎）。

　　１７　曹操最小的儿子曹仓舒病死，曹操哀伤怜惜，十分沉痛。最高监察署秘书（司空掾）邴原的女儿，也在幼年早亡，曹操请求让一对小儿女合葬。邴原拒绝，说：“生时没有结婚，死后合葬，不是古礼。我之所以有一点长处侍奉明公（曹操），而明公之所以容纳我的效劳，只为了我能坚守儒家学派经典。如果接受明公的命令，就成了庸俗之辈，还有什么意思！”曹操遂打消初意。

　　１８　孙权命威武警卫指挥官（威武中郎将）贺齐，攻击丹阳郡（安徽省宣州市）所属黟县（安徽省黟县）及歙县（安徽省歙县）二县变民集团（黟，音ｙī【衣】。歙，音ｓｈè【射】）。黟县变民首领陈仆、祖山等二万户部众，驻屯林历山（黟县南），四周悬崖绝壁，无法进攻。贺齐屯兵一月有余，无可奈何。最后，秘密招募身手敏捷的壮士，在深山背后，人迹罕至的地方，乘夜进击，用铁斧砍树凿洞，悄悄爬到高处，投下布帛，把下面部队一一拉上，集结一百余人，分散四方，突然擂动战鼓，吹起号角，变民集团大为惊恐，岗哨跟守险的部队，全奔回大营。贺齐大军急行攀登，大破黟县变民集团。

　　孙权分割二县为六个县（始新县【浙江省淳安县】、新定县【淳安县西南】、休阳县【安徽省休宁县】、黎阳县【安徽省黄山市】、黟县、歙县），设立新都郡（郡政府设始新），任命贺齐当郡长。

二○九年　己丑

　　１　春季，三月，东汉王朝（首都许县【河南省许昌市东】）丞相曹操大军返抵谯县（豫州州政府所在县·安徽省亳州市）。

　　２　讨虏将军孙权，包围合肥（中央所设扬州州政府所在县·安徽省合肥市），很久不能攻克。孙权率领轻装备骑兵，打算亲自突击。秘书长（长史）张纮劝阻说：“武器就是凶器，而战争十分危险。将军仗着一股锐气，轻视强大的敌人；大小三军，都为你担心。即令可以斩将拔旗，威震沙场，只不过一个将领的责任，不是统帅分内的事。但愿你压制孟贲、夏育（皆是古代勇士）的勇气，心怀霸主、王道的谋略。”孙权才停止。

　　曹操派将军张喜，率军救援合肥，一直没有到达。扬州（安徽省中部及江南地区）行政官（别驾）、楚国（即彭城国·首府彭城【江苏省徐州市】）人蒋济，秘密向州长（刺史）建议：“假装接到张喜的军报，宣称步骑兵混合兵团四万人，已经抵达雩娄（河南省固始县东南。雩，音ｙú【愚】），特派主任秘书（主簿）前往迎接张喜。”主任秘书出城后，分别派三个信差，携带“援军挺进”消息，通知城中守将。在预计中：只有一个信差得以入城，而另两个信差将被孙权俘虏。孙权相信这项假的情报，焚烧围城营具，撤走。

　　３　秋季，七月，曹操率领舰队，从涡水（淮河支流，于安徽省怀远县注入淮河）进入淮河，在肥水登岸，驻屯合肥，以芍陂（安徽省寿县西南安丰塘）为中心，开荒垦田。

　　４　冬季，十月，荆州（湖北省及湖南省）地震。

　　５　十二月，曹操率军返谯县（安徽省亳州市）。

　　庐江郡（安徽省潜山县）人陈兰、梅成，占据灊县（安徽省霍山县）、六县（安徽省六安市）叛变。曹操派荡寇将军张辽讨伐，斩陈兰、梅成。遂命张辽跟乐进、李典等率七千余人，驻屯合肥。

