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镜子-第1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宗义从大街上把她捡回来的。
这样惊人的消息却并没有引起马华沙应有的反应,她有点糊涂,像是在做梦。齐乔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脸,有点痒痒,被窝被她说话的气息弄得热乎乎的,而她们俩隐藏在遥远的黑暗中,没人知道她们是谁,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两个女孩儿就搂抱着睡着了。
第二天,郝兰荣把水沟里捡回来的球鞋洗刷干净,抹上了大白,晾干以后完全和新的一样。
每天清晨,孩子们从排房里一个个冒出来,像土豆从麻袋里咕噜噜滚出来,蹦蹦跳跳上学去。齐乔总是站在马华沙家这排房子的头上喊一声:华沙!走啦!华沙立刻背着书包跑出来。一夜不见,两人见了面那么高兴,刚刚洗过的锃亮发光的脸蛋上不由自主漾起微笑。
太阳总是先在铁轨上露面,两道耀眼的金光通向远方,马华沙和齐乔各踩一道金光前进,看谁先从金光上掉下来。她们俩都走得稳极了,又稳又快。巨大的红彤彤的太阳从工厂后面冒出来,颤巍巍地往上升,轻轻一跳,脱离了地面;这时候世界惊讶地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活动起来。不知为什么,在这以后的活动和之前的活动是不一样的,那种有趣的期待的感觉没有了。
过了两天,马华沙实在憋不住了,小心地问:“齐乔,你真的是孤儿吗?”齐乔的回答让人大出意料,她根本不是孤儿,那天晚上的话是她编出来的。她解释说自己那样说不过是想安慰同伴,不想看她那么难过。马华沙十分惊讶,想不到齐乔能编出这样的瞎话,心里很佩服她。
两个女孩儿几乎形影不离,干什么都要在一起,就连上厕所也要一块,哪怕在门外边等着也是好的。马华沙非常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给齐乔梳头。她让她坐在小凳上,自己坐在高凳上,拿一把梳子梳哇梳哇,那浓密的滑溜溜的头发在指缝间流淌,齐乔感到很舒服,微微闭上了眼睛。
华沙把她的长发辫成两条辫子,有时辫成六条、八条、十二条,最后觉得一条辫子最美丽。梳着一条大辫子的齐乔简直像个仙女,连马华沙都不由得有些骄傲,飘飘然,好像和仙女在一起自己也变成仙女了。
这样亲密无间的友谊引起了别人的嫉妒,有一阵子在学校里两个女孩儿被其他的女同学孤立起来,大伙儿都不和她们玩,还议论她们,说一些坏话。有一段时间马华沙感觉齐乔和自己有些疏远,加入到其他女孩儿跳房子跳皮筋的游戏,而她却只能站在一边看着。不过到了冬天放寒假的时候,她们又和好如初了,不,应该说比原来更好。
这时,晴朗的天空像一块透明的蔚蓝的大冰,空气钻进鼻子立刻就粘在鼻孔里面,毛扎扎的,不知为什么孩子们都特别爱叫喊,心里感觉很痛快。
齐乔的哥哥齐忠和齐勇都会滑冰,可他们哥俩只有一双冰鞋,得轮流穿。看着大男孩们吵吵嚷嚷地去滑冰,马华沙和齐乔说:“咱们自己浇个冰场吧。”
冰场选在排房后面的一块空地,她们找来一截皮管儿,不够长又接了一截,用铁丝捆紧,接到水龙头上。水一放就是五天,白天放的水夜里结成硬邦邦的冰。眼看着空地在缩小,冰面在扩大。五天之后,空地终于变成了一面平展展亮光光的大镜子。镜子的表面上布满一轮轮微微凸起的纹路。两个女孩儿在鞋底上绑上木棍,互相拉着手溜呀溜呀,一会你摔个屁蹲儿,一会我摔个仰八脚,笑成一团。齐乔白嫩的脸蛋儿冻得通红,颧骨上像抹了两个红疙瘩,眼睛黑亮黑亮。马华沙觉得她真是好看,忍不住地想多看她两眼。
