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春-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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觑,各自失笑。
长辈们的恩怨是一层,姐妹的感情却是另一层。
谢璇以前只觉谢玖高傲自负,不易亲近,直至去年在荣喜阁外的几句话,才觉其性情与岳氏迥然不同。
各人自有缘法,谢璇并不会把对岳氏的怨算在谢玖的头上,便取了金丝手炉递过去,“外头冷,三姐姐抱着这个吧。”
谢玖顺手接过,报以一笑。
爆竹声响起来,外头嘻嘻哈哈的闹作一团。
皇宫之内的太华殿,此时也是歌舞升平,其乐融融。
自打晋王去世之后,元靖帝就沉默了许多,头发里添了花白,那一股龙马精神淡去,便让人觉出苍老。难得这回借着除夕的喜庆精神了几分,一众妃嫔自是格外奉承。
因是除夕家宴,除了宫中诸多嫔妃和几位公主之外,太子携了太子妃和侧妃,越王携了越王妃、侧妃和刚出生才几个月的小王爷,一同来赴宴。就连缠绵病榻多日的皇后都打起了精神,盛装出席,除去疯癫的玉贵妃外阖宫上下聚了个齐全,自是格外热闹。
歌舞是婉贵妃亲自盯着编排的,她在诗书上精通,于乐理上也极有天分,又深知元靖帝的爱好,自然是将老皇帝哄得心花怒放。
一室融融,歌舞停歇的间隙里,侍卫忽报大理寺少卿赵文山求见。
赵文山是宁妃的娘家兄弟,并不在家宴受邀之列,这时节里前来求见自是格外突兀,元靖帝皱眉,“不见。”
薛保叹了口气,端端正正的奉上一枚玉牌,“皇上,赵大人来时带了这个。”
元靖帝微有不悦,强忍着瞧了那玉牌一眼,稍稍一怔,随即道:“宣他进来。”
☆、第93章 093
赵文山走进来的时候,几乎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就连宁妃都满是诧异,要不是瞧着元靖帝面色有异,都要站起身来阻止了。
乐舞宫伎被薛保挥退,赵文山走入殿中的时候步履沉稳。
他如今才三十出头,比宁妃娘娘小了十几岁,此时穿着朝服,在御案之前三跪九叩,声音朗然,“臣赵文山恭请圣安。”
这自然不是普通的请安架势,元靖帝皱了皱眉,“平身,除夕夜持玉牌入宫是有何事?”
赵文山却没有起来,跪伏在地,大声道:“臣罪该万死,在此阖宫欢庆之夜,搅扰了皇上雅兴,心实惶恐。只是臣发现了一桩要事,不得不赶来禀报,请皇上容臣禀明情由。若臣之冒死进言,能洗清这桩冤屈,臣纵百死,也可瞑目。”说罢,又是一通郑重叩首。
太华殿里霎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屏住了呼吸,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情而诧异。不少人亦将目光投向了宁妃,就见她也是一脸茫然。
元靖帝心虽不悦,瞧见那枚玉牌的时候却只能强自忍住,“先帝赐予平国公府这枚玉牌,自可免此罪名,有事直说吧。”
“自晋王之案后,臣奉命追查冯英余孽,在审问几名宫人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关于宁妃娘娘和三公主的事情。这是臣匆匆拟的文书,恭请皇上御览。”赵文山将身子伏得极低,双手高举过头顶,掌心捧着一封火漆封住的信函。
元靖帝兴致被搅,脸上就不大高兴,只抬了抬下巴,示意薛保将信函呈上来。
殿中此时已没了旁的声息,薛保的脚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只有轻轻的摩擦声。远处的天空又升腾起了焰火,爆竹声隐约传来,愈发显出殿里的安静。
宁妃娘娘面色微变,一双拳头紧握着,像是随时能站起来似的。
她的旁边坐着三公主,也是一脸茫然,凑过去低声问道:“母妃,小舅舅在说什么?”
“安静听着!”宁妃的声音短促,脸色却有些苍白。
上首元靖帝将信函拆开,抖出其中五张摞起的纸笺,慢慢的往下瞧。他最初脸上还带着不耐烦,目光匆匆扫过,似未细看,渐渐的面色就变了,越王下瞧,脸色就越难看,到得最后几乎是铁青色的。
老皇帝的手在微微发抖,看得底下一众人也是心惊胆战。
猛然传来重重拍案的声音,元靖帝怒气冲冲的将纸笺拍在案上,霍然起身,“胡说八道!”
