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痕-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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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亚走过去,轻轻揭开白绒布,是一把伏羲式七弦古琴。
琴身桐木质,鹿角沙漆灰,色紫如栗壳,金徽玉轸,圆形龙池,扁圆形凤沼。七徽以下弦露墨色。伸手细摸,蛇腹间带牛毛细断纹,上额有冰纹断。圆池上刻草书“大圣遗音”四字。池内纳音左右上下四隅分刻隶书“至德丙申”四字年款,两侧还刻有髹金隶书“峄阳之桐,空桑之材,凤鸣秋月,鹤舞瑶台”十六字。
墨心眼一亮,赞道,
“岚大人提过这把琴,是先代将军的祖父自大明带回来的邦结的极贵重之物。”
说时手顺势抚上了圆池之上的草书字,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吉原忍一把打开墨心的手,却又被他反抓住,墨心嬉笑着不放,吉原忍正欲发怒,却听月白亚清冷的出声道,
“大圣遗音。”
墨心也转过头,看着月白亚,
“拿走,我不要。”
抓扯中的二人闻言,瞬间定住了动作。
“殿下……这可是将军特地……”
“殿下也许不擅弹琴才会这么说,小忍你不要急。”
吉原忍当即回过头冲着墨心一阵低吼,
“你懂什么?当日我和岚大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殿下琴艺极盛,莫说弹奏,即使他要用琴杀人……”
月白亚收回手未发一语,转身进了内室,吉原忍意识到自己失言,躇在原地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墨心会意轻笑一阵,还是将琴抱起架在内室木台之上,再回到走廊时,只看见吉原忍的背影了。
“哎……?毕竟见过听过的只有你们俩啊啊,都不告诉我就走了嘛?”
回过头,却看见月白亚又走了出来,独自站在厅内一角,看着琴发呆。
墨心嘴角上浮,心知他实则是爱琴之人也不出言道破,于是收好桌台上的公文折子,取了重要的部分送去外府白鹤前厅,虽然刻意放慢步行速度,却直离开至兆合居外门,也未听见琴音,只得略为失望的抿了抿嘴。
墨心暂时离开后。月白亚坐下来,仍是看着琴出神。这把琴比起他以前那把九霄环佩,甚至更为贵重,但是他根本就未在乎这些。离开大明之后,月白亚总会莫名的走神,看见樱花他会走神,看见玉簪还是会走神,甚至看见一片白色都会走神……只要是能联想到那个人的一切,思虑及触觉都会变得异常敏感。如今又一把古琴摆在自己面前,月白亚只觉得脑内空洞,想亦或是不想回忆的画面全都不自觉在眼前闪跃而过。
于是又想起,那个人成婚之前那一夜,硬是拒绝了想要主动求好的自己,他羞愧中抓着那件白狐绒外衣跑了出去。屋外下着玉白冰冷的雪,宛如那个人寂静的华丽与决绝。原来二人的距离已是那么不可逾越,他想抱他,想亲他,想像以前那样再偎在他怀里,一心只想独占他……可是已经做不到了。
摊开双手,青葱玉指白嫩依旧,没有因为习武而留有茧痕,或者任何伤口,这双手技艺仍在,只是心中的琴却被那人亲手毁了……月白亚忽的自嘲般笑了。静下来尤其是独自一人时,明明曾无数次欲毁掉自己的手,甚至想过就此失去武功也无妨,但是真有人要夺走这些时,心内又是种比死还难受的挣扎感,实在讽刺。
忽然感觉一道饮恨的目光灼来,月白亚抬眼未见有人影,起身步入横廊,只剩细微的脚步声瞬间消逝,四下无人。几丝异样隐约涌上心头,月白亚思索片刻,自己在将军府行事低调,尽量避露锋芒,尚且算是足不出户,了解他真身的人也少,理应无以得罪人才是。于是只得回身作罢。
七月已至盛夏,白日里的时段渐显长。空气中飘荡着自内府女眷居宅传来的杜鹃及玫瑰的花香味,艳阳里伴随着蝉鸣声,暑味浓郁。午后,月白亚独坐在走廊一角,习惯性的走神,却听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春锦夫人带着几个仆人以及女侍赶过来,见到月白亚,略微尴尬的退了几步,敬声道,
“殿下可有见到将军……?”
