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何处_余秋雨-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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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贯彻到底。他也认为《牡丹亭》是他一生中最满意的作品,但他已无法再达到这个水平,后来创作的剧本,虽也堪称佳作,却已远不能与《牡丹亭》的精神力量同日而语。这就是一种在自相矛盾之中的自我吞没。汤显祖比较热心科举,对道教佛教都不无迷醉,但他又嘲弄这一切。写《牡丹亭》时,正值他的进步思想高扬,而后来,消极情绪也曾统治着他的余生。美籍华裔历史学家黄仁宇博士在评论李贽时曾经指出:
几个世纪以后,对李贽的缺点,很少有人指斥为过激,而是被认为缺乏前后一致的完整性。他的学说破坏性强而建设性弱。他没有能创造一种思想体系去代替正统的教条,原因不在于他决心和能力,而在于当时的社会不具备接受改造的条件。和别的思想家一样,当他发现自己的学说没有付诸实施的可能,他就只好把它美术化或神秘化。
我们在汤显祖身上也看到了这种由于不具备社会条件所造成的前后矛盾性。谁也不再抱怨他的过激,谁也不再怀疑他的决心,人们只是惋惜他那强大的思想文化力量的迸发过于短暂,而这一切又是中国封建社会结构造成的,不能责怪他。
在汤显祖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古代戏剧文化无法像欧洲的戏剧文化一样,在重大社会改革的过程中起到巨大的精神鼓荡作用。汤显祖没有能做到的,他的后辈也没有能做到。在整个中国戏剧文化发展史上,有可能鼓荡起社会改革的思想洪流的时代,是万历时代,有可能发挥社会改革的作用的作品,是《牡丹亭》。但是就像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中习见的现象一样,这种可能都未能成为事实。
到李玉的《清忠谱》,虽然金刚怒目、力敌万钧,却已是封建社会结构自我调节的问题了。在那里,已很难找到超越于封建社会政治、思想结构之外的新鲜思想。以李玉为代表的苏州戏剧家们是值得尊敬的,但他们的艰苦劳作毕竟无情地表明了人文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思想萌芽在中国知识分子和中国艺术家队伍中的萎谢。
(二)《清忠谱》
《清忠谱》一般署为李玉所作,实际上毕魏、叶时章和朱素臣也参加了创作。苏州剧作家们多有合作之举,《清忠谱》即是一例。
《清忠谱》所写的事情,发生在汤显祖死后十年。汤显祖曾长期引为友好的东林党人,掀起了一场颁轰烈烈的斗争,他们公开漫骂、请愿、以至冲击衙门,矛头直指罪大恶极的宦官魏忠贤,他们希望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引起皇帝对魏的警觉。奸佞之徒,代不乏人,但像明代的严嵩和魏忠贤那样在和平的日子里统治的时间那么久,执掌的权力那么大,网罗的羽翼那么多,却是空前强烈地反映了封建国家机器本身的腐败。人们只要比较一下中国封建社会前期和后期就会发现,到明清时期,整个封建国家机器的固有弊病都已充分暴露,自我调节的机能虽然还在发挥,但显然迟缓得多了,因此这个时期奸臣的产生和恶性发展就比前期更具有历史的必然性。像魏忠贤这样的奸臣,既是封建国家机器的必然产物,又是封建国家机器的祸害,封建政治体制如要有效地延续下去,就要运用自我调节的机能将它排除掉。要不然,封建社会延续的时间就要短得多了,因为反奸臣的群众斗争很可能向着颇与朝廷过不去的方向发展。
