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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芙蓉-2006年第2期-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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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不完的表格和永远去不完的劳动局了。人这种东西就是这样,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就总会觉得自己能得不行。 
  姓孙的中年妇女体态臃肿,脸色红润,人很勤快,老是在办公室里东瞅瞅西看看,一发现有什么事情可干,立刻就像饿虎似的扑了上去。办公室里抹个桌子扫个地,打个开水,不用说,都是她包了。尤其是出去给公司里买个东西,她更是积极(我也和她买过一次东西,并在她的诱惑下,贪污了一个电饭煲)。只可惜能让她干的事情太少了,不得已,她就经常跑到食堂里去帮忙,然后跑回办公室向大家报告今天中午吃什么菜。 
  张辉的下巴上总是贴着块纱布,不知怎么回事,他那里总是生着个脓疮,而且总是不好。大约是营养过剩的缘故吧。他的话特别多,内容大多是部队里的事(他父亲是解放军工程兵学院的副院长),说这些事的目的也不外是炫耀他属于高干子弟。“你们知道吗?最近部队要缩编了,是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文件已经传达到了军一级干部,我是从我爸爸那里看到的……”“广西闹洪灾了,死了不少人,我家警卫员就是广西人,他家也死了人,我父亲特批让他回家去看看……”“昨天晚上我到省军区刘副司令家去玩……” 
  老姑娘何冰的个子矮矮的,有点罗圈腿,长着圆脸,歪鼻梁,鼻头是红的。我后来才知道她以前是塌鼻子,到医院做了隆鼻手术,结果不太成功,把鼻梁垫歪了,鼻头也始终像害了冻疮一样红。她跟人说起话来不喜欢以正面示人,总是侧过脸去,还时不时地伸手摸摸自己的红鼻头,以期稍微遮挡一下别人对这只红鼻头的视线。 
  潘丽皮肤苍白、眉毛漆黑,长着一副狐狸面孔,她不太爱说话,上班时喜欢抱着本时尚杂志看。 
   
  那时我和谁都不熟悉,加之无事可干,上班时颇感无聊,因此便急于找个人建立友好的关系。很快,我就对常来我们办公室玩的姜占国产生了兴趣,不知为什么,这个吊儿郎当的大个子让我很有亲切感。 
  中午,姜占国特别爱到我们办公室来吃饭。他端着从公司厨房打来的饭菜,在一张空着的办公桌前坐下,打开一瓶泗洪特酿白酒,自斟自饮,通常喝个二三两就不喝了。那瓶泗洪特酿白酒总放在一张办公桌上,而且好像总也喝不完,似乎是一眼永不干涸的水井,任何时候姜占国都能倒出酒来。时间稍长我才发现其中的秘密,原来每当一瓶酒喝完了,我们办公室里那个叫潘丽的姑娘就会再买一瓶放在桌上,等姜占国来喝。潘丽虽然不太爱说话,但只要姜占国中午来吃饭,她就会坐到他的对面,陪他一起吃(各吃各的饭菜),话也多了起来。我猜出了他俩的关系,公司里的人好像也都知道他俩是一对隐蔽的情人,但从没有人说起,更没有人敢拿他俩的关系开玩笑了。 
  有时姜占国除了从公司厨房里打来的饭菜,还会另外从街上买点卤菜来吃,也就是一包猪耳朵或是一包盐水鸭,这种时候他就会多喝一点酒,酒一多,话也就多了,说着说着,潘丽就不耐烦了(她大概考虑到这毕竟是办公室),冲他:“好了吧你,别喝了。” 
  姜占国露出镶金的门牙笑嘻嘻的:“你也喝一口。” 
  “谁喝你的臭酒。”潘丽站起身来走出办公室。 
  姜占国继续吃喝,跟人说话,别人对他的饶舌也不感兴趣,敷衍他几句,或是趴在桌上午睡了,或是借故走出办公室。这种时候,只有我既不午睡也不走,心甘情愿地听他说话。这让姜占国很高兴,以后每次他一喝多就拉着我喋喋不休。渐渐地我俩的关系越来越近,他对我几乎无话不说了,我对公司很多情况的了解,基本上都是从他那里来的。他尤其喜欢跟我说老板周亚振的轶事趣闻,我听起来津津有味,而且每当他提起周亚振的时候,总爱用“鬼屌”这个词来特指他。以前我从没听过这么骂人的,这好像是姜占国自己发明的一个骂人的词,并且他也只用在周亚振一个人身上,仿佛在他看来,也只有周亚振才配得上这个词。鬼屌,鬼的生殖器,那是个什么玩艺儿。 
  “鬼屌去上海出差的时候,住在锦江饭店,有一天他喝醉了,在房间里拿大顶,雪白的墙上被他踩了两个大黑脚印……” 
  下午上班的时间到了,姜占国的酒也喝到位了,他把玻璃小酒杯往酒瓶口上一扣完事。每次他喝过酒都是这样,从不洗杯子,就这么扣在酒瓶口上,下次拿起来接着喝,那只玻璃小酒杯上全是淡淡的油印子。我问过他:“你怎么从不洗杯子,也不嫌脏?” 