月白亚余光瞥到一旁的墨心闻言转头闭眼抿笑,沉默了一会便说不知道。春锦夫人不死心,左张右望欲寻出蛛丝马迹,无奈眼前之人眼神越发冰冷,只得赔笑不是,退出去了。一行人离开后,月白亚起身回到室内,环视了一周,径直走到屏风处将搭在上面的外衣掀开来,果然露出了一张喜笑颜开的脸。
苍月霄雷一双月圆眸子闪着雀跃的光芒,笑起来嘴角的酒窝遮蔽了素日威严的神情,此刻竟有些顽皮的味道。
“阿月看见我都不惊讶吗?”
“……”
“你在庭院时我从侧门进来的。”
“……”
月白亚有些无语,只得回头看着墨心,后者同样一副万年不变的嬉闹笑颜。
“春锦夫人又追着将军说立侧室之事,将军在躲她。”
“不过是内府掌事,为什么要避。”
苍月霄雷闻言动作有刹那迟钝,随即还是只笑不答。
墨心挑挑眉,解释道,
“春锦夫人是将军的乳母,地位并非一般掌事能及。”
月白亚再转回头看着苍月霄雷,正好迎上对方一如既往的温柔眼神。
“不碍事,她年岁已高,我也是不想难为她才避开的。近日城中有盂兰盆会,阿月来出云快一年了都未好好游览过,今天我正好我手中也没事,我带你出去逛会罢。”
说完拉起月白亚的手就要往侧门走,月白亚还没消化完春锦的事,就被拉着说要出去,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墨心已然闪身挡在二人面前。
“将军,二位身份贵重,私下轻率出行此举太卤莽了……”
苍月霄雷半眯着眼看着他,问道,
“你想做什么?”
墨心媚笑,狐狸眼闪动出流光。
“恩……做点准备再出去便好。”
月白亚穿着黑色的单衣和服,头发朝后随意绕了个髻,用丝带绑上,看上去甚是清爽。苍月霄雷也换了件淡黄色的浴衣,从后门出来便看见他站在前面微笑着朝自己招手,月白亚叹了口气,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二人并肩而行,即便是换了寻常百姓的服饰,月白亚清丽的面容依旧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苍月霄雷轻摇着折扇浅笑,有意无意的替他挡了那些觊觎的眼色,有大型花车或者游乐的人群通过时,还会很自然伸手将月白亚拉进自己怀里,后者无意自然无所忌避,倒是苍月霄雷心里会时不时越发甜孜孜的。
盂兰盆会在出云夏季里是最为传统、最主要的节庆活动。追本溯源是为了祭祀祖先而举行的佛教活动,然而围绕盂兰盆会各地纷纷举行形式多样的节庆活动或者围舞等传统节目,却是更为人所热衷,氛围自然是相当热闹。街上的人们大都身着浴衣,青年们忙着布置着祭台和果酒,年轻的姑娘手执团扇,或嬉笑着拥蔟在一起,或陪同父母出行祈拜,参与节庆。穿过正街行径至太庙前,人流如潮,大小不等的花车摆设在门口,白叠纸串的祈福折,在夏风中轻荡,发出细碎的纸片声,伴随着风铃叮咛融入人们的欢声笑语中,显得格外悦耳。好几个身着黄衣红袈的僧人,在为路人祈福祝祷,并应情散发着福签。月白亚走近时,一位年迈的僧人也十分友善的伸出双手将福签送上,月白亚正一愣,准备回应时,却又被身后的人一把拉回去。苍月霄雷微笑着对老僧人行礼,
“谢过这位师傅,他已经有这个了。”
老僧人会意,微笑还礼。月白亚回过头,看见苍月霄雷指了指腰间那个初次见面时,送给他的那个紫红色倒三角形福签,竟忍不住嘴角忽的上弯,倾城一笑。苍月霄雷轻柔的拉过他的手离开,身边几个路人都被刚才黑衣少年那一抹笑颜看得一呆一愣,半响方才回过神,窃窃私语。
五十步外,一青一红两个人影貌似悠闲的跟随在后面。墨心媚笑着以眼神一一回应垂涎自己的少女,举手投足间魅惑无边,真真一只活狐狸。反是吉原忍板着一张脸,谁偷看他他便立马瞪回去,最后瞪得也累了,直接无视。眼看时至傍晚,人群中越发热闹,人流也越发增多,吉原忍视线一边紧随着前面那二人,一边忍不住发起牢骚。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是和你一起!”
