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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芙蓉-2006年第2期-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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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头天刚被他喝醉了骂过,第二天又会被他当众夸奖。有个人从外地调来公司,因为没有房子住,一家老小都过不来,周亚振知道后,一时心血来潮,当场对他说:“你去租套房子,把家人接过来。租金公司报销。”这笔租金数目可不小,但周亚振既然发了话,再大的数目也不是问题。兴致来了,周亚振还会立刻招呼别人在办公室里陪他下围棋或打牌,自然什么纪律不纪律的对于他来说都是胡扯蛋(老板带头,别人上班时也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我刚来上班的那会儿,周亚振一到劳资科,就爱和我聊聊家常,还对我说:“你有什么困难吗?有困难就跟我说,别客气,你表舅是我的老同学,当年我们关系可好着呢。”另一次对我说:“你还没老婆吧,你想要找个什么样的,我给你介绍。公司里要是有哪个女的你看着顺眼,跟我说一声,没问题的。”当然周亚振这只是信口开河,说过也就忘了。但是有一次周亚振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却是很认真地对我说道:“你想不想干点事?” 
  我一时不明白周亚振的意思,问道:“干……干什么事?” 
  “你要是想干事的话,”周亚振说,“你自己去外面找一间门面房,开一家店,比如字画店、古董店什么的,总之搞个高雅一点的店,当然是属于公司的,然后我给你十万块钱,让你承包,你干不干?” 
  “我没干过,”我慌乱地摇摇头,“不能干不能干。” 
  周亚振笑了。“笨蛋,我是想让你发点财啊,你只要不给我赔钱,盈了利全归你。” 
  我还是摇头。“谢谢周总了,我真的不能干。” 
  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以后我跟一个叫姜占国的同事(我在公司里跟他关系最好)谈起过这事,他大骂我是废物,错过了一次挣钱的绝好机会:“老板是在讨好你的表舅啊,你把他给你的钱全赔了,他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公司下面的单位哪个不赔钱,但承包人自己哪个不捞足了钱?” 
  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我有点后悔了,但后悔也迟了,周亚振以后再没有提过这事。这大概是我这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发财的机会,却让我当面错过了,所以我到现在还是个穷光蛋,怨不得别人。 
  有时,周亚振的心情特别好(一个月总有个两三次),中午快下班的时候,他便会让干部每个办公室通知一声:“中午下班后,大家都去亚龙饭店吃饭,老板请客。”接着公司里的人都欢天喜地地拥去亚龙饭店,大吃大喝,自然喽,除了干部,别人吃饱喝足了能溜的就要赶快溜,否则等周亚振喝醉后逮着不是玩的。 
  公司最早的办公地址就是亚龙饭店,后来周亚振为了吃喝方便,也为了利用门面房多成立一家下属单位,才改成了亚龙饭店。公司则租了后面的一栋筒子楼作为办公之用,破虽破了点,不过反正也没有多少公可办,也就是找个地方给一帮闲人坐坐罢了。 