到了晚上她们也不想分开,轮流在对方家过夜。冬天的夜晚漆黑寒冷,而被窝里暖融融的,忽高忽低的窃窃私语和咯咯的尖笑从被子下面传出来,好像被窝里藏着数不尽的好玩的秘密。有时齐乔猛地掀开被子,披头散发,笑得气都喘不上来,有时被子像波涛在床上无声地翻滚,拱来拱去,最后咕咚滚到床下。
华沙的盛宴(4)
夜深了,四下里越来越静,眼皮渐渐粘在一起,再也睁不开了,冬夜像棉絮般轻轻覆盖,女孩们含笑入睡了。
那年的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两个小姑娘一次又一次拿起扫帚和漫天雪花进行战斗,扫啊扫啊,直干得头顶冒热气,睫毛结了厚厚一层多芒的霜,鼻子里发出稀里呼噜的响动,但白雪最终覆盖了她们镜子般的冰场,覆盖了一切。她们累得话都不想说,身体软绵绵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迷迷糊糊走回家去。
冬去春来,院墙后面发了大水,一直淹到路边。那片坑坑洼洼的空地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塘,风吹来,水面上滚过一褶褶涟漪,白天水塘映照出沉静的蓝天,早晚时分金灿灿的。一天天,水塘悄悄地缩小,最后被土地吸得一点不剩。
第二年冬天,排房里传出了让人惊喜的消息:齐忠齐勇要去当兵了。要知道这对兄弟才十六岁,要不是从部队转业的齐宗义走了后门,他们哥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参军。夜晚,马华沙听到弟弟闷声闷气的抽噎:“我、我也要、要当、当兵……”黑暗中“啪”的一声响,郝兰荣打了儿子一巴掌:“当你的小学生吧!”
出发的那天,马华沙和齐乔一家人去火车站送行。站台上黑压压的,崭新的绿军装像盔甲般发亮,四下里正在变声的嗓音哄哄作响。一声高昂的口令响彻站台,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新兵们站成队列鱼贯登上火车,一张张稚嫩的脸显得严肃、紧张而又骄傲。
火车“哐当”一响开动了,站台上猛地爆发出一片哭声,齐乔也哇地大哭起来,华沙的眼泪也哗哗直流,高高低低的哭声伴随着火车前进的铿锵节奏合成雄浑的大合唱。
火车远去了,合唱结束了,两个女孩儿的心却无法平静。她们一点也不想回家,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逛悠。痛哭之后的眼睛依然红肿,内心疲乏无力,同时又感到一种微微的舒适。她们不知不觉来到毛主席塑像前,那一带是城里最漂亮的地方,有水泥的花坛和一圈圈整齐的冬青。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她们在花坛边坐下,抬起头仰望着毛主席的脸,想到齐忠齐勇就是去保卫他老人家的,心里很热乎。这时候有几只麻雀从晶莹的蓝天上飞来,扑扇着翅膀落在毛主席的帽檐上,蹦蹦跳跳唧唧喳喳,一只麻雀“吧嗒”拉了一泡屎,掉在毛主席的鼻梁上了。
“看,它敢拉屎!”齐乔叫起来。马华沙也看到了那让人气愤的情形,她起身捡了一块石子儿朝麻雀扔去,齐乔立刻也学她的样子用石头打鸟。塑像那么高大,她们的力气太小了,扔出去的石子根本够不到那么高,小麻雀照样悠然自得地东啄啄西啄啄,居然在毛主席的耳朵眼儿里找食吃。这可把她们气坏了。两个姑娘急切地捡来更多的石头,竭尽全力向上扔,由于使劲仰着脑袋,头都有点发晕了。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几声喊叫:“抓坏蛋!抓住他们!”
姑娘被喊声惊动,兴奋地四下张望,寻找坏蛋,可她们很快明白了,原来坏蛋不是别人,正是她俩。谁叫她们用石块打毛主席呀!马华沙和齐乔吓傻了,眼睁睁看着一些人指指划划地包围上来,忽然马华沙低声说:“跑!”
