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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芙蓉-2006年第2期-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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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学的时候倒是经常跳舞。那时候,我是校舞蹈队的台柱子,有一次,我们做一场汇报演出,家长们也来了。我还记得那次我们跳一支朝鲜舞,我们穿着淡绿色小背心,粉红色长裙,胸前挂着小腰鼓,正跳得带劲,一不小心,我的裙子被后面的人踩着了,裙子的腰带是松紧的,我的裙子一下就被扯到了屁股下面,没来得及往上拉,后面的人一个踉跄,跟着又踩了一脚,我的裙子整个被扯了下来,露出了两条光光的细腿。后来老师说,这本来没什么的,成人跳舞都有可能出现这种失误。但我母亲受不了了,她在人群中霍地站起身来,几个大步冲到台上,一把将我提了下去,啪啪几巴掌,打得我羞愤欲死。这还不算,她紧接着回过身来,将老师一顿臭骂,又将踩我裙子的同学一顿臭骂。好好一台节目,全给我母亲搅散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跳过舞了,老师也不敢给我编舞了。 
  但从那以后,我反而对舞蹈有了强烈的兴趣,我喜欢看演出,喜欢一切跟舞蹈有关的东西,雕像,音乐,绘画,演员,电影,比如关于邓肯的这本书,就是因为她在里面一再谈着她挚爱的舞蹈。 
   
  秘密总是让人私下里沉醉不已。从发现射灯的那个晚上起,几乎是每天晚上十点以后,我都会来到楼顶上。我喜欢这种感觉,此时的世界是我一个人的,全世界都静静地卧在我的脚下,我在光亮里走来走去,心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些文章的残片,一遍又一遍地独自吟哦,直到把自己感动得潸然泪下。有时,我随心所欲地活动肢体,我想象自己是邓肯,像一束夜风中的树枝,无拘无束,尽情起舞。我像个不用对任何后果负责的孩子一样,独自玩耍得津津有味。 
  我现在知道夜晚是怎么回事了。先是一层薄薄的暗纱,在远处飘着,飘着,越飘越近,直到它把自己全裹起来,这时候,暗纱就只在近处,远处反而透出很多亮光来,亮光里很多橘色的,粉色的,绿色的,白色的丝线,一闪一闪的,到最后,近处的暗纱也变薄了,全城的暗纱都被灯光烫坏了,丝丝缕缕破破烂烂的暗纱就是这个城市的夜了。这样的夜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觉得我像一个躲在暗处的女巫,时间一到,就开始召唤那件夜的暗纱,轻轻覆盖住这个城市,让他们进入各自的洞穴,让他们昏昏欲睡,为的是自己可以在那个舞台上尽情表演。 
  那束强烈的光柱就是在夜晚彻底降临后升起来的。很长的光束,射程很远,有时还会很有规律地摇晃。 
  当光柱摇晃起来的时候,我顿时热血沸腾,犹如一个站在台侧的演员,听见她的乐曲缓缓响起。我在光柱里凝视自己,透过皮肤,我仿佛看见自己的骨头,我真正成了一个纤毫毕露的人,除我以外,世界一片黑暗,不远处的广场上,音乐像喷泉起起伏伏,源源不断,这情景让我猛地想起一个画面:黑暗的舞台,突然,一束追光灯打到台上,急速地旋转,赤足上筋骨毕现的伊沙朵拉?邓肯,台下是如雷的掌声。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成了伊沙朵拉?邓肯,我穿着希腊长袍,在舞台上尽情地飞奔着,跳跃着,我的身体像风一样轻,像剑一样柔韧有力,台下响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我的朋友们,世界上最英俊最高贵的艺术家,还有最激情最慷慨的大富翁,他们全都在包厢里激动得坐立不安,我继续跳着,舞着,我的脚步永远都停不下来。我终于被暴风雨惊醒了,起身关窗,我听见了外面一阵比一阵急迫的雨点,又想起了梦里的掌声。我呆呆地听着这场酣畅淋漓的雷雨,忘了关窗。 
  再次站在楼顶上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何不把书上邓肯那些静止的动作连贯起来?我试着比划了一下,试图回到那个梦里,我就在这里有了想要舞蹈的欲望。当光柱哗的一声射过来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动作,只一下,我就找到了梦里的那种感觉,我吓坏了,我居然会跳舞!一直以来,我竟不知道自己会跳舞! 