  再说说公司的经营状况吧。 
  公司的所有下属单位中,除了钢材经营部稍有赢利之外,其他的单位全都亏损,整个公司自然也是大亏特亏,全靠银行贷款在支撑着。名义上,公司的下属单位都是个人承包的,独立核算,可周亚振却不管这一套,想用钱了,如果总公司的账上又周转不灵,他就一个电话打给下属单位的头儿,让人家把自己单位账上的钱划过来,全不管人家把钱划过来后是否会造成经营困难。对此谁要是稍有微辞,就会被周亚振臭骂一顿:“你他妈的是不是不想干了?你要是不想干了就说一声,给老子滚蛋。” 
  对下属单位的经营,周亚振也是随心所欲地乱干涉。有一个大学老师,搞了一个小发明,他通过别人把周亚振请去吃了顿饭,席中周亚振喝得高兴了,再听这个大学老师天花乱坠地一吹,马上让公司下属的模具厂投资生产这个大学老师发明的玩艺儿,结果模具厂搞了半年,钱花了大把,生产出来的玩艺儿却并不像原来设想的那么管用,根本销不出去,全堆在仓库里了。那个大学老师挣了发明费,又拿了半年的生产指导费,拍拍屁股走了,只苦了模具厂。这种操蛋事别人还不能提,谁提谁挨周亚振的骂。 
  起初我在亚龙公司上班时,还有点不太适应,整天无所事事,东晃西晃,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有时实在觉得无聊了,就溜出去转转。胜州路沿街的店面都很小,多是卖寿衣寿幛的,也有卖大碗面小笼包咸水鸭的。尤其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这一带小巷里的居民有不少还在用马桶。天气晴好的日子,小巷里隔不多远就能看见一只斜倚在墙边晒太阳的马桶,旁边还靠着一把竹制的马桶刷子。有的马桶油漆剥落,呈一种褐黄色,大概已经历过不止一代人的屎尿洗礼了。小巷里还时常能看见坐在墙边晒太阳的老头老太,他们一个个畏畏缩缩,神情落寞,寡言少语,彼此之间就跟一只马桶和另一只马桶呆在一起一样悄没声息。人活到这一步可就真没什么意思了。 
  不过,没用多长时间,我就适应了这种轻松的上班,并热爱上了这份工作。毕竟,吃苦耐劳肯定不是那么容易让人适应的,享享清福适应起来又有何难。和同事们的关系搞熟以后,我立刻就融入到了这帮二流子中去了,上起班来跟他们一样悠闲自在。我还发现离公司不远的巷口,有一家棋牌社,我有时上班上腻了,就到那里去转转。棋牌社里,打牌下棋的人很多,全是带彩的,也就是赌博。我这人对赌博兴趣极大,但只爱看不爱玩,一是没那么多钱,二是没那份胆量。但看看也够刺激。我见过一个下围棋输了两百块钱的人,瞪着眼睛骂旁边一个插嘴的人,那个被骂的人梗着脖子刚想说什么,脸上就被一拳打开了花。我还见过一个玩二八杠(一种用扑克牌比点子大小的赌局)的小伙子,身上带的钱输得精光,然后苦苦哀求那个赢了他钱的人把钱还给他。“求求你了,把钱还给我吧,这是我一个月的工资。我老婆要是知道我把工资全输掉的话,不会让我回家的。”那个赢了他钱的人看样子认识他,叫他“三子”,抽出了二十块钱给他。他迅速地把二十块钱装进口袋,又继续哀求:“太少了,再给我一点吧。求你了,大哥,再给点吧。”那个赢钱的不耐烦了:“去去,少来这一套。”旁边的人也说那个输钱的小伙子:“没见过你这么的人,输不起别来嘛。”“真是他妈的二百五,输点鸟钱成这德行了。”输钱的小伙子脸涨得通红,眼看着就要哭了。我在一边都为他感到难受。 
  记忆中,我到亚龙公司的前几个月,一共只干过两件事。头一件事,我所在的劳资科要添置一些办公用品,孔科长要我和科里的一个姓孙的妇女一起去买。我们去了永安商场,该买的东西都买了,准备去开发票的时候,姓孙的妇女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对我说:“你家里不需要什么东西吗?”我愣了一下,反问她:“你呢?” 