“皇上息怒!”几乎是在同时,底下一群人齐齐出了座位,诚惶诚恐的跪成一片。
赵文山却在此时挺起了脊背,“皇上,臣所奏之言,句句属实!元靖十六年十一月三十,京郊城外的农妇陈氏刚刚诞下的孩子被人抢走,也是在那天,宁妃娘娘诞下了孩子,却被偷龙换凤。臣发现此事后惶恐不安,连夜审讯了当事宫女,之后又亲往京郊查证,那陈氏一家已被逼离开,派人访查之后,今日终将其寻回。皇上,陈氏如今就在我府中,她的容貌,几乎跟三公主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一番话如石破天惊,跪在地上的众人均是惊诧万分。三公主震惊之下,惊骇的望着赵文山,仿佛骤然间没明白这后头的含义。
皇后在元靖帝拍案而起的时候已站起身来,在听到元靖十六年之语时便是面色一变,待得赵文山一番话说完,已然微不可查的后退了两步,久病未愈的身子尚且虚弱,面色惨白。
元靖帝手里还捏着赵文山呈上来的信函,那里早已将前因后果及审讯口供等写得明明白白。他怒斥了一声“放肆”,却还是下意识的去看皇后的反应。
皇后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与元靖帝目光相接时稍稍躲闪了一下,旋即清了清喉咙,“怎么可能……皇上,此事太骇人听闻……当年宁妃生产,臣妾也是记得的,那时候大公主还养在臣妾那里,臣妾还特地带她去看过,确实是个公主。是吧?”她看向坐在下首的大公主。
大公主是宁妃的长女,宁妃生产前诸事不便,皇后为表关怀,特地将大公主带到自己身边,免得再给宁妃添麻烦。
彼时大公主已是九岁,已经能清晰记事了。
殿中所有的目光几乎都下意识的聚集在了大公主身上,大公主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全是震惊,说话却是斟酌着的,“当时母妃诞下胎儿,皇后娘娘听说诞下的是公主,特地带我过去看。我们过去的时候,那孩子确实是个公主。”
只这么一句话,就叫皇后面色更白,如雪上加霜。
——皇后过去之前已经得知宁妃诞下的是公主,那么不管她和大公主赶过去看到的是什么样子,都不能绝对说明宁妃诞下的就是公主。
皇后是礼佛之人,平常仁心善口,这会儿下意识的念了句佛。她自十一月就开始缠绵病榻,今晚虽强打精神,到底精神不济,这么情绪一波动,身子就有些发软,忙靠着几案站稳。
元靖帝将一切皆收入眼中。
最初的震惊和愤怒过去之后,他很快恢复了一个帝王应有的镇定,将目光投向宁妃,“宁妃,你呢——当初是你诞下的孩子,你应当知道实情。”
宁妃的脸已白如宣纸。
她原本是跪在地上的,却在赵文山开口奏禀时不自觉的站起身来,手掌紧紧的扣着旁边的桌案。
“臣妾当时……精神不济,产后晕了片刻,醒来的时候,嬷嬷告诉我诞下的是个公主。”宁妃似乎攒了很大的力气,才颤抖着声音续道:“但是臣妾记得,晕过去之前看到了那个孩子的后背,有个胎记……臣妾……”她口干舌燥似的,猛然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胎记?”众目睽睽之下,元靖帝自然不能问那是什么胎记,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三公主。
三公主的身上并没有任何胎记,这一点元靖帝是很清楚的。
他的目光很锋锐,落在三公主身上的时候,莫名叫她觉得惧怕,下意识的往宁妃身后躲了躲,“母妃……”
便在这时,赵文山开口了,“娘娘,这么多年你守在秋华殿里,不肯盛装丽服,不肯金钗玉簪,每日里对着佛堂诵经,其实心中也一直在怀疑不是吗!那个孩子被人替换后绝无活命的机会,你在为他诵经求福,是不是!”