  他说:“酒是消毒的,脏什么。” 
  我注意到,凡是姜占国喝多酒的时候,下午一上班,他就会找机会朝潘丽使个眼色,而潘丽则假装没看到,接着姜占国就走了,过上一会儿,潘丽肯定也要走了。然后这一下午就再不会看到他俩的影子。估计他们是上街玩去了,或是找地方睡觉去了。吃饱喝足了去风流快活,这班上得真没有话说。 
  姜占国的老婆来公司找过他,那是个又矮又胖的姑娘,岁数比姜占国小得多,像是只有二十三四岁,而个子大约只有一米五多点(跟何冰差不多高),两人站在一起非常不般配。她来找姜占国是要钱的,姜占国把钱给了她,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以后我听姜占国说,他老婆是下岗工人,没有再找工作,整天什么事也不干,就是打麻将。姜占国只要每月按时给她钱,她从不管姜占国干什么,家里也很少看到她的影子,她白天黑夜地泡在邻居那里打麻将。有时她输多了,就会缠着姜占国要钱,不给她就又哭又闹。姜占国提起她就像提起一个无知的孩子,她也的确像一个孩子,不但什么事也不干,连她自己的衣服,包括裤头袜子都是姜占国洗。姜占国这是二婚,他和前妻还有一个女儿,八岁了,跟姜占国的父母过。 
  姜占国经常去父母家看女儿,有时还会一连在父母家住个好几天,可他却从不让女儿到他自己家来,我问过他这是为什么,他说怕女儿被欺负,“我那屌老婆一点不懂事。”姜占国跟他老婆的关系挺奇怪,他总是深更半夜才回家(那时他老婆已经睡下了),然后料理一下家务事,再弄一两个小菜,独自喝半斤八两的老酒,喝得迷迷乎乎上床睡觉。凌晨,他老婆还没起床,他就已经又离开了,每天跟他老婆连话都说不上一句。这我就不懂了,感情寄托他有女儿,风流快活他有潘丽,那他还要这么个老婆干什么呢?可他也从没有说过不喜欢他老婆的话,真是有点莫名其妙。 
  跟姜占国接触得多了,对他有了一些了解,我发现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无所事事(当然在公司上班他是不干事的,也无事可干),其实在外面他不停地找私活儿干。他很能干,懂钳工和水电工,还会工程核算,又吃得苦,常在外面自己接一些小工程来干,挣了不少钱。每次接到工程后,他会几天不来上班,或者是来点个卯就走了,反正也没人敢管他。他曾问过我:“你想不想挣点钱?下次我接到工程后,你跟我去干。”我说我没一样会的,能干什么。他说:“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没什么难的。”我还是不肯,主要是懒,还有就是不愿意占他的便宜。他还主动对我提出过:“你要是缺钱用,跟我说一声,我给你。”他显然不是随便说说的,当然我即使缺钱也不会向他开这个口。我这人从不愿轻易欠人家的情,那会让我惴惴不安。我的看法,人与人相交心意到了也就是了,落到实处反而不美。 
