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46-吃南瓜的人-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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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球一向有早睡的习惯,她不能熬夜,一到午夜,金星乱冒,非躺下来不可。
那天,她记得很清楚,是九月二十七号,初秋,天气很好,大暑已过,是憩睡的好日子。
她十点多就寝,熄灯之前,还扬声同在邻房做客的思讯说:“明天还要上学,早点睡。”
思讯是她男朋友王庇德的女儿,十二岁。因父母离异,她觉得有特权可以扮问题儿童,成日板着脸,四处诉苦。
这几天她暂住结球家,因为庇德飞往英国开会,怕她寂寞,托结球照顾。
或许,思讯的确有权诉苦,生母另外嫁人,又有两个孩子,不大理会她,住同一城市,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
就这样,重任有时落到结球身上。
结球隐约听见思讯在厨房找东西吃。
然后,她睡熟了。
不知隔了多久,电话铃尖声响起来。
结球睁开眼睛,呻吟。
她取起听筒:“谁?”
“结球,我是周令群,开电视看十六台。”
“什么?”
令群的声音焦急得有点歇斯底里:“十六台,快,看十六台。”
结球清醒了,她跳下床打开电视机。
新闻台上打着红色“突发新闻”字样,记者这样报告:“协和式飞机第一次坠毁,飞机上一百一十八名乘客及工作人员全部丧生……”
结球一时间还未能将事情联系起来。
她呆呆地看着屏幕。
“当时飞机正由伦敦飞往纽约途中……”
“结球,结球。”令群在电话中叫她。
“是,我在这里。”
“结球,王庇德在那架飞机上。”
“不,”结球像做梦一样,“庇德在伦敦。”
“纽约总公司有急事,老板叫他去一趟,因他距离最近。是我帮他订协和机票,我记得航班号码。”
结球张大了嘴。
“结球,我现在就回公司查清楚真相,你与我在办公室会合。”
结球不再说话,放下听筒。
抬起头,看到王思讯站在门口。
那小女孩皱着眉头,非常不耐烦的样子:“什么事,半夜三更,开大电视。这么吵,早知不在这里睡。”
结球怎么会同她计较,立刻梳洗出门。
思讯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结球说:“你自己换衣服上学。”
她给她零用钱及钥匙。
结球匆匆出门。
天蒙蒙亮,结球忽然觉得冷得彻骨,她两排牙齿竟嗒嗒碰撞。
她叫了部车子往公司驶去,一路上握紧双手。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不知怎的,她脑袋不接受这是事实。
好像灵魂出窍,向不知名的荒野奔去。
半晌听见司机同她说:“到了。”
她付了车钱,往办公大楼走去。
有同事迎上来:“结球,这边,周小姐叫我来等你。”
呵,周令群都设想到了,真不愧是人事部主管。
结球觉得晕头转向,脚步也不大听话,幸亏有同事带她上楼,平时走惯的走廊今日有点像迷宫。
周令群一见她便走近:“结球,这里坐。”招呼她到私人办公室,叫人斟热茶给她。
案头私人电脑屏幕上正播放详尽的飞机失事消息:“飞机起飞不久便着火燃烧,成为一团火球,有路人拍得骇人片段……”
只见那架不幸的飞机拖着烈火浓烟挣扎地飞行。
接着,便看见一大堆冒烟的灰烬,焦炭似残骸难以辨认。
周令群说:“我们已派人通知他前妻。”
热茶杯有点烫手,但是结球已不懂放下茶杯。
“真可惜,”周令群声音中的哀悼是真实的,“那么年轻,真是公司的损失。”她吸一吸鼻子。
结球仍似不大明白,她轻轻问:“他不再回来了?”
怔怔地看着上司兼好友。
“结球,人生多意外,希望你振作。王庇德有父母兄弟,有妻有女,他家人自然会按章办事。他因公出事,公司一定会作出妥善安排。结球,你明白吗?没有你的事。”
结球看着令群:“不关我事?”
周令群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你想想,你是他什么人?”
平时聪敏的结球被令群一言提醒。
真的,她是王庇德什么人?
毫无名分,这下子没有资格哭丧着脸扮孤孀。
“结球,你千万不要出面,越低调越好,你照常上班,你不提,没人会问你。”
结球张大了嘴,又合拢。
周令群忽然紧张起来:“你有话要说?”
结球轻轻说:“我失去他了。”
周令群吁出一口气,铁石心肠地道出事实:“会过去的。”
结球用手掩住面孔,这时,才发觉胸口被人揪住似,低头一看,又不见什么不对,但感觉心房像穿了一个大洞,生生世世不能弥补。
《吃南瓜的人》 第一部分憩睡的好日子(2)
“我们还能帮你什么?”