　　６　周瑜围攻曹仁据守的南郡（湖北省江陵县）已一年有余，杀伤敌人至重；曹仁不能支持，遂放弃南郡，向北突围。孙权任命周瑜兼南郡郡长，驻军江陵；程普兼江夏郡郡长，郡政府设沙羡（湖北省武昌县西南金口镇）；吕范兼彭泽郡（江西省湖口县东）郡长；吕蒙兼寻阳（湖北省武穴市东北）县长。刘备向中央推荐并任命（表）孙权当代理车骑将军，兼徐州（江苏省北部）全权州长（空头官衔）。就在这时，原江夏郡郡长刘琦逝世，孙权遂向中央推荐并任命刘备兼荆州全权州长。周瑜把长江南岸（湖北省江陵县对岸，当时属南郡领土）分给刘备，刘备在油口（湖北省公安县，油水注入长江处）驻军，改名公安。

　　孙权把妹妹嫁给刘备（孙权今年二十八岁，妹妹年龄不详，如推测二十五岁左右，非不合理。古代早婚，二十五岁不可能不嫁，如推测二十岁左右，也非不合理；而刘备今年已四十九岁。二人年纪，相差二十四岁以上，明显的是政治婚姻），孙小妹才华敏捷，性情刚烈勇猛，有哥哥们的风范，侍婢一百余人，都全副武装，手执利刃，在旁侍候。刘备每次进入内宅，都忐忑不安（恐被谋害）。

　　曹操派出密使、九江郡（安徽省寿县）人蒋幹，游说周瑜。蒋幹以辩才闻名当时，长江、淮河之间，没有人能超过他。蒋幹换上布制的衣服，改戴葛草织成的头巾（表示一介平民），宣称纯是私人情谊，拜访老友。周瑜亲到营门外迎接，就站在那里，对蒋幹说：“久别不见，思念甚苦，你翻山渡水，从遥远的地方（首都许县）到此，莫非是当曹操的说客？”遂即陪同蒋幹，参观大营，检阅仓库、粮秣、武器装备，然后设下筵席，欢宴贵宾。周瑜把漂亮的侍女、漂亮的衣服首饰，以及珍贵的古董宝物，展示给蒋幹，说：“大丈夫生在世上，遇到知己的领袖，外表是君臣、是长官和部属；内心却情同骨肉，恩义如山，言听计从，有福同享，有祸同担。即令苏秦、张仪重生，岂能转移他的忠贞（苏秦、张仪事，参考前三三三年）！”蒋幹一直微笑，不说一句有关政治的话。回来向曹操报告，指出周瑜胸襟广大，志向高远，不是言语所能动摇。

　　７　丞相府秘书（丞相掾）和洽，建议曹操说：“天下千万众生，才干和品德，都不相同，不可以只用一个标准选拔人才。过分的节俭朴素，用来约束自己可以，用来判断别人，就会失误。而今政府推行一项运动，凡是喜爱穿新衣服或喜爱坐车的官员，都被抨击，说他们不够廉洁；而蓬头垢面，破衣破袄的官员，都被称赞廉洁。于是，迫使士大夫把衣服故意弄脏，把车马、轿舆、衣服都秘密收藏；政府高级官员，甚至自己携带饭盒，到官府进餐。建立榜样和改善风俗，必须中庸，只有这样，人们才能效法。现在提倡的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刻苦行为，用它来约束各阶层人士，勉强施行，最后必然不能延续。古人伟大的教化，精义在于通达人情，凡是激烈怪诞的行为，一定产生虚伪。”曹操认为他的见解好极。

三世纪

第二个十年（二一○－二一九年）

　　东汉王朝

　　·　曹操建铜雀台·颁《自明本志令》。
　
　　·　刘备夺取益州。

　　·　伏皇后谋杀曹操·幽死。

　　·　南匈奴汗国亡。

　　·　关羽北伐·兵败被杀。

　　·　罗马帝国皇帝卡拉卡拉被刺身死。五十八年中（二一二年至二七○年）称帝者三十人，仅一人善终，余二十九人皆死于非命，史称“三十暴君时期”。

二一○年　庚寅

　　１　春季，东汉王朝（首都许县【河南省许昌市东】）丞相曹操下令：“孟公绰当晋国赵、魏两大家族的元老，可以胜任愉快；但如果当滕、薛两小封国的国务官（大夫），便干不下去（元老悠闲，无权无责，国务官权大责重，没有能力的人，无法担任。参考八四年）。如果一定固执任用廉洁之士，姜小白（春秋时代齐国十六任国君桓公）怎么能称霸天下（管仲就不是廉洁之士）？各位朋友，请帮助我，在穷乡僻壤，发掘人才，只要他是人才，我一定任用。”