  姜占国对我真是挺不错,可其实我并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事,顶多也就是他喝多了听他说话,闲来无事找他聊天,而且从内心来说,我并没有把他看成和我是同一路人,充其量不过是上班时一个解闷的伴儿,所以下班后他约我吃饭喝酒什么的,我从来都推托,他也毫不介意。 
  还有一点,姜占国与公司里的绝大多数人不同,他不是靠关系进这个公司的,他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他是跟随周亚振打天下的元老之一,还在周亚振成立公司前做鸭子生意的时候,他就跟随周亚振干了。但他之所以能在公司里混到今天,肯定不是因为周亚振念旧,因为当初跟他打天下的其他元老早就被他开除了,只剩下了姜占国一个人。那么周亚振是怎么能够容忍姜占国的呢?说是“容忍”一点也不为过,因为公司里最不尊重周亚振的就是姜占国了(自然,当面姜占国还是尊重周亚振的,周亚振骂他他也不吭声),他在谁面前都敢骂周亚振,骂他“鬼屌”,不仅如此,周亚振过去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也都是从姜占国这里传出去的。比如,周亚振去农村贩鸭子的时候,硬塞给一个农妇五块钱,想要干那事,结果让人打了一顿。周亚振晚上喝醉了酒,爬他小姨子的窗户……所有这些,无疑会有人向周亚振汇报的吧(拍老板马屁的永远都是大有人在),可并没见周亚振拿姜占国怎么样(虽然周亚振肯定也不喜欢姜占国,平时见了姜占国爱理不理),这是为什么呢?后来拆房子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一天中午姜占国又喝多了,那天不知为什么潘丽不在,下午一上班,姜占国就问我愿不愿意陪他出去洗个桑拿澡,我同意了。 
  浴室离公司不远,走个十几分钟就到了。里面没几个人,我们脱了衣服,先在大池里泡了泡,又去桑拿间里蒸,我蒸了没几分钟就吃不消跑出来了,姜占国比我蒸的时间长得多,他出来的时候浑身通红,大汗淋漓,我们冲了淋浴,擦干身体,就到外面的休息室去休息。姜占国要了两杯龙井,我们躺在相邻的两张沙发床上,喝着茶,抽着烟。休息室里除了我俩之外,还有一个老头,他肚子上搭条毛巾被,已经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 
  午后的阳光透过上方的玻璃窗照进来,明晃晃暖洋洋,室内很安静,只有那老头轻微的鼾声和一只飞舞的苍蝇发出的嗡嗡声。这会儿,姜占国的酒劲已经过去了,脸色微红,看上去神清气爽,他仰面朝天躺着,嘴撮成喇叭形,向上吐着烟圈,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我问他:“姜占国,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他看了我一眼,欠起身喝了口茶,说,“我也没什么打算,就是以后还想要个孩子。” 
  “你不是有个女儿了吗?” 
  “我还想要个男孩。” 
  我想起了他那又矮又胖又不懂事的老婆,他养着她大概就是为了这个。“为什么现在不要,还等以后?” 
