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侬·列斯戈-第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认为我败坏了门庭;蒙受这样的耻辱,我简直无地自容。整整一个星期,我一直处于这种极端颓唐的状态,什么也听不进,什么也不想,只是品味着我的耻辱。我痛苦到了极点,即使对玛侬的思念,也无法再增添我的痛苦了。对她的回忆起码是这种新痛苦之前的事,这时占据我心灵的只有羞耻和惭愧。这种特殊的内心活动的力量,只有少数人才能体会到。普通人仅有五六种欲望,他们一生就是在这几种欲望的圈子里度过的,喜怒哀乐也无一脱离这个范围。从他们的内心排除爱与恨、欢乐与痛苦、希望与恐惧,那他们就没有任何感觉了。品格高尚的人则不同,他们能有千百种不同的感受,他们似乎不止有五种感官,还能够接受超出自然通常界限的观念和感觉。他们意识到是这种伟大的特性使他们超凡脱俗,便把它看得比什么都重。正因为如此,他们特别不能容忍别人的蔑视和嘲笑。他们最强烈的感情之一就是羞耻心。
在圣拉扎尔,我正是具有这种可悲的长处。院长见我一直极度悲哀,怕我忧郁成疾,便对我格外温和宽容。他每天总来看我两三次,还经常带我到园子里散步,极其热心地规劝我,并给我以忠告。我温顺地听着,甚至还向他表示感激。他觉得我很有希望改过自新。
“您的性情这样温和,这样可爱,”他有一天对我说,“我真不明白,您怎么会像别人控告的那样放荡。有两件事我感到惊奇:一件是您有这样好的品德,怎么竟毫无节制地放荡呢?另一件更叫我赞叹,就是您过了几年的放荡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了,怎么会这样痛快地接受我的规劝和指导呢?如果出于悔过,您就是受上天宽宥的出色榜样;如果是天性善良,那么,您起码本质很好。因此我想您用不着在这里关多久,就能重新过上体面安分的生活。对此我满怀希望。”
听罢他对我的看法,我真是喜出望外。我决心处处谨慎,让他心满意足,好加深他对我的好感。我深信,这是缩短四期的最稳妥的办法。有一次我向他借书看,他让我自己挑选。我拣了几本严肃作家的著作,这使他深感意外。我佯装专心致志地学习,随时随地都让他看到,他期望的变化已经在我身上产生了。
然而这不过是表面文章,我还必须惭愧地承认,在圣拉扎尔,我扮演了一个伪君子的角色。我一个人的时候并不学习,只是哀叹我的命运;我诅咒那间牢房,诅咒把我囚在那里的残暴势力。羞愧的心理使我萎靡不振,我只要把这种烦恼暂时丢在脑后,就马上又堕入爱情的痛苦之中。不见玛侬的面,她的命运凶吉难卜,害怕此生再难见面,这是我暗自惆怅的惟一心病。我想像她正在G.M.的怀抱里,刚一出事我就立即产生了这种念头,却万万没有料到,她同我的遭遇竟如此相似,还以为G.M.所以把我赶开,就是为了安安稳稳地占有她呢。我就是这样熬过了日日夜夜,觉得时间漫长无边。我一心期望着虚伪的手法能够奏效。我细心观察院长的脸色,琢磨他的言谈话语,以便确切了解他对我的看法。我像侍奉我的命运之神一样,千方百计地讨他喜欢。不难看出,我完全赢到了他的好感。我不必再心怀疑虑,他肯定会竭诚相助。
一天,我大着胆子问他,释放我的问题是不是由他决定。他回答说并不完全由他作主。不过,只要由他出面证明我已经悔改,G.M.先生就可能同意释放我。正是应G.M.先生的请求,警察总监才把我关押起来的。
“我已经坐了两个月的牢,”我又低声地问,“能指望他觉得惩罚够了吗?”