  舞起来的感觉实在太好了,无拘无束,自由舒展,酣畅淋漓,亢奋有力,我终于能将一个个动作连贯起来了。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舞蹈,我从来没有过舞蹈方面的训练,可是,就像是有一名出色的舞蹈教师在手把手地教着我一样,我的身体渐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控制,它让我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动作。我一边跳着,一边惊叹:天哪,天哪,我这是怎么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甚至无法让自己停下来,我惊奇自己的双臂原来可以伸展得那么开阔,我的双腿原来如此有力,我的韧带像松紧带般柔韧,尤其是我的腰肢,像一根刚刚上过油的轴承。巨大的惊恐和喜悦一起涌上来,我被淹没了。 
  在寂静的楼顶上,在浩茫夜空下,在闪闪烁烁的灯海里,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成了神灵手中的玩偶,它们不停地扭动,翻飞,挣扎,我的四肢似乎要从躯体上挣脱开去。一开始,我感到害怕,我的体内似乎正在进行一场可怕的暴动,我被这暴动冲击得头晕目眩,渐渐地,我在这暴动中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我轻轻呼喊着,呻吟着,猛烈地甩动着头发,甚至流出了激动的眼泪。 
  终于精疲力竭地停下来时,我看到母亲来了,她带着蔓蔓,一老一小走进了大门。母亲是送蔓蔓回来的,这个周末,我把蔓蔓送回了老家,自己却跑了回来,我还是不习惯跟母亲呆在一起,尽管她已威严全无,我在她面前还是很拘谨。 
  母亲很严肃地问:朱一鸣呢? 
  他出去了。 
  母亲说,蔓蔓,讲给你妈妈听。那神情像截获了人质一般。 
  爸爸对我说,他去大城市了,他要我好好读书,等我长大了,他就把我接过去,他说他只接我一个人出去。 
  我笑了一下,说我早就知道了,这没什么大不了。 
  母亲跳了起来:还不快去报案?这就是抛弃!他抛弃你了!他屁股一拍扔下你走了!我熟悉这种表情,这是她发作起来的前兆。 
  我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冷冷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要来管我的事!我自己会有办法。我看见母亲的脸呆住了。 
  我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制服了母亲。我用胜利者的口吻说,他走前跟我讲过,我知道他要去哪里,也知道他的打算,这不是遗弃,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母亲气急败坏地走了,她很愤怒,因为我不听她的话,按她的安排,如果我现在报案的话,朱一鸣还走得不是太远,还可以把他逮回家来,再过两天,谁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谁知道他还会不会跟这个家联系。她冷笑着说,男人的这种话你也信?换了是我,拼了命也不会让他出门。 
  蔓蔓告诉我,朱一鸣带她去过曲靖家。 
  曲靖叔叔要回北京了,爸爸去跟他告别,他们在一起吃了晚饭。 
  他们讲起了妈妈没有? 
  讲了,曲靖叔叔说什么,如果不是你,他跟他妈妈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跟他妈怎样? 
  蔓蔓皱着小脸蛋想了一会,说我也不知道,好像他说就因为你,他跟他妈妈之间再也亲近不起来了,他说着说着还哭了呢。 
  这天晚上,我又失眠了,我来到了朱一鸣的房间,他只带走了全部证件和一些衣服,其他全都原封未动。 
  我顺手拿起桌上一本书翻起来,我注意到封底上记着一个电话号码,旁边写着一个曲字,这肯定是曲靖在北京的号码,肯定是朱一鸣接电话时随手记下来的,他有这个习惯,他总是随手记在什么地方,再誊抄到自己的电话簿里。 
  想也没想,我就开始拨这个号码,拨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如果真是他,我跟他说些什么呢?问他为什么跟母亲之间再也亲近不起来了?为什么是因为我? 
