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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芙蓉-2006年第2期-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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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任何声音。我搞不清她在干什么,看了她很久,直到我睡着,她始终都是这副样子。 
  早晨,我问她:“大妈,夜里我看见你坐在床上,在干吗呢?” 
  “我在念经,”老太太回答,“我是信佛的。” 
  “为什么要夜里念呢?” 
  “夜里安静。” 
  哦,这是个有信仰的老太太,我对她产生了几分好奇。她的举止缓慢,加上身材高大,给人一种庄严感。她大多数时间就是坐在她老伴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什么也不干,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的老伴,看着我在病房里进进出出。她出去打开水的时候,总会把我的水瓶带上。对我的感谢,她只是轻轻地摇摇手,报以微笑。她不爱说话,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查房的医生(当医生对她说她老伴的病情的时候,她就神情凝重地点点头),仿佛对这个世界她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到第四天,开始允许探视父亲了,时间是上午的九点到九点半。母亲和姐姐从家里带来了鸡汤,我们一起进到重症监护室里看父亲。父亲挂着水,头上缠着绷带,从绷带里伸出四根塑料管子,管子连接的塑料袋里有不少血水。旁边的桌上还放着一台仪器。父亲的气色还好,神智也清楚了,对我和姐姐说,噢,你们也来了。姐姐把鸡汤倒在碗里,用吸管喂父亲喝,母亲让我打来一盆热水,她给父亲擦了擦身子。 
  探视结束,母亲和姐姐找医生了解了一下父亲的情况,就离开了。下午,我正躺在病床上发呆,听见外边传来了吵闹声,我赶紧跑出去看。走廊中间的护士站那里有不少人,几个神情激动的男女正和医生护士大声说着什么。我过去问旁边看热闹的人是怎么回事,别人告诉我,一个小伙子死了,现在家属说是医院的责任,不让拖尸。那边,靠着重症监护室的一扇房门打开了,一男一女搀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那中年男人到了走廊上就挣脱开了搀扶他的人,不顾一切地躺到地下哭喊了起来,还用拳头砸着地。看热闹的人一起拥了过去,我也夹在其中,趁着周围乱哄哄的,我挤进了刚才打开的那扇门。里面有很多人,有穿白大褂的,有不穿白大褂的,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哭,我看到在里面的一张推车上,一个身上盖着白被单的小伙子躺在上面,他的脸上暗淡无光,毫无血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这就是那个死人了。我想再走近去看看,被一个穿白大褂的人给赶了出来。 
  “听说这小伙子还是大学生呢,”一个看热闹的人说,“可惜了。” 
  “他是怎么死的?”另一个人问。 
  “脑癌。”第一个人回答,“从手术室出来就不行了。” 
  母亲和姐姐再来探视父亲时,我告诉她们今天这里死了一个人,是个小伙子,母亲叹了口气,眼睛有点红了,大概是联想到了父亲。姐姐赶紧岔开话题,问我住在医院里感不感到无聊,要不要她来替换我。我当然非常无聊,巴不得有人来替换我,但是我觉得不应该这样做。我说住得还行,不用替换了。 
  傍晚,我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看到医院的门口有一家小超市,就走进去转转。在货架上我看到了有我平时常喝的通化红葡萄酒,我想了想,就买了一瓶,又买了一小袋牛肉干。回病房的时候,我把葡萄酒揣在怀里,以防别人看见。我考虑在病房喝酒影响肯定不好,再说我父亲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呢,这时候做儿子的却喝起酒来,确实不太像话。 
  我打开床头柜的门,蹲下身去,偷偷从怀里拿出酒,倒进床头柜里的一个大搪瓷茶杯中,然后我靠在床头,一边吃牛肉干,一边就着搪瓷茶杯喝酒,这样别人就会以为我是在喝茶呢。一瓶酒喝完,进入了微醺状态,感觉恰到好处,脱衣服睡觉,一个无聊的晚上就这样被打发掉了。而且酒后也睡得踏实,一觉醒来就是早晨了。 
  我觉得这办法真是不错,到了傍晚我又去买酒。现在,至少是晚上,我不再感到无聊了。 
   