  “我想买个电饭煲,你看那边那个式样不错。” 
  “是挺好的。” 
  “那咱俩一人买一个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同意了,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种事哪怕你从没干过,但要想弄明白却是很容易的。结果我们就一人买了一个电饭煲,每个五十五块钱,当然是用公款买的,全部开在办公用品的发票里。这就是我给公司干的第一件事,还顺便贪污了一个电饭煲。以后我还想再给公司干干这样的事(我家的水瓶不太保温了,该换个新的了),可再没人找我了。 
  第二件事,公司的小车出了车祸,把一个人给撞伤了,原因是周亚振酒后坐在车上,让司机开得飞快,结果遇到了紧急情况后刹车不及。被撞的是个正在读大学的小伙子,伤势比较重,主要是头部受了重创。在等着交警部门处理事故的期间,公司要派人护理那个小伙子,全要男的,任务是伺候那个小伙子上厕所,其他的事由他家里人来干。我被分配护理三天。我到工人医院脑科病房一见到那个小伙子,就断定这小子是完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白绷带,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发呆。我在医院的三天他基本都是这样,不说话,也很少动,喂他吃饭他就吃,喂他喝水他就喝,想上厕所了就傻头傻脑地往起爬,然后由我搀着到厕所。好在掏麻雀撒尿他还会,否则让我帮着掏可就太讨厌了。 
  那小伙子的姐姐始终在病房里陪着他,喂饭喂水等杂事都是她来干。那姑娘长得挺不错,一看就是老实本分的那种人,她在一家工厂里当工人。我在病房里闲着无事可干,就和她聊天,还完全站在她的角度帮她出谋划策,要她千万不要放过我们公司,一定要通过这件事向我们公司索赔一大笔钱。她对我的好意十分感激,很快就和我搞熟了,什么话都跟我说。她父亲早年去世,是她母亲一手把她和弟弟带大的,家里生活一直很艰苦。她弟弟从小就爱画画,高中毕业后考上了艺术学院油画系,她和她母亲都为他感到骄傲。学院里的老师也说她弟弟很有天分,以后前途无量。出车祸前一阵子,她弟弟正是“画风大进”的时候,可谁想到…… 
  她说到这里,我觉得她的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琢磨了一下,才发现“画风大进”这话不通,画风只能大变,怎么能“大进”呢?画技“大进”才对。但我没有纠正她,想想她只是个工人,没什么文化,何况她说到这里正在流眼泪呢。我宽慰她,说她弟弟以后肯定会好的,以现在的医疗手段治好她弟弟根本不是问题,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我估计那小子这辈子是玩完了,这个世界上从此少了一个画家,多了一个白痴,为此我并没有感到特别难过。 
  当然我还是同情她的,而且我对像她这样老实巴交的人还挺有好感,甚至在心里还动过一个念头:要是把她娶了做老婆可能也挺不错,这种穷苦人家出身的姑娘大多是很守妇道、贤妻良母型的,女人的这种品质我是很欣赏的。但这念头也仅只是动了一下而已,最终并没有落实成行动。其实我要是真落实成行动,成功的希望还是蛮大的。我记得,我陪护的第二天,她就邀请我和她一起吃饭了(她母亲送来的饭菜挺多,而她那个白痴弟弟吃得却很少),并且不停地给我夹好菜。扶她弟弟从床上起来上厕所的时候,我俩的胳膊在她弟弟的背后叠在了一起(她的胳膊在上边),可她却并不急于把胳膊挪开,相反她弟弟已经坐起来了,她仍然保持胳膊不动,表面上是跟她那傻头傻脑的弟弟说话:“你的头昏不昏?”“要不要坐一会儿再下床?”她弟弟自然是一声不吭。有时,我在椅子上坐累了,站起来走到窗前向远处眺望(病房在二十几层楼上,透过窗户可以望见远山),她会悄悄地走到我的身旁,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没想什么,她就不说话了,和我并排站在窗前向远处眺望。我侧过头去偷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神情是忧郁的,但似乎也夹杂着一丝渴望。 
  三天的陪护结束以后,尽管她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门口,说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要是你们公司一直派你在这里陪护就好了。”可我并没有接她的话,只说了句祝她弟弟早日恢复健康就溜之大吉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也许是她说过的那句“画风大进”的话让我不太舒服吧,人有时候是会这样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过不去,整个一件事也就过不去了。比如说我写小说,要是一个词用得不太贴切,或是一句话感觉不顺,我就无法往下写了,道理是一样的。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我潜意识中感觉到她弟弟是个障碍,要是那小子果真好不了了,成了白痴,那将来岂不要靠他姐姐照顾一辈子?而我如果真成了他的姐夫,这副重担理所当然地也要落在我肩上了。那我不是吃饱了撑的,弄个白痴来伺候,好玩? 