她们撒腿就跑,终其一生她们大概都不会再跑得这么快了,那简直不是跑,而是街道上扫过两排机关枪,哒哒哒哒哒……任什么人都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只感到一股嗖嗖嗖的气流,又好像在眨眼之间闪过一团似有似无的幻影,一切就已经消失不见。
两个女孩儿跑哇跑哇冲啊冲啊,大脑完全没有知觉,两条腿也没有知觉,身体也没有知觉;可很快知觉就苏醒过来,回到她们的体内,那是一种极度痛苦的知觉,眼前涌起团团黑浪,胸膛像烧红的火炉就要爆炸,脚步踉踉跄跄身体歪歪倒倒,她们要死了!这绝不是说着玩,是真的要死,必死无疑!然而奇迹却发生了,她们站了下来,为了不摔倒只能弯下腰用手撑住膝盖,身体像一只大风箱凶猛地鼓动,慢慢,痛苦在消散,她们能够抬头了,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直起腰四面张望,那些追赶她们的人不见了,她们胜利啦!
华沙的盛宴(5)
一个月后,齐忠齐勇寄来了佩戴帽徽领章的照片。
照片摆在桌子上的一个镜框里,一天到晚那低低的帽檐下两双闪亮的眼睛瞪视着这个家,瞪视着两个做作业的女孩儿。马华沙不时抬头看他们一眼,感觉很陌生,有人这么盯着她们让她有点奇怪。齐乔抬起眼梢问:“看什么呀?”马华沙就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齐乔忽然冒出一句话:“嘿,干脆,你嫁给我哥吧!你喜欢哪个?”
马华沙愣住了,脸腾地涨得通红,跳起来要抓齐乔,两人围着桌子打转,齐乔一个劲大喊救命。两个姑娘闹了一通,坐回到桌边,却忘记了功课。齐乔拿来一本《大众电影》,娴熟地翻到一幅演员的照片,问马华沙喜不喜欢他,马华沙随意点点头,齐乔用手捂住照片下面的字,追问:“那你说,他演过什么电影?”马华沙只能说出一个电影,可齐乔却说了一连串的电影,都是这个演员演的,她的语气有些激动,心里悄悄地发射出一束束电波。
马华沙有所感觉,不由得撇了撇嘴。
“怎么,你不觉得他长得好看?”
华沙故意摇头,“没,没觉得。”
“那你喜欢谁,你说,谁最好看?”
这回马华沙毫不迟疑,冲口而出:“你!我觉得你最好看。”
这个回答实在出乎齐乔的意料,甚至让她不好意思了,“瞎说,瞎说八道!”
“谁瞎说了,是真的,你就是好看,比别人都好看。”马华沙认真地说。看她一幅傻愣愣的倔相,齐乔忍不住笑了:“你呀,真傻,傻瓜。”
齐乔的话充满怜爱,一时间两个姑娘都被发自内心的真挚感情打动,心里热乎乎的。
时间对女孩儿来说是最好的朋友,悄悄从她们身上流过,留下最美丽的影子。转眼间齐乔和马华沙已经上高中,出落成两个大姑娘了。她们没能考上同一所学校,马华沙考上了本城最好的中学,齐乔留在原来的学校里,但这丝毫没有减弱她们之间的感情,相反增添了挂念的成分。
排房院子的门前有棵榆树,树干粗大,树根从地底拱起,用坚固的大手抓紧泥土,夏天巨伞般的树荫遮蔽了阳光,树下一片浓荫。齐乔放了学就蹲在树底下等着马华沙回来,因为赶路,马华沙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齐乔就会掏出手绢为她擦汗,幽暗的树荫下两个姑娘亲密的身影像风景一样。有时候齐乔等不及地给朋友买好冰棍,眼巴巴地盼啊盼啊,结果她不得不自己把五六根冰棍都吃下去,弄得拉肚子。
十月的一天,马华沙因为学校里有活动天黑以后才回家,没想到齐乔还在榆树下等着她,她立刻发觉齐乔的脸色不对,有点发白。
“怎么了你?”
齐乔的眼里闪烁着微感紧张的光彩,“我想给你看件东西。”她嘴上说着,却迟迟没有动作。马华沙着急了,“什么呀?快点儿!”