院长说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去找G.M.谈谈。我求他马上去为我说情。过了两天,他来告诉我说,G.M.听到对我表现的赞扬,非常感动,不仅打算让我重见天日,而且表示很想同我进一步结交,因此要到监狱来瞧瞧我。尽管我讨厌见他,但我把这件事看成是获得自由的前奏。
G.M.真的到圣拉扎尔来了。我觉得他的样子比在玛侬房间里时正经得多,不那么呆头呆脑了。针对我的恶劣行径,他说了一些通情达理的话。他还大言不惭地为他自己的放荡生活开脱,说什么寻求某些欢乐是人的自然要求,这种弱点是可以允许的,但欺诈和行骗则是可耻的,应当受到惩罚。我装作俯首帖耳,听他训诫,看样子他挺满意。针对我和列斯戈、玛侬的同胞关系,以及建小教堂玩的话,他还开了几句玩笑,我听了也安之若素。他对我说,我既然对这种虔诚的事业感兴趣,在圣拉扎尔一定造了不少。同时他脱口说出,玛侬在妇女教养院,也一定造了一些非常漂亮的小教堂。一听此言,我不禁浑身一颤,但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温和地请他说明这是怎么一回事。
“嗯!是啊,”他说,“她在妇女教养院里反省有两个月了,但愿她像您在圣拉扎尔一样,也能吸取许多教益。”
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即便用判处终身监禁或者立刻杀头相威胁,我也压不住心中的怒火了。我向他猛扑过去,由于过度气愤,我损失了一半气力,不过我这一扑的劲头还是相当大,将他摔倒在地,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我正想掐死他,院长和几个修士闻声赶来。他们听到了G.M.摔倒的声音和他挣扎发出的几声尖叫。他们从我手中把G.M.拉开。我精疲力竭,几乎气厥过去。
“啊,天哪!”我连连叹息,高声喊道,“天理啊!遭受这样的侮辱,我还能活下去吗?”
我还要扑向来残害我的野蛮家伙,被众人拦住了。我悲痛欲绝,发出的叫喊和流下的眼泪超出了想像。见我失去了常态,在场的人都莫名其妙,他们面面相觑,既震恐又惊讶。G.M.先生趁这工夫整理好了假发和领带,摆出一副受到粗暴待遇的样子,怒形于色,命令院长对我更要严加看守,用圣拉扎尔教养院特有的各种刑罚来惩处我。
“不,先生,”院长对他说,“对待像骑士先生这样出身的人,根本不能采取这种方式。再说,他为人这样和善,这样正派,我很难相信他会无缘无故发这么大的火。”
听到这种回答,G.M.先生显得十分狼狈。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院长也好,我也好,凡是敢于违抗他的人,他都有办法迫使他们就范。
院长吩咐修士们把他带出去,自己则留下来陪我。他恳切地要我立刻告诉他,为什么动这么大的肝火。
“噢,神甫,”我像孩子一样呜呜哭着说,“您想像一下吧,什么行径最残忍可怕,最野蛮卑鄙,无耻的G.M.干出来的就是什么。啊!他刺伤了我的心,这个创伤永远也无法治愈。”随后我又抽噎着说:“我愿意把事情全告诉您。您是个好人,听了一定会同情我的。”
我简单地向他叙述了长期以来,我对玛侬怀有的难以克制的爱情、我们被仆人浩劫之前阔绰的排场,以及G.M.给我情人的馈赠、他们达成的交易,后来又如何中断了这一切。当然喽,向他介绍这些情况时,怎样对我们有利,我就怎样讲。
“请看,”我接着说,“G.M.先生所以这样热心让我改邪归正,原因就在这里。他施展手段把我关在这里,纯粹是寻求报复。这点我可以原谅他。但是,神甫,事情还不止于此,他竟然凶残地抓走了我最亲爱的伴侣,侮辱她,把她关进妇女教养院。这是他今天不慎亲口对我讲的。妇女教养院,神甫啊!苍天哪!我的可爱的情人,我的亲爱的王后被关进了妇女教养院,被当成一个最下贱的女人!遭受这样的痛苦,蒙受这样的耻辱,我哪儿还有勇气活下去呀!”