   
  大约在我进公司的第五个月,终于给我分配了具体工作。公司新成立了一个秘书科,这秘书科里一共只有两个人,没有专门的办公室。一个圆脸戴眼镜、穿着邋遢的姓刘的男人当科长,我是副科长,我俩手下没有兵。刘科长上任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市郊考察,因为周亚振想在市郊买一块地,建一个林场。结果刘科长便不用到公司来上班了,只管在外边“考察”就得了,一直到我离开公司,他也没有“考察”好。不过他不来公司上班倒是好事,要不然听他说话真是活受罪。他是一个严重的结巴子,是我所见过的结巴得最厉害的家伙。“你、你、你、你,”他挤鼻子弄眼,仿佛做鬼脸一般地终于把这第一个字说完了,“最、最、最、最、最近、近、近……”其实他想说的只是:你最近在忙什么。可却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我这副科长的具体工作是,每天到音像店租两盘录像带给周亚振看。周亚振是每天晚上都要看录像的,也不知道周亚振喝酒喝得一塌糊涂怎么还能看录像。也许看录像就是他的一种醒酒方式吧。 
  早晨,我先到音像店,挑好两盘录像带(周亚振起初只看欧美片,以后好看的欧美片看光了,才勉强看看香港片,国产片他是从来不看的),然后到公司把录像带交给周亚振,如果周亚振不在,就交给鲁科长。同时聆听周亚振的关于录像带的指示,或是鲁科长传达的周亚振的指示。不外乎是昨天拿的带子好不好看,要不要继续拿这样的。 
  这工作干了一段时间后,我就摸准了周亚振的口味,他不太爱看简单的打打杀杀的枪战片,而是爱看有点艺术水准的片子,像获奥斯卡奖的片子他都挺爱看。以此判断,其实他也不是个笨蛋,要不是喝酒喝得太无节制,说不定他也能把公司弄出点样子来的。 
  每天,我把新带子交了,拿上旧带子(第二天到音像店拿新带子的时候再还旧带子),这一天的工作也就结束了,我愿意继续呆在公司里就呆,不愿意呆在公司里回家也可以。我通常是吃了公司免费供应的一顿午餐再走,回家去睡午觉,下午就东游西逛地找人玩去了。实际上我等于是上半班。 
  自从我干上这份工作以后,公司里有不少人都开始巴结我,他们都想从我这里看上免费的录像带。我基本上都是有求必应,当然次数也不能太多,太多了我就会说,鲁科长打过招呼了,不能把录像带给别人看,所以我也难办啊(鲁科长的确给我打过这样的招呼,这我倒不是瞎说的),这样一来,大家对我的印象都很好,理解了我的难处,不至于没有节制地向我借录像带。用公款做人情,又不要我掏一分钱,何乐而不为,只要不太过分就行了。我一个月跟音像店结一次账(因为是老顾客,要给我打折的),又用的是支票,再说每个音像店的租费不一样,因而我把带子给别人看,从费用上是看不出什么问题的。况且我还是副科长呢,谁会为这点小钱跟我计较。因为人缘好,到我以后离开公司的时候,很多人都对我依依不舍,还有人出份子为我饯行呢,那场面真是蛮感人的。 
   
  年终到了,每个单位到了这时候都是要开年终大会的,亚龙公司虽然乱得一团糟,什么规章制度也谈不上,可这年终大会却是要照开不误的。好歹也是个县团级单位,起码的规矩还是要讲的。 
  下午,亚龙饭店里已经坐满了人,还有很多人没位子坐,只好站着。公司本部的人当然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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