原来有人把一张纸夹在齐乔的课本里。纸上的字又大又工整,微微向一个方向歪斜:
你漆黑的眉毛像燕子的翅膀,
眼睛像亮晶晶的月牙,
那又黑又长的瀑布啊,
是你美丽的头发。
这四句话让马华沙一阵心跳,接着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谁?是谁写的?”她问。
齐乔的脸涨得像块红布,“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可不知为什么华沙觉得她在撒谎,她心里一定清楚那个人是谁。马华沙的心阴沉下来,很快酝酿出一腔怒气,她说不清生气的原因,那几句话就像是她的心里话,那家伙偷了她的东西!
她想也没想就把纸一撕两半。
“你干吗!”齐乔惊叫。
华沙的目光尖锐得像刀片一样,瞥了她一眼,齐乔再也不出声了。那张纸三下两下被撕成碎片,白白的纸屑被看不见的气流吹得翻卷起来,四散开去。
过了两天,马华沙放学后在大树下不见了齐乔的影子,她径直到她家里去找,乔小召奇怪地问:“怎么,乔儿没和你一起吗?”
华沙的盛宴(6)
齐乔和谁在一起?很快马华沙就发现了答案,她是和那个叫陈天安的男同学在一起。她发现了他们,悄悄尾随。陈天安长得很高,像电线杆似的,而齐乔只到他肩膀,不得不仰起脸和他说话,可她一点也不嫌累,始终仰着脸庞说啊说啊,走了整整一条街也没有感觉到马华沙的存在。眼看他们就要拐弯了,马华沙再也忍耐不住,大叫一声:“齐乔!”
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却能感到齐乔的身子一哆嗦,倏地回过头来;马华沙眨了一下眼,再看,齐乔却不见了,只剩下陈天安孤零零地站在街角,随即他也幻影似的消失了。马华沙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齐乔会不理她?!可事情就是这样,没有别的话可说。
马华沙怔了怔,拔腿追上去,可等她转过街角却根本不见那两个人的影子,他们藏起来了。她的心空空荡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
晚上她躺在床上越想越委屈,喉咙里像塞了棉花,噎得难受。她把脸埋到枕头里,抽咽道:“坏,讨厌,太坏了,真恶心……”
可这些话丝毫不起作用,并没能让她感觉好受一点,一点儿也没有。一切都没有意思,世界脱光了衣服那么丑陋。
很快排房的孩子们都知道了一件可羞的事:齐乔和一个男生好了。只要见到她大家就一齐起哄,平时齐乔可不怕他们,现在却那么胆怯,躲来躲去,越这样那些家伙就越兴奋,追在她身后大喊大叫。消息四处传播,很快也飞进了齐宗义的耳朵。
吃饭的时候,齐宗义板着脸一声不吭,乔小召有些奇怪地问:“怎么啦你?生谁的气?”齐宗义不回答。
女儿齐乔耷拉着眼皮,一心想快点吃完饭离开桌子。不一会儿她就放下碗起身要走,齐宗义开口了:“等等,别动。”
齐乔有点畏缩地望着父亲。
“坐下。”
她顺从地坐下了。
“你听着,吃饭的时候我不想说,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齐乔,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没,没有哇。”齐乔本能地矢口否认。蒙在鼓里的乔小召紧张了,“出什么事了?老齐,你说话呀,别吓唬人……”
“少咋呼!”齐宗义喝道。屋子里再没人出声,气氛压抑。
“齐乔,你给我听清了,你一个女孩儿,要是敢闹出乱七八糟的事,我没有别的话可说,你就别回这个家了。”齐宗义说话的时候浑身发出阴森森的气息,他一向是多么疼爱这个宝贝女儿啊,此刻他的话让齐乔满心惊惧。
晚饭后马华沙还是端着绿瓷盆儿去水池洗碗,以往齐乔总是跑出来蹲在水池边看她洗碗,如今她再不会出现了。马华沙的情绪那么低沉,本来这一切全怪齐乔,是她无情无义地背叛了她,可现在她自己也有份,因为她四处散播朋友的坏话。但是不管如何,这样总比一个人生闷气要好过一点儿。
第二天放学后,马华沙远远就看见大树底下蹲着一个人,谁?是齐乔吗?马华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心怦怦怦疾跳起来,咬牙一步步往前走,天哪,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