善良的神甫见我悲痛到了极点,就竭力安慰我。他对我说,我向他讲的情况他根本不知道。实标上,他以前只当我过的是放荡生活,以为G.M.这样关心我,不过与我家关系亲密,而G.M.本人也是口口声声这样讲的。神甫还说,我刚才讲的那些情况,可能会使我的案情发生很大的变化,他打算如实报告给警察总监,保证我能很快恢复自由。接着他又问我,既然我家庭根本没有要求监禁我,为什么我没有想到把我的消息告诉家里呢?我给了他满意的回答,说是怕给我父亲造成痛苦,再说,我也难于启齿。最后,他答应我马上去见警察总监。他还说:“就是为了防备G.M.先生捣鬼,也应该去一趟。他从监狱出去的时候,可是怒气冲冲的。他是个有影响的人物,不能不惧他几分。”
我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神甫回来,如同一个不幸的人到了被判决的时候那样。我一想起玛侬依然被关在妇女教养院里,就五内俱焚。我只知道那个地方声名狼藉,但是还不清楚她在那里受到什么样的待遇。我从前听人说过,那座令人恐怖的监狱有些特点,现在一想起来,我也总是愤愤不已。我下狠心要把她救出火坑,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不管采取什么手段,我也在所不辞。假使没有别的办法从圣拉扎尔出去,我甚至会放一把火把它烧毁。我暗自盘算着,万一警察总监不顾我的情况继续关押我,我应该怎么办。我费尽心机,探索越狱的各种可能性。我感到没有一点成功的把握,害怕一旦越狱失败,就会被囚禁得更严。我想到了几位朋友,想求他们来搭救我,可是通过什么办法,才能让他们了解我眼下的处境呢?末了,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巧妙的计划,觉得很有成功的可能。等院长回来,他的活动若是毫无成效,我的计划就势在必行,考虑也就要更周密一些。他不久就回来了。我见他脸上毫无神采,不像是有什么喜信的样子。
“我同警察总监谈过了,”他对我说,“但是我对他讲得太晚了。恶人先告状,G.M.先生从这儿出去就去见他,把您说得一无是处。总监听了很生气,正想派人给我下达新的命令,要我把您看管得更加严厉些。等我把您的案情真相告诉他后,他的语气就缓和多了。他讥笑了一下那位G.M.老先生的好色,又对我说,为了满足G.M.先生,还得把您再关押半年,况且,这个场所对您也是不无益处的。他嘱咐我好好对待您。我包您满意,挑不出任何差错来。”
善良的院长解释了好大一会儿,我趁机从容地作了周密的考虑。我想,在出狱的问题上,如果显得过于急切,反而会打乱我的计划。于是我向他表示,既然还得留在那里,那么能得到他的几分看重,对我总算是一种慰藉了。然后,我坦然地请求他给我一次方便,让他通知我的朋友,一位在圣·修尔比斯神学院的教士,就说我在圣拉扎尔,并允许我这位朋友时常来看我。我说这不妨碍任何人,对我却很有用,可以使我的心情平静下来。院长欣然应允。我所说的朋友正是梯伯日。我并不指望他能给我必要的救援,协助我恢复自由,而是想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把他当做间接的工具使用。简而言之,我的计划是这样:我想给列斯戈写一封信,让他和我们的朋友设法搭救我。迎头碰到的困难是如何把信交到他手中,这事要由梯伯日来干。不过,他认识列斯戈,知道他是我情人的哥哥,恐怕他不愿意接受这种委托。我计划另外写一封信,里面附有给列斯戈的信,让梯伯日交给我认识的一位正派人,再请那人把附信照地址转去。我必须同列斯戈当面定计,只好让他冒充我哥哥,假装特地到巴黎来了解我的案子。等列斯戈来看我时,我们再商量切实可行的万全之策。神甫果然派人转告了梯伯日,说我渴望同他谈谈话。我的这位朋友一直在关注我,他知道我遭到了意外,已被关进了圣拉扎尔。也许他对我的这场牢狱之灾并不感到遗憾,以为这会使我改邪归正,重新作人。他立刻赶到牢房看我来了。
