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轨-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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矫妗
终有一天,她发现她用来对齐、校准自己人生航路的人,也只是个凡胎*,甚至背负更多,比她想象得还要无能为力。
她失去了指导,只好自己挺直腰杆,自力更生地做起了第一种人。
江晓媛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得体又不谄媚地跟范女士打了招呼:“您好,请问您就是这次的客户吗?”
“坐,”范女士和颜悦色地指着她对面的小沙发,“小姑娘坐那里。”
江晓媛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但是随她去,优雅地在小沙发上坐了下来,从工具箱最上层摸出一个牛皮本:“能说说您的要求吗?”
范女士没有回答她的话,意味不明地注视了江晓媛一眼,她问:“你和蒋博,是什么关系?”
江晓媛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以前是蒋老师的助教。”
范女士不依不饶:“以前是助教,那现在呢?”
江晓媛:“现阶段还没找到新工作,只好通过老师接一些私活,要说的话,算前助教。”
范女士伸手掩住嘴唇,叽叽咕咕地笑起来:“‘前助教’像什么话?”
“确实,”江晓媛回答,“微博认证恐怕是通不过,没办法,我就有身份证,没有身份——您对造型有什么要求?”
范女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从怀里摸出一张支票。
江晓媛莫名地有点激动,腰部在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悄悄地挺直了一下,等着上演期待已久的“离开我儿子”戏码。
“我晚间和朋友有个聚会,”范女士保持着端正的坐姿,龙飞凤舞一通,把支票撕下来递给江晓媛,“我听说蒋博接一个日常的私活,基本就是这个价,你看可以吗?”
这话是扯淡,如果没有私人关系,蒋老师的市场价不是一般人负担得起的,谁也不没事花那么大的价钱化日常妆,再说蒋老师也不肯接这么低端的活,所以他跟本没有标价。
江晓媛定睛一看,悄悄挺直的腰又不动声色地塌陷了下去——支票本上写了一千元整。
现在她相信了,这位范女士确乎是有病。
范女士:“怎么,少了?”
江晓媛诚恳地说:“不少,能给现金就更好了。”
范女士回头看了一眼二楼,江晓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挑高的客厅能看见二楼的卧室,一间屋门紧闭,闭得欲盖弥彰。
江晓媛心里暗叹了口气,十分不能理解——蒋博再怎么单薄,也是个接近一米八的男人,按理也是能扛着桶装水上五楼的,怎么会被范女士这样的老太太关在“长着莴苣的阁楼”上?
这时,范女士开了口:“先给我做个指甲吧,美甲会吗?”
江晓媛翻出指甲工具,一声不吭地拉过她那双养尊处优的手,聚精会神地工作起来,预感她要上重头戏。
果然——
“咱们说实话吧,”范女士坐得笔直,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到江晓媛的头脸上,洒下一片圣光普照的慈悲,配上她独特的眼神,整个人像一尊邪教组织原创的菩萨,“我知道你现在在替蒋博那孩子工作,我是他妈妈,今天其实是我把你约过来的。”
江晓媛觉得自己这时要是再故作惊讶就显得太假了,她也懒得逢场作戏,闻言不动声色地给范女士做着基本护理。
范女士:“我听说你们在筹备一个什么工作室?有这件事吗?”
江晓媛笑了一下:“您这不是都知道了吗?”
范女士听了,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地叹了口气,叹得一波三折,见江晓媛反应平平,又加重语气,重新叹了一遍。
她的形体与语言无不表现出良好的话剧天赋,举手投足无不仿佛在念台词,念得江晓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好抬头配合:“您怎么了?”
范女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孩子,我理解你们年轻人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心,我也希望我儿子能和正常人一样融入社会,有正常的生活,有自己的爱好和事业,但是……唉,我实在不忍心看你付出那么多辛苦努力白费。”
她空着的那只手张开又握住自己的膝盖,苍老的筋骨漂浮在骨肉之上,好像练过九阴白骨爪。
“他是不正常的,”范女士带着七分危言耸听,两分装模作样的痛苦,与一分压抑不住的笑容,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他小时候因为精神失常,让我不得不把他送进了安定医院,别人都觉得我狠心,可我怎么会狠心呢?我没有办法,只是想治好他……可是这种病,你知道的,是不可能完全治好的,即便人出来了,也还会复发,医生说他有轻微地暴力倾向,不能受一点刺激。小姑娘,你性格一定很好,以前很多和他合作过的人都说他难以沟通,固执又神经质,你肯陪他这么久,我这个做母亲的,真的非常感激你。”
江晓媛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不知道她怎么能将这样一番话声情并茂地说出口。
“但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满心希望付诸东流,这是他的诊断书,”范女士从一边的柜子上取下一份文件,“他虽然看起来正常,但是在外面时间久了是不行的,他不能断药,也不能离开我身边……小姑娘,真对不起,现在才对你坦白,你之前付出的经济损失,开张单子,我补给你好不好?他真的不行的。”
江晓媛看着她,客厅里一时静谧极了,能听见两个女人清浅的呼吸声。
二楼那扇紧闭的门里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动静,范女士唇角微微一动,但是忍住了。
第48章
江晓媛:“要贴钻吗?”