最后一声如同厉喝,带着压抑沉甸的愤怒,叫宁妃浑身一颤。
她的面色已然煞白,在赵文山的犯颜厉喝之下,仿佛又找回了开口的勇气,“那个孩子身上有胎记,我永远记得,一个红豆般的胎记,很显眼。可她身上没有,我闹不明白,我……”宁妃娘娘忽然急促的喘息起来,身后的宫女连忙取了瓷瓶中的药给她服下。
这样的表现,已足以说明问题。
当年的宁妃也曾宠冠一时,生下大公主后母女娇美,叫元靖帝夜夜逗留不肯离去。那时候的宁妃也是宫里最出众的美人,喜爱娇花美蝶,胭脂绫罗,美丽的脸庞在脂粉装饰之下,艳冠群芳。
然而在她生下三公主之后,她忽然就沉寂了。
悄无声息的将所有的艳丽衣裳收起来,在居住的宫殿里供起了佛像,开始在每月初一十五时吃斋。就连元靖帝过去的时候,都不像以前那么殷勤了,随着周围伺候她的宫人慢慢被替换,她愈发沉默,对待三公主也不像对大公主那样上心。
她从一开始就在怀疑,怀疑三公主不是她生下的那个孩子。可她又不敢说出来,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因为当时产房里的宫人们众口一词,告诉她那是个公主。
元靖帝仿似明白了什么,掺杂了花白的胡须颤抖着,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去把人都带来。”他的声音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像是冬日冻结的冰块,任凭狂风吹过也不起半点波澜。锋锐的目光扫过整个殿堂,他端坐在龙椅上,面容威仪,“谁都不许离开此殿,朕就在这里,问清这件事情!”
他抬头对着殿外,“青衣卫。”
皇帝御前值守,一半是禁军,一半是青衣卫。
今夜在殿外当值候命的,正是韩玠。
他走进殿里的时候脊背有些僵硬,嘴唇紧紧的抿着,面无表情。与同僚齐齐跪在御前,他垂眸不去看任何人,背影如同雁鸣关外挺拔冷峭的冰峰。
元靖帝看向赵文山,“人在哪里?”
“农妇陈氏就在臣的府中,臣在奏折中提到的几个宫人还在天牢,另外还有一个……”他转过头,目光落向身后的人群。
人群中的越王与他目光相接,呆愣了片刻之后如有所悟,问道:“是她?”
见赵文山点头,越王这才站起身来,上前两步,跪在地上,依旧是那副傻傻的模样,声音是迟缓的,“启禀父皇,赵大人先前曾托付儿臣照顾一位宫女,名叫莫蓝。他说此事事关重大,只有儿臣这里最不惹人注意,儿臣便帮了这个忙。皇兄要提审的若是她,派人往儿臣府中询问,管家自知其下落。”
“嗯。”元靖帝招手叫韩玠上前,指了那纸笺上的几个名字给他,“这几个,立时提过来,不许耽搁。”
韩玠退后两步,行礼道:“臣遵命!”
两名青衣卫离去,太华殿里的氛围却依旧冷凝。
元靖帝阴沉着一张脸,目光徐徐扫过在座众人,除了宁妃出神、三公主惶惑之外,几乎人人都是小心翼翼的低头跪着,大气也不敢出。皇后那里几番想要开口,瞧见元靖帝的脸色时,却最终默默退回去,揪紧了衣袖。
两炷香的功夫之后,莫蓝、农妇陈氏及四名宫人被带到了太华殿。
在陈氏踏进殿门之后,压不住好奇心的人瞧瞧探看她的容颜。
布衣荆钗的女人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想是生活清苦所致,面上已有皱纹,然而那眉眼轮廓,竟跟三公主有五六分的相似,只是三公主正当妙龄,养尊处优之下,眉眼格外有神,神情透着轻慢。陈氏则畏畏缩缩,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贵人,整个人几乎缩成了一团。
元靖帝皱了皱眉,他当然不可能在诸多宗亲面前审问此案,吩咐殿中谁也不许出入,便将莫蓝等人带入内殿,并召皇后、赵文山、宁妃、三公主入内,留薛保在左右伺候。
韩玠并不能入内,只跟负责提人的同僚守在门外,隐约能听到里面元靖帝的怒声质问和宫人的求饶之声。
他的站姿稍稍僵硬,面上没有半点表情,心里却是通通直跳。从没有这样紧张过,仿佛全身每根汗毛都立起来了似的,叫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调匀呼吸强令自己镇定。
先前的诸般猜测在听到宁妃那句“红豆胎记”的时候完全被证实,韩玠前去提莫蓝的时候已经想过诸多后续的事情,此时只觉得指尖在微微颤抖——没有半点喜悦,反而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忐忑与恐惧。
赵文山敢如此笃定的在除夕夜宴上冒死进言,必然是已掌握了铁证,最关键的证词恐怕就在莫蓝口中。
回想起和莫蓝在冷宫里仅有的一次照面,韩玠无比确信,莫蓝她知道她的身份!那么她会不会将这些吐露出来?若此真相大白,那么他的处境,将比目下还要凶险万分!