“呵,他的女儿在我家里。”
令群讶异:“谁?”
“十二岁的王思讯。”
令群急说:“快送她回家,这孩子不关你事。”
“她刚失去父亲。”
“轮不到你与她抱头痛哭,她生母仍在,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一大堆人,怎么会在你家住?”
结球答:“她父亲托我照顾她几天。”
“她现时在什么地方?”
“学校里。”
“把校名及班次告诉我,我差阿清去通知校长,由她母亲接她回家。”
“她母亲另外有子女。”
“林结球,那是人家的事,你要我说几次才明白?”
“令群,为什么让我撇清?”
周令群压低声音,凝视结球:“我态度太冷酷,建议太不近人情,可是令你失望?我年纪比你大,生活经验比你丰富,我给你的忠告,听不听由你。”
结球不出声。
“我、你、庇德三个人是同事,我与他同一日进这家公司。十年共事,我太了解他。你是小师妹,两年前踏进大门时他就看中你,交到我门下叫我提拔你,我对你们的事也很清楚。”
结球忽然流泪。
“你心底下知道我说的都是忠言,你知道我不会害你。王庇德绝对是个好人,但他的感情债是一笔烂账,你不该牺牲,你不应牵涉在里头。”
周令群字字珠玑。
“回去你房里静一静,听首音乐,这个时候叫你用理智控制言行是不切实际的事,但是至少不要冲动。”
结球握紧周令群的手。
回到自己房间,看到时钟,才早上八点半。
奇怪,一个世纪仿佛已经过去,但是实际上一日还未开始。
同事们纷纷上班,听到噩耗,都叹息哀伤,窃窃私议。
他们见林结球照常办公,不禁诧异,都传说她与王庇德是一对情侣,关系亲密,不过他俩低调隐蔽,谁也没亲眼见过两个人有亲密举止——会不会是谣言呢?
结球非常软弱,但是麻木的表情在旁人看来,同镇静没有什么分别。
男友意外辞世,她却为着自己的前途佯装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现代人非要这样冷酷严密地保护自己吗?
这两年来,亲友均反对她同王庇德在一起。
“结球,你还年轻,何必一早锁定一个人。”
“结球,王又烟又酒又赌,每年缴薪俸税都得往银行举债,前妻、女友一大堆,还拖着个女儿,一无是处。”
“他比你大十二岁,过一阵子,你正当盛年,他已经退休。”
“这人年薪一早过百万,但一点节蓄也无,连租的公寓都是公司帮他津贴,百分百是个享乐主义者,结球,他不是好对象。”
“张志威、陆福和、萧慕文他们,条件都比较好。”
“结球,袁健忠一表人才,人家又喜欢你。”
“陈基侠是电脑工程师,追你也不止一朝一夕了。”
结球用手托着头。
都是金玉良言。
可是,与王在一起,她觉得快乐。
结球落下泪来,是他教会她一切:开会怎样应对,见客用什么态度,是非缠身又如何自救。三番两次,内部斗争时,他指点她脱身,教她作出适当的取舍。
结球伏在办公桌上,所有回忆一下子涌上来,挤在悲怆狭小的通道里,叫她呛咳。
他这样同她说:“结球,你为何流泪?在办公室里,流血不流泪,人头滚在地上是等闲事,以后;永远不要叫我看见你在公众场所啼哭。”
结球是个好学生。
他又告诉她:“有一个英国人,背上中箭,还若无其事。另一个英国人揶揄地问他:‘痛吗?’他轻描淡写答:‘只有在我笑的时候。’结球,这是我们都需要学习的地方。你不呼痛,旁人犹疑,也就不敢即时落井下石,你也就获得喘息机会。”
之后,结球在人前从不抹泪。
今日也不例外。
他带她跳舞,陪她看欧洲电影,欣赏爵士乐,到欧洲旅行。他选择酿酒出名的罗华谷,踏遍美术馆,向结球说:“我爱你,是因为你有一张拉斐尔前派画家笔下的面孔。”
在美国,他引诱她坐最新最可怕的过山车:“这一辆,冲力是四点五G,亦即是说,同航空母舰上喷射机起飞时力道相若。”
结球被速度吓得目瞪口呆,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到站的时候,她双腿发软,不能直立,需要他搀扶,太刺激了。
今日,过山车像脱了轨,出事,被离心力抛脱,车毁人亡。
《吃南瓜的人》 第一部分憩睡的好日子(3)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周令群。
她捧进一大杯黑咖啡。
“公司已通知全体有关人士,同时,答允随时协助。”
结球轻轻问:“王思讯呢?”