　　２　二月一日，日食。

　　３　冬季，曹操在邺城（冀州州政府所在县·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兴筑铜雀台。（这个铜雀台，在文学史上占重要地位。故址在河北省临漳县西南，古邺城内西北隅。二一三年，更添筑金虎台。后来，又添筑冰井台，台与台之间，用双层道相连，共称“三台”。曹操逝世时，遗嘱说：“我死之后，埋葬西冈，跟西门豹庙宇相邻。我的姬妾侍女，都留在铜雀台上。你们应常常上去，眺望我西冈墓园。”后人哀悼这位英雄之死，作有《铜雀妓》、《雀台怨》等诗篇。杜牧《赤壁》诗句：“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大乔是孙策妻，小乔是周瑜妻，都美貌绝伦。】使铜雀台更为突出。）

　　４　十二月己亥日（十二月辛丑朔，没有己亥），曹操发表文告（《自明本志令》），说：

　　“我最初被保荐当‘孝廉’（时曹操二十岁），自己知道不是身藏深山的知名之士，恐怕世人把我当成凡夫俗子。为了推广教化，争取名声荣誉，所以在济南国（首府东平陵【山东省章丘市】）时，铲除贪官、消灭污秽（曹操当济南国宰相，所属十余县，县长等官员多阿附权贵，贪赃枉法。曹操奏报中央，有八人免职，境内肃然），公平正直的选拔人才，因此受到豪门强族的愤恨。深恐招来杀身毁家之祸，所以声称有病，辞职回乡。那时年纪还轻，就在谯县（曹操故乡·安徽省亳州市）东五十里，兴筑书房别墅，打算秋夏两季读书，冬春两季打猎，预期二十年，等到天下太平，再出来做官。

　　“然而，却不能如愿以偿，又受到中央征召，担任典军指挥官（典军校尉。参考一八八年八月），一心一意为国家讨伐盗贼（黄巾），建立功勋，只盼望死后墓碑上，题字：‘汉王朝故征西将军曹操之墓’，生平大志，不过如此，想不到不久就发生董卓之难，我遂兴起义军（参考一九○年）。后来，兼任兖州（山东省西部）州长（刺史），击破黄巾变民集团三十万人（参考一九二年）；接着讨伐袁术，逼使袁术穷途末路而死（参考一九九年六月）；讨伐袁绍（参考二○○年），砍下他两个儿子（袁尚、袁谭）的人头（参考二○五年、二○七年）；再平定刘表（参考前年【二○八年】），全国统一。

　　“我身为宰相，对一个做臣属的人来说，尊贵已到顶点，远超过昔日的愿望。假设国家没有我，不知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也许有些人看见我的力量日渐强盛，而我素来又不相信天命，因之随意猜测，认为我可能有篡夺东汉王朝政权之意；每一想到这些，耿耿于怀。所以特别向各位说明本末，全是肺腑之言。然而，如果打算要求我放弃军队，交还给有关机关，回到我的采邑武平侯国（河南省鹿邑县西北武平城村），则绝不可能。为什么？诚恐一旦离开军队，就会被人谋害。一方面为子孙打算，一方面也考虑到，我如果失败，国家会立刻陷于险境。所以，我绝不会为了一个虚名，而去接受灾祸。

　　“不过，我的侯爵采邑面积，有四个县之多，人民有三万户，我岂有品德消受！社会仍然混乱，官位不可辞让；至于采邑封土，却可以拒绝。现在，向中央缴回阳夏（河南省太康县）、柘县（河南省柘城县）、苦县（河南省鹿邑县）三县，以及二万户人家，只保留武平一万户人家。姑且减轻诽谤议论，减少我所承受的压力。”

　　柏杨曰：

　　曹操这项《自明本志令》，光明磊落，字字真挚。他坦率地承认：并不是从小就胸怀大志，而是时势推演，才把他推上高位。而既被推上高位之后，他就等于骑到猛虎背上，到死才能下来。他坦白的说明他面对的困局，这是专制政体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