远处的爆竹声隐隐约约,内殿里的说话声断断续续,韩玠聚精会神的用力分辨,也只能听到残破的话语,似乎是莫蓝在回禀,“……奴婢不敢不从,只能……”她的声音透着虚弱,自殿外几乎无法分辨。
好半天,才听见元靖帝怒气冲冲的声音,“那个孩子呢!”
随后就又低沉了下去,夹杂这皇后的厉声斥责和三公主的哭泣声音,韩玠依稀也只分辨出“乱葬岗”三个字。
大约有半个时辰的功夫,薛保才开门出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朝外面侍立的小太监叮嘱道:“快去备一碗清水。”
这一碗清水的用处自是明了,薛保低垂着头,等小太监端备好清水之后,便拿漆盘恭恭敬敬的端了进去。
殿门关上,周围又是死一般的安静,韩玠换了个姿势,发觉手心里腻腻的出了汗水。
不过片刻的功夫,里头便传来碗盏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元靖帝的怒喝,“贱妇!”那内殿修建得极深,平常的说话声极难传出来,此时的元靖帝怕是暴怒异常,怒声的斥责隐约传来,听那意思,是斥责皇后心肠歹毒,偷龙换凤之下害死了刚出生的小皇子。
头顶千钧稍稍挪开,韩玠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气,随即想到了之后的问题——
皇后娘娘当年偷龙转凤的事恐怕已被认定,这事儿并非捏造,越王这是有备而来,宁妃又一向心存疑窦,回头下令翻阅往日卷宗,严审旧日宫人,必会铁板钉钉。届时皇后的歹毒面目被揭露,当年越王在冷宫里的遭遇,晋王的惨死,恐怕都会算在她的头上。
元靖帝原本就为了晋王之死而伤心不止,如今知此噩耗,当如何反应?
皇后是太子生母,中宫失德,东宫之位又如何保全?
况这几年里元靖帝被恶虎所扑、晋王坠马被踩踏及至坠崖而亡,每一件里都将太子牵扯进去,虽然最后元靖帝相信了太子,但心中疑窦已经种下,如今会作何反应?
而三公主只是撕裂伤口的契机,在此之后,越王和郭舍又会有怎样的反扑,将这个伤口挖入骨髓?
但凡往深了想,韩玠便觉胆战心惊。
过了许久,元靖帝才在薛保的陪伴下走出了殿门,整张脸阴沉得像是能滴出墨来。殿里的皇后等人尚未出来,韩玠却不可多做逗留,只能跟着元靖帝一路无言的出去。
到得太华殿里,一应宗亲都是鸦雀无声。
太子怕是已经猜到了什么,脸上是掩不住的焦急,越王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表情,只是躬身默立。
元靖帝环视一圈,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挥了挥手,便穿殿而过,一路无言的往寝宫里走去。太子往前两步似乎想要跟上去,却被太子妃死死的拽住。此外大长公主也略显焦灼,往内殿的方向望了几眼,便带着侍从出宫去了。
子夜的时候,东华楼上的钟声响彻京城。
韩玠今日的值守至此完成,只觉肩头千钧之担陡然卸下,力气都被抽去了不少似的。换完值沉默着出了皇城,到东华门的时候,外头却是欢天喜地的情形,漫天的烟花还在次第升腾绽放,百姓们聚在城楼下,欢呼雀跃。
相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