  大约是父亲住在重症监护室的第十天,夜里,我酒后睡得正香(这天晚上我喝了一瓶半葡萄酒),突然被床头上方的小扩音器吵醒了,扩音器里反复说着,十八床的家属到重症监护室来,十八床的家属到重症监护室来……我睁着眼,懵懵懂懂地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边坐在折叠床上念经的老太太对我说:“叫你呢,快去啊。”我这才有点清醒过来,飞快地下了床,穿上衣服就往外边跑。 
  重症监护室里灯光通明,一个医生一个护士还有一个女护工站在父亲的床边,父亲的两手两脚被用绷带绑在床上,他正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大叫。这场面让我十分吃惊,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医生对我说:“你父亲要拔掉自己头上的管子,怎么劝都不行,我们只好把他绑上了,但他这样挣扎对他极为不利,他的血压很高,要是挣扎下去,脑血管再破裂了就麻烦了。你劝劝他吧,也许他会听你的。” 
  听医生这么一说,我也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对父亲说:“爸,爸,你千万别动了,你再这样动下去很危险的,爸,爸,别动了。” 
  父亲喊着:“你叫他们把我放开,我也不是反革命,他们凭什么绑我?我革命这么多年了都没被绑过,他们这是犯法,我要告他们,叫院长来,叫他们领导来,‘文革’早就结束了,他们还搞‘文革’那一套,无法无天……” 
  我说:“爸,把你放开可以,但你要保证不拔头上的管子。” 
  “放开我,”父亲不理睬我的话,一个劲地吼着,“放开我,放开我。” 
  “爸,你别喊了,听我说好吗?”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父亲怒视着我,“快叫他们把我放开。” 
  我从没见过父亲这样,一时惊慌失措,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看着父亲满脸通红、越来越激动的样子,我真担心他的脑血管会像医生所说的再破裂。我对医生说:“要不把他放开吧。” 
  “就怕把他放开他又拔头上的管子。”医生说。 
  “但让他这样闹下去也不行啊。” 
  “是的,他的血压很高,”医生迟疑了一下,对边上的护士和女护工说,“把他放开。” 
  父亲的两手刚被放开,又摸索着去拔头上的管子,我吓坏了,急忙抓住他一只手,护士抓住了他另一只手。父亲头上的塑料管子是通往他颅内排血的,要是被拔掉了,进去了空气,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这时父亲抬起上半身,开始疯狂地扭动,嘴里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喊着:“爸,你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医生在一边说:“把他抓紧,把他抓紧,千万别让他拔管子。”我没想到父亲的力气还这么大,他的手几次差点摸到自己头上的管子。显然他现在脑子已经不清楚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身上的被子掉到了地下,他的两脚在乱蹬乱踢,女护工压住了他下半身,医生也上来帮忙,场面混乱得一塌糊涂。这下父亲的脑血管非要破裂不可了,我绝望地想,这下父亲要完了。 
  突然,那个抓着父亲一条手臂的小护士,把头伏在了父亲的胸口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求求你了,老伯伯,求求你了,老伯伯,别拔管子啊……” 
  就在这一刻,奇迹发生了,父亲看了看那个小护士,竟然安静了下来,他停止了挣扎,头也慢慢躺回到了枕头上,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安详,父亲轻声说:“你别哭了,我不拔管子了。” 
  小护士仍然伏在父亲的胸口抽泣着,父亲又轻声说了一句:“你们应该好好跟我说嘛,不该绑我。”然后父亲仿佛是疲倦了,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眼前的变化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我看了那个小护士一眼,这时她正从父亲的胸口抬起身来,我只看到了她戴着口罩的脸上一双饱含泪水的大眼睛。就在这一瞬间,那双大眼睛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有的病人是会发生这种情况的,”医生对我解释着,“头上长时间插着管子,让他们的意识混乱了,我们考虑明天把你父亲头上的管子取出来。” 
   
