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镜子-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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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量他的穿着倒不像个疯子,衬衫雪白,两条裤线笔挺笔挺。忽然我自己吓了自己一跳,这人长得像谁?怎么这么眼熟呀!我姐她们也都盯着他看。他不慌不忙地冲她们笑笑:看什么呢?她们支支吾吾,呵呵傻笑。那人拧头瞟着我说:再看看,好好看看,他和我是不是挺像?
是呀,是有点像。
那就对了,他是我儿子。
那辆车鲜红鲜红,像人血染的。我坐上去之后他开动了汽车。我一阵兴奋,心直哆嗦。我哪儿都不看,就盯着他开车的手,他开车和王继良不一样,他开车像玩。他看看我,又看看我,问:在这儿干每月挣多少钱?我告诉他一百二,他“哼”了一声说够黑的。这话听着就顺耳。从侧面看他鼻子挺高,带上墨镜很神气。他打开收音机:爱听歌儿吗?我说成。爱听什么?都成。唱歌的是个女的,说爱你爱你爱不够,爱你爱你到永远……坐在飞驰的汽车上,我觉得这歌真的不错,是这么个意思。
你也是司机?我问。他把音乐关小,你说什么?我又问了一遍。他说不,不是。
谁是司机?他忽然想起来了。
我爸,原、原来的。
渐渐地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汽车,车在马路上开就像我的身体在河里游,感觉好极了。再后来车停在一座闪亮的玻璃大楼前面,有个人走过来把车门打开,我不明白那人要干什么。这时他摘下墨镜拍拍我的肩膀:咱们走。
这个地方麦当劳可比不了啦,起码高级一百倍。可是也难说,吃饭的时候老有人走过来看你吃了多少,还没吃完就把你的盘子拿走了,换个空的,这能算高级吗?但是实话实说,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我吃了好多,其实我还能吃,可我说我饱了。这顿饭花了二百三十六块!我估摸我大概吃了二百块。
没有子弹(8)
吃完饭,他开车送我回去。我问他怎么知道我在那儿的,他呵呵一笑:我本事大了,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你小心点儿啊。他说话老像开玩笑。
车停在商店门口,我要下车了,他让我等等。我眼睁睁看着他从屁兜里摸出钱包,从里抽出两张一百元的,“啪”的一声拍在我大腿上:好好干,小子,听见没有!我光顾看那二百块钱了。
我站在马路边看他发动汽车,他抬起一只手冲我摆了摆,我也招招手。车子像条鱼那样轻轻地游开了,可它又停住,一个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嗨,过来!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我答不上来。我的傻样儿让他觉得很开心:记住,你爸叫张峻岭,记得住吗?
他确实爱开玩笑。
姐妹们围住我问这问那,蔡小妹的大眼睛更是直勾勾的,像要吃了我。我也顾不得了,对所有的问题都乱答一气,我爸是做买卖的,有车,有公司,有大楼,什么都有。
他有家吗?蔡小妹问。我忽然觉得她很讨厌。
他没说我不知道,我就说:没有。大姐们有些怀疑,小妹却替我解释:怎么不可能,有钱就非得有家呀,谁说的,不结婚还自由呢。这么一来我又喜欢她了。一下午她老往我身边凑,可不知为什么我并不像以前那么高兴,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以前我没觉得她的眼睛那么大,转来转去的,我并不是说她的眼睛不好看,我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己也糊涂了。
晚上我正闷头吃饭,我妈问:见着你爸了?一句话差点把我噎死。
没想到她却咯咯笑了:紧张什么呀,是我找的他。没想到吧!
我应该想到,可实在没想到。
她得意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瓜儿,我冲她笑笑:我爸……这两个字一出口我的脸就红了,一时间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我妈严肃地望着我,望了一会儿:他是你爸,没错,说吧。
我没别的选择,只能问了,他是干什么的?我没瞎说,他确实做买卖开公司,是总经理。她还郑重地告诉我他有家,有个女儿,家在深圳,不过常回北京办事。不知为什么,听了我妈的话我心里有点儿憋闷,什么也没说。我妈好像有所觉察,没再说什么,只是说,你小心点儿。
我忽然感到生气,我小心什么?啊!小心什么!我态度很不好,可我妈并没在意,反而伸出一只手,摸了一下我的脸。
关灯后躺在床上,我特别想龙生,真想他能在身边。他愣着眼神嘟着胖脸蛋,听我说啊说,多好。黑暗中我想和他说说这些事,试了试,不成,闹了半天我总是在和我自己说话。我又没疯,干脆闭眼睡觉。
有那么个成语叫做“心想事成”,我听说过,可从没想过是什么意思,这回我可懂了,龙生来了!