  终于还是将号码拨出去了。果然是曲靖。他在那边大吃一惊。 
  朱一鸣离家出走了,他会来找你吗?我装着有事找他的样子。 
  不知道,我们没有约定什么,他也没跟我联系。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都想问你一件事,当年,你为什么要把那封信交给你妈妈? 
  不是我交给她的,是她从我书包里发现的,那时我只不过是个单纯的孩子,而她是个严格的母亲,这点请你原谅,也请你理解。 
  你可能不知道,那件事后,我的生活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我的声音哽塞起来。 
  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的。因为她私自搜我的书包,拆看我的私人信件,还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把信交给了老师,我非常生气,从此拒绝和她讲话。整个大学,八个假期我只有两个假期是在家里过的,后来更是很少回家,可能是僵局持续太久,我现在想和她回到从前,想和她亲密起来都不可能了,我们之间变得无比生涩,这种痛苦你是体会不到的。你知道,她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我一直有一股无名的怨气,但我怨谁呢?怨她?她也是为了我好。怨你?你也是无辜的,怨我自己?我觉得我也没错。大家都没有错,但整个局面却是错的,我不知道应该由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可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朱一鸣呢? 
  不是我告诉他的,他早就知道,高中的时候他就知道,你别以为那次老师没有说出名字,但好多人都知道这件事。 
  我还想问一件事,当年,你到底对我是怎么看的呢? 
  他在那边一笑,说,你觉得这个问题现在还需要答案吗? 
  我慢慢放下电话。 
  我开始想念起朱一鸣来。原来他早就知道这些,可我却在他面前假装无意地讲起曲靖,甚至拿曲靖来鞭策他,鼓舞他。 
  一直坐到天明,蔓蔓都起床准备上学了。她在门口探了探脑袋,说妈妈,你怎么大清早就哭了呀?我一摸,竟满脸是泪。 
   
  楼顶上的秘密终于被人发现了。 
  是门房的值班老头最先发现的。事后,他一遍一遍地对人讲:一开始,我以为楼顶上在闹鬼,他看见一个像蓬毛鬼样的东西,披头散发,手脚乱舞。我躲在门背后提心吊胆观察了好多天,终于看清了,是李默在那里蹦来蹦去。他妈的,吓得我半个月没睡好觉,我还以为真的有鬼呢。 
  那天,我照例像以往一样,忘情地在光柱里跳着,舞着,我责怪自己,以前怎么没想到这里有个绝妙的舞台呢?一直以来,我浪费了一个多好的舞台啊。 
  直到光柱关闭,我擦着奔涌不息的汗水,靠着栏杆休息时,无意中向楼下看了一眼,才发现楼下竟黑黑地聚了一大群人,他们全都一动不动地仰着黑脑袋,像有人正提着他们的头发一样。站了一会,我猛地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在看我。 
  就像那年班主任老师不点名的批评一样,我的双腿再次被装进了弹簧,嘚嘚地跳个不停。 
  总得下楼啊。我绝望地想。他们一直围在那里,根本没有散开的意思。 
  隐约听见那些人在大声议论:那是谁啊?李默?不可能,她走路都走得不顺溜,怎么会去跳舞呢? 
  是有点像她,但又不太像,到底是谁呢? 
  你别说,跳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我觉得好笑,他们竟然不认识我了,难道是舞蹈让自己易容了吗?我突然冒出了个恶作剧的念头,既然他们认不出自己了,何不就冒充一回陌生人试试呢? 
  这样一想,腿突然不抖了,我连衣服也没换,就穿着那身白色的衣裙下楼去了,这是前几天我专门定做的,式样就是从伊沙朵拉?邓肯的一幅舞台照片上描摹下来的。裁缝师上下打量我:是你穿吗?你为什么要穿这样的衣服呢?我说:我为什么不能穿这样的衣服呢?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不行吗? 