范女士:“你觉得呢,贴钻好看吗?”
“当然不好看,”江晓媛毫不客气地说,“就您这欠保养的鸡爪子手,再要是贴上钻,准得跟一爪子刨到沙子地里似的。”
范女士当然听得出她这是出言不逊,此时却表现出了非常的大度,她一边任由江晓媛折腾自己的手,一边游刃有余地靠在沙发靠背上,十分好脾气地说:“看起来你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江晓媛皮笑肉不笑:“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说话间,江晓媛已经完成了指甲的基础护理,上好了打底,她也懒得对这双枯瘦的手大费周章,想必再捯饬也是一对泡椒凤爪,于是刷子一甩,几下搞了个极简风,利索地收拾好工具,一掀眼皮:“你让他自己出来跟我说他有病,我就相信。”
范女士听了,意识到江晓媛是个有主心骨的,有点棘手,并且全然站在蒋博那边。
她立刻调整策略,耐心十足地坐在沙发上等着指甲干透,不再对江晓媛提蒋博,而是端详着自己的手说:“你做事情很利索,品味也不错。”
江晓媛微笑了一下,油盐不进地回答:“跟蒋老师学的。”
范女士没接话茬,似乎根本没听见,兀自问江晓媛:“你听说过‘声色美学工作室’吗?”
江晓媛当然是听说过,那是业内一个非常著名的造型品牌,旗下有完整的产业链,从服装到化妆品应有尽有,老板虽然是个幕后工作者,但不甘寂寞,一天到晚上综艺节目抛头露面,红得发紫,据说跟很多一线明星都有长期合作。
范女士和颜悦色地说:“他们家老板是新加坡的,总部也在那边,不过看好大陆市场,最近在内地也成立了一个总部,正在招人,我有个朋友正好在里面做主管工作,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推荐你过去,具体职位要看你的资历,如果你职业资格够,可以直接就职实习造型师,不然否则恐怕要做一段时间助理。”
范女士说到这里,瞥了一眼江晓媛的工具箱,诚恳地说:“你一直在学校工作,考个职业资格应该还是近水楼台的,你觉得呢?”
“声色”工作室在亚洲造型美妆产业中的地位,好比微软之于软件,谷歌之于IT,高盛之于金融……是家喻户晓的领导品牌,它家出去的每一个造型师都不愁销路,简直是一块金字招牌。
真的能进“声色”,还用得着每天想方设法地穿山寨?还用得着每天焦虑着什么时候赚够钱才能把奶奶接来?
对于江晓媛这种刚入行的小鱼小虾来说,她仰望“声色”,就像路边摊煎饼的仰望对门的米其林三星。
尽管打定了主意跟披着人皮的变态斗争到底,江晓媛的心肝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她连忙稳住了动荡的内心世界,心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范女士一点也不介意江晓媛防备的态度,微笑着说:“来,给我做一个妆面吧,晚妆,我看看怎么样。”
她像个提携后辈的考官,言谈举止令人非常舒服。
即便是成年人,有时候也要从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反馈上来审视自己,范女士毫无过度的友好态度让江晓媛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有道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对方宽容温厚的态度让江晓媛几乎难以维系自己冷嘲热讽的态度。
方才两个人之间言语的交锋似乎都是江晓媛一个人的错觉。
她一瞬间产生了怀疑,自己进门的时候对范女士所有的恶劣印象,是否都建立在预先的偏见上呢?
祁连调查来的东西一定对吗?
这位范女士一个女人,中年离婚,单身带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还不是亲生的,本人如果又有钱又花心,会招一些别人的风言风语其实也很正常吧?
有时候造谣多了传得有鼻子有眼,好像真的似的,祁连会不会听得有失偏颇?
这事不能想,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江晓媛的冷脸有点撑不住,只好默不作声地动手替范女士收拾常规妆面,还顺手把她的头发也定了个型。
完事后范女士认真仔细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表情非常郑重,郑重得江晓媛都有点紧张起来,怀疑自己的作品是不是不够尽心。
“不错,”范女士说,“你和别的造型师不一样,色彩感好,学过美术?”
江晓媛:“……嗯。”
她心情有点复杂,连蒋老师都没看出来,范女士居然一眼察觉了端倪。
范女士一脸惊喜地转过头来,亲切地看着江晓媛:“说说学过什么?”