“已从学校带到她母亲那里。”
结球低下头:“她与她母亲不和。”
“是吗?”令群答,“我也是。”
“令群,我想出面——”
令群冷冷问:“做什么?胸前挂‘情人’二字,呼天抢地去主持大局?以后半辈子,你脸上就刻着‘王氏旧爱’四个字。”
“我不在乎。”
“相信我,你会的。不是现在,而是三两年后都没人来约会你,当你是月下货的时候。”
结球知道这都是真的。
现实多残酷,什么社会风气开放?人们嘴里说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像黄锦屏离了婚五年,工余学语文打发时间,大家觉得她几乎连拉丁文都学会了,仍然没有再碰到适合的人。
当然也有例外,张志阁因是地产大亨的女儿,至今照样有追求者。
令群轻轻说:“我同你,只有自己罢了,没有靠山,再不自爱,死路一条。”
说着,像铁人一般的周令群忽然哽咽。
结球哑声说:“我想回家睡一觉。”
“还有三个钟头下班。”
她出去了。
这时,推广部职员拨电话过来:“林小姐,这件事你最了解,可否向同事们解释几句?”语气像是带些试探性。
结球答:“请他们过来。”
她把令群给她的黑咖啡灌到肚子里。
同事们来了,觉得林结球与平时并无异样:象牙白面孔,浓卷发结在脑后,衣着素净。
他们放心地提出疑问。
结球言无不尽,尽量解答。王同她说过:“结球,大将之风是不隐瞒什么,任由抄袭,抄人的始终是抄人。”
大群同事陪伴,几个小时一晃过去。
散了会,结球头晕,脚步踉跄,扶住椅背,这的确是她最难熬的一天。
她没有收拾桌面便回家去。
走进屋内,她喊了一声“可到家了”,倒在床上。
奇怪,忍足一日的眼泪反而干涸,流不出来,她感激周令群硬把她留在办公室里。
结球累极入睡。
梦中在闹市里,好像是下班时分,下雨,泥泞,人群肩擦肩,伞碰伞,一片慌张。
结球已经淋湿。她找人,一个个问:“是庇德吗?”看到相似的背影,探头过去,人家转过身来,有些微笑,有些不耐烦,但不是他。
她的确已经失去了他。
惊醒,结球把身子缩成一团,不住颤抖。
她不但失去恋人,也失去了良师益交。
她紧紧闭着酸涩的双眼,忽然听见大门外有开锁声。
她跳起床。
“你回来了。”
她奔到大门前,凝视门锁。
门钮缓缓转动,推开一条缝。
结球握紧拳头,是你吗?你有话要说吗?我不怕,你尽管现身出来。
可是进门来的,是一个矮小的身影。
“谁?”
那人轻轻答:“思讯。”
结球一怔:“你深夜来干什么?”
她嗫嚅答:“我有你门钥匙。”
“你不是已经回到生母家去了吗?”
结球开亮了灯,看见思讯还穿着皱皱的校服,拎着书包。
“怎么搞的,吃饭、洗澡没有?”
思讯哭了。
“快,先换下校服,梳洗过再说。”
思讯听话地点头。
“你深夜跑出来,家人知道吗?”
“他们安排我睡在客厅里,没人同我说话,没有饭吃,都装看不见我。”
思讯痛哭。
洗完澡,她吃了结球给她做的面,累极而睡。
在结球这里,她睡客房,是位上宾。
结球看着她小小身躯,气馁。能把这小女孩赶走吗?当然不。有时,人的肩膀不得不承受一些责任及重量。
她叹口气,双眼又酸又痛,一直没有再睡。
第二天一早,她同思讯说:“我送你去学校。”
“不,不。”
《吃南瓜的人》 第一部分憩睡的好日子(4)
“有老师、同学陪着你,时间容易过。”
结球取出洗净熨好的校服,思讯又哭起来。
本来,她一直仇视结球,时时故意捣蛋,今日明白,父亲的女友对她非常慷慨。
在途中,思讯告诉结球:“我想回自己家去。”
“你一个人怎么办?再说,公司不久会收回房子。”
十二岁的小孩张大了嘴,无限惊怖。
结球试探问:“跟生母不好吗?”
“不,不。”
“所有误会可藉此消解。”
“你不明白,她一早已经不要我,她家里有男人,有那男人的子女——”
说到一半,那早熟的女孩忽然闭上嘴巴,大概知道哀求哭告都没有用,她惟一可做的,不过是接受命运安排。
到了学校,结球先把思讯送进教室,然后与校长谈了几句。
校长相当了解:“继续上课是个好办法,不过,你是王思讯什么人?”
结球只得说:“我是她父亲的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