《清忠谱》所展示的客观情节让我们看到,发生在苏州的那场反魏忠贤的群众斗争,其基本队伍是市民;但是,这场斗争的性质,并没有与市民阶级的独立思想相勾连。斗争的领导者就其思想素质论,还属于封建官僚阶层中的刚介正直之士,尽管他们已被罢官,或官职不高。魏忠贤既是他们的对头,也是广大市民群众的对头,因此他们在反魏斗争中能够部分地代表市民的利益,受到市民的拥护。但是,说到底,他们所领导的这场斗争,在基本性质上是呼吁和促成了封建国家机器的一次自我调整。这样的斗争,最后必然是需要调动皇帝的力量的。《牡丹亭》即使最后皇帝不出场也已在大体上完成了杜丽娘的胜利,《清忠谱》则不同,志士仁人们的壮烈行动,都是为了能使最高统治者对奸臣有所察觉,作出惩处。因此,尽管《清忠谱》气势不凡,电闪雷鸣,其思想实质却并未超越封建政治思想的范畴,比之于《牡丹亭》,这是一种历史性的倒退。《牡丹亭》轻艳的异端,必然地被《清忠谱》壮烈的正统荫掩了。正是这种荫掩,使中国思想领域里刚刚露头的人文主义思潮退歇了,封建统治还会延续一个漫长的清代。
《清忠谱》带有很大的纪实性,《曲海总目提要》说它『事皆据实”,甚至可以对历史记载作出补充。它所反映的事件———发生于1626年的东林党人周顺昌的冤狱事件———曾引起过许多戏剧家的兴趣,据祁彪佳《曲品》记载,写这一事件的剧作先后曾产生过三吴居士的《广爱书》、白凤词人的《秦宫镜》、王应遴的《清凉扇》、穆成章的《请剑记》、高汝拭的《不丈夫》及未着姓氏的《孤忠记》等。诚如吴伟业在《清忠谱序》中指出的,这个创作热潮,在魏忠贤案刚刚布露时就形成了:
逆素既布,以公(指周顺昌)事填词传奇者凡数家。李子玄玉所作《清忠谱》最晚出,独以文肃与公相映发,而事俱案实,其言亦雅驯,虽云填词,目之信史可也。
这不有点像当年严嵩势力刚败即演《鸣凤记》的情景么?由此可见,传奇创作从明代到明清之际,越来越成为一种十分普及、十分趁手的吐愤舒志的工具,一种编制迅速、反响热烈的宣传样式。据张岱《陶庵梦亿》记载,当时另一出记述魏忠贤罪孽的传奇《冰山记》上演时,观者竟达数万人,台上演出的人和事都是台下观众所知道的,因此反应非常热烈,有的时候观众对剧中人名的呼唤声和对剧中冤情的愤懑声,就像浪潮奔涌一般。这种万人大集会,这种气氛,这种巨大的心理交流,如果以人文主义思想为基础、为指导,是有可能较早地鸣响封建社会的丧锺的,但众所周知,事情并非如此。人民的情绪很自然地被引入到了对魏忠贤的控诉上,而魏忠贤的罪名则是“逆贼”:叛逆了正统的封建宗法制度。应该说,这一批及时涌现的剧作也参与了这种对人民情绪的引导工作。作为这批剧作的后起者和代表者的《清忠谱》,就以周顺昌这一艺术形象对人民的情绪作了有利于封建王朝的吸附。如果这出戏关注的不是这么一个一时失信于朝廷的忠臣,而是一个敢于问一问产生魏忠贤的客观原因,敢于在市民利益上多作一些考虑,敢于在思想实质上对封建主义保持一点独立性的人,那么,那种万众一心的观剧场面很可能是中国社会走向新生的温床了。然而李玉和其它苏州剧作家并没有达到这种思想水平,他们立足的土壤也没有向他们提供这方面的条件,因而他们自己深感忭慰、也要引导观众感到忭慰的结局只能是:
目今新主登极,大振干纲;魏贼正法戮尸,群奸七等定罪。世界重新,朝野欢庆。向日冤陷诸忠臣,谪戍者悉已召回复职;惨死者尽皆宠锡表扬。……九天雨露洪恩重,万里山河气象新。
被“逆贼”篡夺了的权力又回到了君王手中,封建政治排除了产生于它自身的一次灾变。人民还须回过头来,感谢封建君王。这便是《清忠谱》在思想内容上的根本局限,也是中国戏剧文化终于未能顺着《牡丹亭》的道路开创的一个人文主义天地的重要原因。