墨心摇着刚从街边买来的锦狐纹团扇,嬉笑着说,
“恩……真可惜,我不是岚大人呢。”
吉原忍怒澄了他一眼,负气继续往前走,墨心用扇轻拍了他的后脑一下一把将其拉回,柔声道,
“别跟太近啊。”
吉原忍默,只得憋回心底那口气跟着墨心一起走。
“在迎接先祖的灵魂之前要先去扫墓,开辟出一条回归之路,并准备好用蒿草编制的牛马等形状坐骑……仪式寄托了人们对故人的思念”
傍晚,街市上的花灯徐徐点亮,闪耀出一片火树银花的灿烂。苍月霄雷边领着月白亚逛,一边跟他讲述着盂兰盆会的传统风俗。
月白亚视线转到热闹的人群中,和着歌谣围在一起跳舞的青年,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隆重的传统,为何不带我去看?”
苍月霄雷摸摸他的头,笑道,
“虽然隆重,但是祭典仪式是比较枯燥的,我想你不会喜欢。所以今日直接带你出来赏玩盂兰盆会相关的节庆活动了。”
“一会太庙那条街的大平台会有盂兰盆舞的节目,用过晚膳我带你去看看吧。”
月白亚首肯。穿过花灯街市,跟随苍月萧雷寻到一处食馆,落座后,苍月霄雷点了几样招牌菜式,见月白亚一直沉默不语,便关切的说道,
“我知阿月你吃不太惯这边的饮食,听闻这家店的掌厨的祖父跟随海船去过明国,对于那边的料理也有点研究,所以你可以说些自己想吃的叫他们做。”
月白亚摇摇头,淡淡的说了句‘不必了,我并不饿。’
苍月霄雷绵绵的‘恩?’了一声,月白亚看着他一张布满期待与宠溺的脸,只得细想了一会,便转头对等候在旁的店主说,
“那……我想吃,胡桃红枣粥。”
发音本也不是很地道的语言,店主在听闻那粥名后,便笑开了,
“好的,二位先稍后,我去跟掌厨说。”
店主离去后,苍月霄雷问道,胡桃红枣粥是什么,大明的名菜么。
月白亚只是淡笑不语。
用完膳,二人折回往太庙那条街行去。一路上,因为正值夜市时辰的关系,许多小摊贩凑热闹般的摆了出来,兜售着各种新奇的玩意以及零食。走到一个摆了一地大大小小水盆的摊位前,苍月霄雷看见盆里的各色小巧可爱的金鱼顿时眼前一亮,拉着月白亚就要玩这游戏。
月白亚虽然从未见识过这等游戏,但看见周遭有几个小孩子正在一边捞金鱼嘻嘻哈哈的一阵欢娱,便觉得颇为幼稚。
苍月霄雷付了钱,递过一个掌心大小般捞金鱼的网子给他,月白亚别扭了一阵,只得皱眉接过来,蹲下就开始捞。第一下,金鱼刚上网,手一抬起,网便破了。金鱼悠然游走,身边几个小孩,一愣一愣的看着这个阵亡速度比自己还快的大哥哥,苍月霄雷则硬憋住笑,大气也不敢出。
月白亚沉着脸,再拿了几个网子,这下便耐心了些,有些重视技巧般,小心翼翼的引鱼入网,再故意放慢速度抬手,刚一脱离水面,嘶的一声网又破了,金鱼掉回大盆内,甩甩尾巴窜进鱼群里。身边的一小男孩开始笑,金鱼摊老板默,苍月霄雷继续憋气。
于是月白亚怒了,猛的从老板手中抓过一大把网子,使出类似曾经弹琴时那招灵影手,手影重叠,律动节奏之快,看得身边的众人都惊呆了。一番眼花缭乱下来,网全破了,鱼依旧一只没捞到。此时周围的人再也忍不住了,几个孩子开始哈哈大笑,说这个漂亮哥哥技术真是太差劲了,金鱼摊老板看着一地破网子哭笑不得,苍月霄雷撑着店门肚子都笑痛了,就连距离身后五十步的那二人也满脸黑线……
月白亚猛的站起来,阴沉着脸瞪扫了一遍周围笑他的人,沉默不语。苍月霄雷笑够了,接过碗朗声劝道,
“哈哈……阿月别急,我给你捞。”
说完蹲下捋起衣袖,手握唯一剩余的一个网子,看准时机埋进水里,等待片刻,利落的抬手往碗里送,一条橙红色的金鱼赫然落在小小水碗里。就这么一瞬间,引得那几个孩子一阵惊喜。
“挖……这位叔叔好厉害!”