我们的谈话充满了友情。他想了解我的状况如何,除了越狱计划没讲外,我毫无保留地向他交了心。
“亲爱的朋友,”我对他说道,“在你面前我绝不想摆出另一副模样。你如果以为在这里看到的是一个安分克己的朋友,一个受了上天惩罚而回头的浪子,一句话,你如果以为在这里看到的是一颗割断了痴情、并从玛侬的魅力中解脱出来的心,那对我就过分嘉许了。离开四个月,你看我还是故态依然:总是脉脉温情,总是不倦地在前生注定的爱情中寻求幸福,又总是遭遇不幸。”
他回答说,我这种表白是不能得到宽恕的。人们看到不少罪人,他们固然沉迷于罪恶的虚假幸福,认为这种幸福远远胜过美德的幸福,但他们至少依恋着幸福幻影,只是被虚幻的表象所蒙蔽。我却不然,一方面承认追求的目标只能使我犯罪和不幸,一方面又心甘情愿地堕入不幸和罪恶之中。这种思想与行动之间的矛盾,说明我毫无理智。
“梯伯日!”我接上说,“你披坚执锐,我却手无寸铁,战胜我还不容易!现在该让我说说道理了。你所说的有德者的幸福中,就敢保证能排除痛苦、挫折和忧虑吗?暴君的监牢、十字架、严刑拷打,你又称做什么呢?你能像神秘主义者那样,把肉体受刑说成是精神上的幸福吗?你不敢这样讲,这是一种站不住脚的谬论。你大肆夸耀的那种幸福,其中包含着痛苦千般,说得更确切些,只有重重罹难,才能到达那种幸福的彼岸。幻想之所以能使人在苦难中找到乐趣,是因为苦难可以把人引到期望的幸福终点。你为什么把我的行为,一种类似的状况,说成是矛盾的和缺乏理智的呢?我爱玛侬,我历尽千辛万苦,无非是向往在她身边幸福恬静地生活。我走的道路是不幸的,但是我满怀必胜的希望,因而心里总是感到甜美。只要在她身边呆上片刻,为此而遭受多少忧患,全能得到酬偿,而且绰绰有余。我看,我俩的观点在各方面都是对等的,若说有差异,也只能是有利于我,因为我期望的幸福近在眼前,你说的幸福却远在天边;我的幸福具有痛苦的特性,就是说肉体可以感受得到,另一种幸福的本质则是不可知的,只存在于信仰之中。”
听了我这番议论,梯伯日大惊失色。他倒退了两步,极其严肃地对我说,我刚才讲的话不但违背常理,而且是一种大逆不道的邪说,是亵渎神明和反对宗教的。他还说:“把你痛苦的终极同宗教提倡的终极相提并论,这种思想实在邪恶,实在可怕。”
“我承认这样对比不恰当,”我又说,“但是请你注意,我的推理并不基于这点。坚持一桩不幸的爱情,你认为是一种矛盾,我刚才不过是想解释一下。我觉得已经充分证明,即使这种爱情果真是矛盾的话,你我也都不能摆脱。我刚才说的对等,仅仅是指这一点,我现在还是这样看。你会说,修德的结果不是比爱情的结果高出千万倍吗?谁否认这一点呢?但是问题又在哪里呢?不就在于无论哪种结果都能给人以力量忍受痛苦吗?我们来衡量一下效果吧。在苦修德行的道路上,有多少人开了小差,而在爱情的道路上,背离的人不是寥寥无几吗?还有,你会这样讲,行善中如果有磨难,也不见得是必然的、不可以避免的。你敢保证再也见不到暴君和十字架,只看见众多的道德高尚者过着甜美安静的生活吗?我也同样可以说,安详幸运的爱情世间也有。这种差异又是对我的观点有利。我还要补充一句,爱情虽然常常骗人,但起码能给人带来满足和快乐,宗教却不然,只叫人苦修苦炼。”
“不必着慌,”见他的热情就要化为忧伤,我又说道,“我要得出的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