但是,历史上的文化现象往往是非常复杂的。以肯定和歌颂封建政治为皈依的《清忠谱》,还因通体散发着一种凛然浩气而受到广大观众的喜爱,包括那些对封建政治毫不喜爱的观众在内。东林党人周顺昌、市民颜佩韦等人的政治观念带有很大的特殊性和复杂性,我们可以不接受,但他们为了自己所信赖的观念赴汤蹈火、百死不辞的意志和豪情,至今仍然具有动人心魄的震慑力;苏州人民的情绪当然还缺乏更正确、更进步的引导,但他们对于正义人物的深厚同情心,对于一切倒行逆施的普遍仇恨,对于政治背景的深切关注,却也能使今天的观众感奋起来。这种复杂的文化现象和美学现象,从艺术上说,体现了艺术构件对于艺术构架的独立性,艺术途径对于艺术目的的独立性;从思想上说,则体现了气节、意志、人生风貌对于政治目的的独立性。即便是那些意在推翻封建制度的后代志士,也会通过《清忠谱》进一步激励自己的斗志,尽管在基本意旨上他们正与这出戏相逆。艺术,特别是像戏剧这样的复杂艺术,不会仅仅以一个简单的目的性面对观众的,它们总是以一个复杂的整体面向世界。对于不同的观众,它们多层次的思想内容大抵具有可剥离性,以适应各有取舍的要求。
周顺昌、颜佩韦等人的战斗意志确实具有夺人的力量。他们与《赵氏孤儿》里的那批义士不同,不是要做一项秘而不宣的事情,而是要以自己响亮的呼喊震动皇帝。秘而不宣的事情,就怕别人知道。《赵氏孤儿》里的义士,为制造假象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而《清忠谱》里的义士,则要以巨大的牺牲让皇帝知道社会真相。《赵氏孤儿》里的义士对最高当权者完全失去了希望,带着极大的仇恨在黑夜里递送着颠覆的火种;《清忠谱》里的义士对自己周围的宦官恨之入骨,但对自己头上的青天、脚下的土地并没有完全失望,他们力图在同样一个天地中扭转是非,于是总是采取十分公开、万人瞩目的行动。他们处处要表露自己的爱憎,表露,就是他们的斗争方式,也包括了他们部分的斗争目的。因此,一部《清忠谱》,没有曲折的内在线索,没有“吃惊”的因素和“发现”的因素,只是浓烈而坦率地呈现斗争的一个个回合,由于这些斗争的当事人力求扩大事态、轰动视听,因而多数回合都具有场面性,有的回合还表现为大场面。
世纪的丰收(2)
主角周顺昌原是一个级别不低的中央官吏,因反对魏忠贤被革职返里,本很引人注目,而他偏偏还要以强烈的行动表明态度。他一听说反对魏忠贤的另一位官员文元起也被罢官遣返,很快就去拜访,走在路上,苏州的人民都已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例如他在郊外的路上遇到两个轿夫,轿夫认出了他———
轿夫:原来是周老爷。嗄! 周老爷是去望文老爷了。
周顺昌:你这两个人,怎么晓得我去拜文爷?
轿夫:昨日文老爷北京回来,到竹坞去了,今日周老爷自然去的。
周顺昌:倒亏你们猜得着。
这段小小的对话表明,这些汇集在苏州的反对魏忠贤的政治势力,一举一动都被社会所关心,他们的脾性和遭遇,已被周围的百姓所熟知。事实上,他们处于这么一场关乎朝廷去向的政治斗争中,确也不断地以自己的情感和意志推动着事态的发展。周顺昌在拜访文元起之后,又到江边去守候另一位反魏忠贤的官吏魏大中被押的船只,他们两个人,竟当着押解校尉的面,畅议朝政,诉说冤情,周顺昌更是直截了当地把魏忠贤骂作“阉狗”。听说魏大中被逮捕之后心中只是挂念着小孙子,周顺昌立即决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那个小孙子。这也就是表明,他愿意与生命岌岌可危的志士结成一家骨肉,他愿意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守护危难中的正义。他的这个决定,把在旁监听的校尉惹笑了:
校尉甲:好笑得紧,他是个钦犯,怎么与他联姻结党?