  在消防楼梯上,我想起他们刚才似乎说过,“跳得还真是那么回事”,这句话给了我很大信心,我忍不住又做了几个弹跳的动作,乘着舞蹈的余兴,蹦蹦跳跳,转眼间就来到楼下的小广场上。那些脑袋呼地一下转过来了,我故意不看他们,从他们身边轻快地掠过,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已经冲上楼梯,快要到家了。我没想到从他们身边昂首而过时,感觉是这么好,这回他们全傻了,把他们全都弄傻了的感觉真好。 
  这不就是李默吗?怎么突然变了个人? 
  光彩照人哪,我都搞糊涂了,到底哪个是真的李默呢? 
  第二天,上班途中,我第一次抬起头来,昂首挺胸,不慌不忙,同时,出其不意地冲人点头,把她们弄得一愣一愣的,她们悄声议论:李默今天是怎么啦? 
  在楼梯上碰见了领导。很奇怪,以前我那么想碰见他,却总是碰不到,现在不经意地一抬头,面前就是领导。我主动笑着向他致意,他居然放慢脚步,问我:听说你爱好舞蹈?这很好。 
  有一次,我们单位与另一家公司联欢,要组织一台文艺节目,有人提议,让李默来个独舞。我拼命摇头,我从没上过舞台,只在楼顶上和梦里跳过,我不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成为舞台上的舞者。后来,我突然发现,曲靖的妈妈就是那个公司的经理,我犹豫了一下,改变了主意,我决定参加联欢了。我还记得她冷淡而威严的眼神,保养得很好的双手,以及她和班主任谈话时站在树下的侧影。她还记得一个叫李默的女生吗? 
  我特地请了一个专业人士,认真编排了一番。那人说你练过舞蹈吧?我说从来没有。那人不相信,说你很有舞蹈天分,这是很多专业舞蹈演员也达不到的。我想起了那个梦,但我不想讲出来,没人能够相信,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她居然在梦里受了多年的舞蹈训练。 
  联欢很成功,我的独舞成了整台晚会唯一让人激动的节目。两家单位的领导上台接见演员,曲靖的妈妈也上台了,她说你跳得太好了,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外请的专业演员呢。 
  我说,我是曲靖的同学,当年给他写信的那个同学,我到你家去过,你肯定不记得了。 
  啊……噢!她睁大了眼睛。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我发现,她原来的威严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松弛的眼袋,过于厚实的身躯。 
  我不再看她,把手伸向了下一个接见的领导。 
  弯腰谢幕的时候,我看见了自己的双腿,它们是笔直的,充满活力的,再没有像以前那样,委委屈屈地向里扭着了。 
  回到家,蔓蔓要我帮她整理那件缀满了亮片的跳舞裙,明天是校庆日,她要表演节目。妈妈,你一定要来看我的演出,我们的舞蹈名叫《蝴蝶》,妈妈你知道蝴蝶是怎么来的吗?老师说,每一只漂亮的蝴蝶,都是自己冲破束缚它的茧之后,才变成美丽的蝴蝶。老师还说,只要能冲破那层茧,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一只美丽的蝴蝶。 
   
  朱一鸣走了快半年了,没有来过一封信,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同事们渐渐知道了这件事,他们试探着跟我讲起这件事。自从我主动向他们微笑那天起,他们突然在一夜间成了我的贴心姐妹。我说,是我让他去的,男人嘛,就应该多出去见识见识。 
  你不怕他变心了吗? 
  与其守在一起,等我人老珠黄了再变心,不如现在就放他出去试试,他要真变心了,我马上改弦易辙还来得及。 
  同事们就佩服地点头,说真看不出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却很有韬略呀。 
  我的舞蹈还在继续练着,我又买了许多碟片,还在大厅里装上了大块的玻璃,没事就观摩那些著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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