“好快啊,网也没破!”
苍月霄雷冲他们点点头,转过头对着月白亚温柔的笑了。
“你觉不觉得,将军他对殿下,有别样的感情。”
吉原人看着亲昵的二人,越发生出不祥的感觉。
墨心闻言单闭一只眼讪笑道,
“我以为你真看不出来呢……呵呵。”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么说你早知道了?”
墨心笑而不答,心道:好说,将军首次留宿兆合居那夜便感觉出来了。
吉原忍随即微皱眉宇,不禁脱口而出,
“如果是一般的男子尚可说得过去,殿下是将军的亲侄,这是乱伦……”
“照小忍这么说,只要没有那层血缘关系,自是美好的罢?就貌似你和岚大人……”
墨心似是无意的笑语,吉原忍依旧有了股被激怒的冲动,伸手就欲拔腰间的刀,不想却被墨心一把拉过怀里,唇抵在他耳边,启齿伴随着淡淡的丁香气息。
“不要这么随意就跟我动怒,你应该清楚,他的世子身份是将军给的,如果要他换个身份呆在那个人身边,同样只是将军一句话的问题。”
吉原忍震惊得瞪大眼睛,墨心放开他,那张原本狐媚如灵的美丽面容此刻的神情不仅未有半点笑意,反而是格外的凌厉与冷俊。
月白亚冷着脸双手各拿着一个碗站着一动不动,每碗里有三条颜色不一的金鱼,全是苍月霄雷用那仅剩的一只网捞上来的。苍月霄雷望着手里终于破掉的网,再冲着月白亚一阵憨笑,
“这些鱼是我送阿月的哦,拿回去养吧。”
“……”
“……不过,我们还要去看庆舞的节目,拿着倒也不方便……”
“交给后面那二人就是了。”
月白亚睨了他一眼,放下碗,丢下这一句就往前走了。
苍月霄雷一愣,随后往身后寻去,果真看见不远处榕树下的花车旁那二个一青一红的身影。
墨心眼笑得弯成了一条线,摇摇团扇打招呼,吉原忍点头行礼。
于是便指了指地上的那两个装鱼的碗,放心的去追先行一步的月白亚了。
剩下二人,走到捞金鱼的店门前,相对无语。
“你拿吧……”
“还是你拿吧……我拿着殿下的刀呢。”
“……一人一碗吧。”
“小忍真聪明,成交。”
月白亚虽然走得不快,但也并未刻意放慢脚步去等他。苍月霄雷小跑着追上来,此时太平台四周已经围满了人,台上鼓声响起,男性舞者绑好留袖,手举火把围成大圆圈跳舞,外围一圈女性舞者带着吉祥头饰,跟随鼓声合起歌,围观人群中不少大人跟孩子拎着花灯欢笑着,乐唱着,一时氛围热烈激荡。苍月霄雷一边大声的喊,一边试图靠过去挨近月白亚身边,眼看手就能达到他的肩膀,却被一个灰色的人影猛的撞开。
苍月霄雷被撞得侧过了身,正一阵惊讶。月白亚听闻背后异常的动静,回头一看,苍月霄雷只冲着他摊手苦笑。伸手敏捷的滑过苍月霄雷的腰际,月白亚眉宇微蹙,一个闪身往刚才那个灰衣人影跑的方向追去。
吉原忍眼尖,立马警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