  “我现在喝酒太凶,这样生出的孩子不健康。我想等什么时候戒一阵子酒再要孩子。” 
  噢,没想到他还这么细心呢。 
  本来我还想跟他谈下去,可他却伸了个懒腰,闭上了眼睛,片刻工夫就睡着了。 
   
  时间一长,我和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都搞熟了。这里的同事关系极易相处,大家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可言,都是混嘛,谁也碍不着谁,说是同事,哪有什么事可同,还不如叫伙伴更确切。甚至除了孔科长有一张固定的办公桌之外,别人连固定的办公桌都没有,上班就是聚在一起玩玩、聊聊天嘛,要固定的办公桌干什么?你爱坐哪儿坐哪儿,坐别的办公室也没人管你。 
  张辉知道了我父亲也是军人、我也是在部队大院里长大的之后,有点把我引为同道的意思,跟我谈话动不动就是“咱们干部子弟”如何如何,还曾跟我说过:“咱们干部子弟到哪儿都跟别人不一样。”我问他:“怎么不一样呢?”他想了想说:“气质,气质不一样。”我本来还想问他:“气质又算个什么东西呢?”想想这么问不太友好,另外对于他那可怜的脑瓜也过于深奥了,就没有再问下去。我想他下巴上的脓疮之所以老是不好,大概是因为他脑瓜里装的全是脓吧。 
  相比较而言,跟何冰谈话多少还有点内容。她大概是觉得我挺有文化,很喜欢跟我谈话,尤其喜欢跟我谈点抽象的,比如,人活着是为什么,人为什么要结婚,你相信感情吗,等等。这种谈话一多,我对她就有些理解了,显然她的生活有点空虚,她的身体也有所渴望。对此我还是同情的,不仅长篇大论地跟她谈道理,试图开导她,同时,渐渐地我也开始考虑是否要实实在在地帮她一把了。我这么说并非是我自作多情。她的确是对我颇有好感,不仅仅是喜欢跟我谈话,还单独约过我到她家去吃饭(她一个人住)。另外,像别人给她介绍对象这种事(最后都没成),她也要请我给她参谋参谋,好像我是她什么密友一样。有天上班,她脸色不太好,人也显得委靡不振的,我随口问了她一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没有立刻回答我。过了一会儿,当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俩的时候,她悄悄对我说,她痛经,还让我打饭的时候帮她打一下。一个女人,想必是不会对一个男人随随便便说痛经这种事吧。 
  当然,帮她一把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她的模样并不难看,她那歪鼻梁和红鼻头在看惯了之后,甚至还给她那张圆脸增添了某种魅力呢。问题在于,如果我帮了她的话,她粘上我怎么办,想要跟我谈情说爱怎么办?你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她的理解力上,那样是很危险的。但是,我们几乎天天见面,又是吃饱了喝足了闲着无事可干,就像俗话说的“饱暖思淫欲”嘛。因而想要帮她一把的念头对我也还是有点诱惑力的,结果,好比“活着还是去死”困扰着哈姆雷特一样,帮她还是不帮她,也始终困扰着我(这种困扰一直伴随到我离开公司),使我在和她的交往中,态度也总是飘乎不定,忽远忽近。近了吧,有点害怕,远了吧,有点不甘心。像她单独约我去她家吃饭那次,我就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刚吃完,天一擦黑,我就不顾她的挽留,找个借口溜了。 
  或许是我的态度也让她焦虑吧,她也想帮我一把,帮我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她曾这样跟我说起,现在她对婚姻已经看得很淡了,那不就是一张纸吗,算什么呢?其实只要两人彼此有感觉,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她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是怕她给我下套子,所以也就越是畏缩不前。一想到跟这么一个岁数比我大的歪鼻子老姑娘谈情说爱,就把我给吓坏了。假如她能这么跟我说:咱俩就只管睡觉,完了谁也不欠谁的,随时都可以一拍两散。那我就没问题了。但我怀疑一个女的,哪怕她的鼻子有点歪,是否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话。总之我是过分小心了。 
  她对我的不满是肯定的。以后那个姓孙的中年妇女私下里告诉我(自从我和姓孙的中年妇女有一次在给公司买东西时,共同贪污过一回后,我俩之间就有了一种同谋犯般的友谊),她听见何冰在老板的情人鲁科长面前说过我的坏话,说我用公司的电话打私人长途。我想起鲁科长确实跟我提起过,说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尽量不要用公司的电话打长途。当时我还纳闷鲁科长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呢,我怀疑过孔科长,可看看又不像,那家伙除了画表格和去劳动局,别的什么也不问。现在事情终于清楚了。但尽管如此,我并不怪何冰,相反,我的心里对她怀有一种深深的自责,我知道她这是因爱生恨哪。 
  当我离开亚龙公司后,有一段日子过得非常不顺:找不到工作,跟我处了很久的女朋友也嫌我无用和我分手了。那段时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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