“版画、油画、水彩……还有陶艺,”江晓媛说,“都学了一点。”
范女士叹了口气:“学艺术的人来做这一行,真是既大材小用、又得天独厚,小姑娘千万要珍惜自己的天分,好好地走下去。”
这话近乎语重心长,灌在耳朵里,江晓媛对她的百般防备狼狈地又退了一城,快要溃不成军了。
“但是你得记住,”范女士继续语重心长,“做造型师,才华很重要,但最重要的不是才华,是人脉。你要知道,你在这个地方开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工作室是没有前途的,客户在哪里?谁会给你推广?这个工作室将来如果被局限在本地,就算做死了,过不了一年半载,你就得挖空心思地跟当地的婚纱影楼竞争新娘妆容——我见过很多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创业,刚开始雄心万丈,后来不了了之,成的没几个,基本都黄了,没那么容易的。”
江晓媛:“……”
这话说到她心里去了。
江晓媛是在路边发过传单的人,白手起家有多难,再没有比她更了解的了。
这个城市里,每一天都有无数个工作室无数个小店注册,三五个月之后基本全都销声匿迹,难以为继。
一个大平台大公司要是想做一个项目,那太容易了,决策好就行,但私人小公司却太难了,十有□□都要被大浪淘沙地淘下去。
要说起来,开工作室还不见得有路边摊煎饼的收入有保障。
一直以来,江晓媛都不敢太想这些事,想得多了容易动摇,伤害行动力,没想到被范女士一五一十地摊在了面前。
范女士说:“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么个道理,我比你多吃几十年的饭,见得多了,创业这种事,都是从上到下简单,从下往上十有□□要失败——你知道什么叫从上往下吗?”
江晓媛没吭声。
“就是你一开始先依托于一个大的知名平台,好好学几年,在这个大平台上把这一行的水蹚熟了,积攒好人脉,再出来单干,这才是正确的路子,你们那样硬来是不行的,”范女士耐心地问,“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江晓媛无可辩驳,无言以对。
范女士从镜子里打量着江晓媛的脸,觉得这个女孩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得可憎,但也好骗,三言两语就能被忽悠得动摇起来。
年轻人,一天到晚想的无外乎那几件事——迫不及待想要功成名就、虚无缥缈的理想和爱情,还能有什么呢?
范女士于是又加了一把火:“你看看我,原本想着我儿子承蒙你照顾,还想给你送个人情,现在看啊,我真是多此一举,有技术的太多了,有灵气的少有,一会给我拍张照片发给他们,他们欢迎你都还来不及,根本用不着我推荐。”
江晓媛挣扎着问:“阿姨,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范女士手托云鬓:“我没有帮你,是你自己帮你自己,我好多年没这么漂亮过了,小姑娘真有两下子。”
她的每一句话都无比熨帖,有那么一瞬间,江晓媛自己都要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不世出的美妆大师了,让人一见如故,一出手就惊艳四座,所有人都忍不住珍惜她的才华。
江晓媛微微低下头,目光扫过蒋博住过的这个家,整个别墅的装修风格都像是个少女的单身公寓,没有一点男性生活过的气息,范女士像一个蜘蛛,将她的网铺就得到处都是,哪里的风吹草动都躲不过她的眼睛,她随时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江晓媛忽然单刀直入地问:“就为了不想让我和蒋博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吗?”
范女士微微一愣,随后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优雅地站起来,当着江晓媛的面款款走上了二楼,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那房门里幽深晦暗,所有的窗帘都拉着,一丝光也没有,地上满是碎瓷片,一个人影坐在阴影里,看不清是谁……但猜得到。
范女士轻柔地开口说:“你啊,做事做不好就算了,让你一个人待一会,你都能打破杯子,你说说你还能干什么?”
蒋博一声不吭。
范女士就自问自答:“你连自理能力都没有,在家里我宠着你,在外面还要人家小姑娘迁就你……好意思吗?出来,朋友来了都躲着不见,像什么样子!”
江晓媛:“……”
蒋博从那间晦暗的小屋里看了江晓媛一眼。
江晓媛心里一震——该怎么形容那眼神呢?
她想起以前看过的小段子,把小象拴在一根木头桩子上,一直拴在那里的话,将来它长大了,有力气了,也挣脱不了了。
一只正常的大象怎么会挣脱不了小小的木桩呢?
可能从它被拴在那根木桩上的一刻开始,就不再是一只“正常”的大象了。
范女士的脚尖碰到了地上的碎瓷片,发出一声细小的轻响,蒋博明显颤抖了一下,条件反射似的蹲下来去捡。
江晓媛目瞪口呆地站在楼下,心想那是谁?
酱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的蒋太后吗?
范女士拉起了蒋博,她并没有用多大力气,可是一伸出手去,蒋博就像是被驯服的动物一样,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手势走,显示出一种根深蒂固的训练有素。
范女士叹了口气,抬起手,轻轻地放在蒋博削瘦苍白的侧脸上,忧伤地说:“我为了你又离了一次婚,你什么时候能让人省心一点呢?”
江晓媛忍不住突兀得插话:“你一直这样吗?”
蒋博的目光转到了楼下,落到江晓媛身上,仿佛目光被烫了一下一样飞快地移动开。
范女士:“我承认在这方面我是失败的,他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一直也没好利索……说起来最早他开始做这行还是我托朋友带的他,我总觉得他性格怯懦,想得又多,不希望他像那些野男孩一样,长成一个抽烟说脏话的臭男人,我给他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