  接下来几天,那个小护士的一双大眼睛都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是的,那是一个多么善良而又富有同情心的姑娘啊!我对她充满了感激之情。我想,无论是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再见见她,当面向她表达我的感激。 
  可是,那天夜里,我只看见了那双大眼睛,加上我又是酒后睡得迷迷糊糊被叫去的,场面又是那么混乱,完全没有记住她的其他特征,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把她认出来。也许,我能凭着对那双大眼睛的记忆找到她吧。只好试试看了。我到医院门口的超市买来几袋巧克力糖,打算一旦见到她,就把这些巧克力糖给她,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开始对来病房的每个护士都注意观察,探视父亲的时候,对重症监护室里的护士也格外留心,我还有事没事地就到走廊中间的护士站去转悠。但我都失望了,始终没有找到她,有一两个似乎有点像,可当我反复看那双眼睛的时候,觉得又不是。 
  越是找不到她,我想要见到她的欲望就越是强烈,而且我的心中还渐渐产生了一种感觉:这是一个我从未遇见过的好姑娘,她集中了我理想中的女性的所有美好品质。如果让这样一个好姑娘和我当面错过,连几句感激的话都不能说,那我也许终生都会感到遗憾的。此外,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想法,那就是假如我找到了她,假如她对我的印象也不坏,假如各方面的情况也都允许的话,说不定……是啊,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这些年来,我虽然先后谈过不少女朋友,但没有一个真正让我满意的,她们不是有这个缺点,就是有那个毛病,而且大多自私得不行,那么,说不定“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把晚上喝酒的时间推迟到了十一点以后,以便等到上夜班的护士来了再看看。一天夜里,我又到走廊中间的护士站去转,看到一个护士正坐在桌前写着东西。她穿着白大褂没戴口罩,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双大眼睛。我兴奋不已,赶紧跑回病房,从床头柜里拿了巧克力糖就跑了回来。我走到她面前,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你好,护士。”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你有事吗?” 
  “你也许记不得我了,”我说,“那天夜里,在重症监护室,我父亲闹着要拔掉头上的管子,我们怎么劝都不行,后来你哭了,我父亲才终于不闹了,我非常感谢你。” 
  她脸上流露出了一丝困惑的神情,说:“噢,噢。” 
  我想她可能是接触的病人太多了,才把那天夜里的事情忘记了,而且,这也更加证明了她的善良。一个真正善良的人,是不会把自己的善良之举总放在心上的。我从口袋里拿出巧克力糖,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不不,不要这样。”她把巧克力糖推给我。 
  “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她不再推了,说了声:“那谢谢你了。” 
  “别这么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感激你。”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她说,“而且在重症监护室里,病人如果出了问题,护士是要承担责任的。” 
  她的话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我确信,那天夜里,她之所以那么做,完全是出于她善良的天性,出于她对别人强烈的同情心,而绝非考虑到是否要承担什么责任不责任的。再说了,那天夜里有医生在场,如果病人真是出了问题,要承担责任的也肯定是医生,而绝不会是护士的。既然如此,那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我隐隐地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忽然,我记起来了,那天夜里,那个护士在哭着劝我父亲不要拔管子的时候,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而眼前这位护士的话中却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这个护士和那个护士的相似之处,仅仅在于她们都有一双大眼睛。并且如果仔细看看的话,就会发现,眼前的这双大眼睛既空洞无物又暗淡无光,而记忆中的那双大眼睛,却是那样美丽动人,闪烁着爱的光辉。 
  此刻我无比懊丧,真想把给她的巧克力糖再要回来。但是我当然不能那么做了,我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 
  然后我就离开了。我走到走廊尽头,推开门,进了安全通道,那个护工小伙子也在,他蹲在地上抽着烟。见我进来,他站起身,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来点燃了。起初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我还沉浸在我的懊恼之中。那个小伙子抽完烟,正准备走,可又站下了,看样子想和我说点什么。 
  “睡不着?”他说。 
  “是啊。”我说。 
  “你们可能习惯了很晚睡觉吧?” 
  我没有接他的话。跟一个为了生存而不能睡觉的人谈什么睡觉,让我很不自在。我说:“你还在护理那个病人吗?” 
  “最近我护理的病人要转院了。”他抽了口烟,停了一下说,“你能不能帮我留心一下,看有什么病人需要护理。” 
  “好的,我会留心的。” 
   
  父亲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后,直接转去了老干部病区(那里条件较好)。母亲花钱雇了个护工专门陪护父亲,不用我在医院了。对了,母亲在我的建议下,雇的就是我在脑科病区熟悉的那个小伙子。我们也按一小时一块钱付他报酬,一天付他二十四块钱,但晚上却允许他睡觉,为此那个小伙子对我们感谢不已,护理起我父亲也格外尽心。这样,我和母亲还有姐姐,只需轮换着去医院给父亲送一点鸡汤或者鱼汤就行了。 
  有几次,我从父亲那儿出来,又去了脑科病区,每次都在那里转个半天,依然是一无所获。我彻底失望了。这事情有点荒唐,不是吗?那姑娘我肯定已经见了无数次,可就是认不出她来,让我满腔的感激之情无处倾诉,或许还有一段美满姻缘也因此而失之交臂了,想想就让人失落。这个世界真是充满了阴差阳错。 
  在父亲出院那天,我还是最后去了一趟脑科病区,指望能有奇迹发生,结果奇迹仍旧没有发生。我想既然已经来了,那就去跟那个信佛的老太太告声别吧,毕竟我们在一间病房里住了好些日子。但是当我走进那间病房的时候,却发现那个信佛的老太太和她的老伴都不在了,他们已经出院了。 
  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我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父亲也伸手来拿酒瓶子,我和母亲同时制止了他。 
  母亲说:“你不想活啦,还喝酒。” 
  我也说道:“爸,你以后再也不准喝酒了。” 
  父亲看看我和母亲,无奈地缩回了手。父亲又恢复了从前那种死气沉沉的精神状态。 
  直到今天,我还时常想起那双大眼睛。 
   
   
  在我的朋友中 
   
  在我的朋友中,丁路是头一个从单位下来的,这确实需要点魄力,尤其是他从单位下来并非为了另觅一条生财之道。丁路是个诗人,他从单位下来仅仅只是为了写诗。这事听起来有点不合情理:靠写诗能养活自己吗?这对别人或许是个问题,可丁路却压根儿不予考虑。有的问题也许完全是虚构出来的,你当它是个问题,它就是了;你没当它是个问题,它也就不存在了。比如说,我们每个人都在为糊口而工作,但是你可曾见过一个不工作的人就被饿死了呢?没有吧。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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