校尉乙:厂爷(即魏忠贤)知道,不是当耍的。
周顺昌:唗!狗头,谁要你多管!你回去,就说与那阉狗知道,我周顺昌不是怕死的人。……
校尉甲:我们也是好话,周爷几个只管寻死。……
周顺昌果真是“寻死”,但他毫不畏惧,还大骂魏忠贤的“生祠”,想以自己的骂声和死亡来换得皇帝的明察。周顺昌很快如他自己所预料的被逮捕了,于是引起了以火暴性子颜佩韦为代表的营救周顺昌的群众运动。于是,事情从官场扩大到市民,从忠谏发展成示威,从屋内怒骂发展为街市喧哗。广大市民百姓先是哭、求,然后是骂、打,第十一折《闹诏》所写,实在是展现了中国戏剧文化史上罕见的群众政治场面。这次大闹的指挥者,就是颜佩韦和杨念如等社会地位较低的市民。他们不久就英勇就义了,周顺昌也被处死狱中。他们失败了,但他们的浩然正气在客观上表明,在与为害广泛的奸佞官僚进行斗争的时候,官僚集团中希冀维持正常封建统治秩序的士大夫和广大人民能够结成互相支持的精神联盟;在这种联盟中,士大夫们会因与人民利益突然有了勾连而更加理直气壮,而一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自己斗争性质的人民则会在这些士大夫中间寻找政治寄托,两相融合,可以汇成一股在封建主义容许的标尺下达到最高极限的精神洪流。《清忠谱》之所以能够通体雄壮,也是以此为凭借的。
由于苏州市民反对魏忠贤的斗争并没有构成自己独立的思想领导,更由于李玉受封建正统观念的束缚,《清忠谱》过于固执地坚守着“整肃朝纲”、“奠安社稷”的轨道,造成了全剧在内在思想脉络上的贫弱,并由此带来了一系列艺术上的缺陷。例如周顺昌的形象就未免过多地滞留于外部呈示,而对他内在的心理活动却缺少切实可信的梳理。虽然李玉也为他安排了一些家属关系,让他在采取行动的前后别妻嘱儿,但这仍然是一些表露,至于他们所采取的行动在个人思想上的具体根据,则始终显得空泛。真实的周顺昌虽然基本上也是一个忠臣的形象,但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定有自己个人方面的苦恼和思虑,他之所以采取如此决绝的行动,一定包含着使普通的观众(对政治斗争未必关心的观众、异代的观众)也能理解的具体动机。但是,在魏忠贤倒台之后,周顺昌被封为一个凛然巍然的英雄,根据封建统治集团的需要,他变成了一心忠于朝廷、没有其它思想的人物。这么一个周顺昌,与真实的周顺昌甚有距离,而《清忠谱》则显然深受影响,把周顺昌写得过于单一化、概念化和浮面化。相比之下,颜佩韦比较真实,因为较鲜明地写出了他采取这些行动在个人性格方面的原因:
俺生来心性痴呆,一味介肝肠慷慨。不贪着过斗钱财,也不恋如花女色,单只是见弱兴怀。猛可也逢凶作怪,遇着这毒豺狼,狠驽骀。凭着他掣电轰雷,俺只索翻江搅海。
凭借这副脾性,他在听说书时听到童贯杀害忠良,竟一时怒气,打了那个说书人,这么一个民间豪杰在反魏斗争中主动冲锋并威震一方,也就不奇怪了。
由于思想主旨上的根本性弊病,整出戏的基本行动线也显得不够顺畅。全剧矛盾的引起,在于文元起告诉周顺昌不少魏忠贤的败行劣迹,激得周顺昌嗷嗷难平,这些败行劣迹主要是“不奉圣谕”、“违逆祖训”、“扰乱内庭”,如:
内庭弄兵,祖训可禁。那魏贼私没内操,挑选心腹,官标万人,裹甲出入,日夜操练。金鼓之声,彻于殿陛。皇子方生,炮声震死。近御铳炸,圣躬儿危。魏贼走马上前,飞矢险中龙体。
总之,魏忠贤妨碍了皇帝的平静生活,甚至危及了皇帝的安全。但是,由此而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