在电话里听见他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做梦呢。不是,他就在北京。我乐得咯咯笑,姐妹们都问:天上掉馅饼了?不,掉巨无霸了!
龙生放暑假了,他和奶奶一起来的,住在前门外一家旅店。我给我妈打电话告诉她龙生来了,奶奶也来了,我晚上不回家了。她吭哧了一会儿,说:好吧。
奶奶一看见我就哭起来,攥着我的手,弄得我浑身冒汗。我不知说什么好,就说:抽烟吧。我可不是瞎说,奶奶爱抽烟,在路上我给她买了包好烟。她接过我的烟,左看右看,我一转身,出其不意扑向龙生,左右开弓,嘭、嘭、嘭,打得他连连倒退。马上他就反扑了,使劲一搡,把我推得摔在床上,又蹿上来压住我。我俩在床上滚来滚去,龙生的力气比以前大了,我费了牛劲才算占了上峰,掐住他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向我求饶。
奶奶看着我俩又抹开了眼泪,我就又让她抽烟。她想起来了,问我烟盒上是什么字,我告诉她是英文,马波罗。她还要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说是“牛仔”的意思。
牛什么?
牛仔。放牛的。
哦,牛郎织女啊!给我点上。
没有子弹(9)
我和龙生笑翻了。
其实也没什么原因,我俩就是高兴,走到哪儿打到哪儿。我真后悔把存的钱买了运动鞋,不然我们就能玩得更痛快了。坐翻滚过山车的时候龙生抓住我的手腕,指甲都掐进肉里了,我冲着他的耳朵大叫:睁眼!睁眼哪!可他像死了一样。车停了还他坐着不动,脸色雪白,我扒开他的眼睛,让他看我手腕上的血印子。他说他恶心。
一进麦当劳他的恶心就好了。他最喜欢的是奶昔,说以后挣钱了要到这来一气喝十杯。我说你喝不下,他说能。我说他要能一口气喝十杯奶昔我请客。
真的?你有那么多钱?他认真地看着我,他真是爱喝奶昔。
小意思。我爸有的是钱。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话。龙生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也许没别的意思,可能觉得我挺了不起,但是我们就此不提奶昔了。
晚上我俩挤在旅馆的小床上,我要用脚摸他的脸,他不让,嫌太臭,我就挠他的脚心,他胡蹬乱踹,把我鼻子都踢歪了。
后来他坐起来问:你爸咋样?我就告诉他了,说的都是实话。他半天没出声。我忍不住问:想什么呢傻蛋?他说没想什么,接着又说:我觉得,他有家就不一样了。
我不懂什么叫不一样,他说你这都不懂?
对了,少废话!我就是不懂!我又发火了。
黑暗中龙生的眼睛是两个小亮点儿:成,那我不说了。
他越说不说了我越心烦。这时我发现我的心对龙生也不能全敞开,这个发现让我很是难受。
忽然龙生冒出一句:嘿,刘学芬大肚子了。
我吃了一惊。她和你爸结婚了,他说。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就说,什么他妈我爸,你说谁哪!告诉你,王继良和我爸比是狗屎一泡!还有……我总算咬牙没说出他爸也是一泡狗屎。
龙生躺下不说话了。你干吗,困啦?我不满地踹踹他。
嘘,你听。
我俩细听着奶奶的呼噜,一声长一声短一声长再一声短又一声长,来啦!龙生说。话音一落,奶奶的呼噜声猛冲到最响最亮,戛然而止。龙生飞快地数起数来:123456789……
等他数到33,气都快断了,奶奶的下半个呼噜终于打出来。我乐得从床上滚到地下,差点扭断了脖子。
我一星期没去上班,天天出去玩,把钱全花光了。我奶奶夸我真乖。她知道我爸是当经理的,不时拍拍我的脑壳:不赖呀,高儿,发啦。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得意扬扬。从那天晚上以后,凡说到我爸龙生都不表示意见。我当然不至于逼他,可我也没放过他,临走的时候我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缺钱说话,别客气!他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他这小子要是倔起来也挺难办的。我想他是有点嫉妒我,我能理解。
和奶奶道别时我说:祝您早点儿抱孙子。
奶奶“呸”地啐了一口:甭跟我提她,骚货,死不要脸的。我不明白她干吗这么恨刘学芬。火车开了,我脑子里腾地一亮:对呀,王继良不是有病嘛!天下的事真他妈带劲。
龙生走了。我呢,被炒了。
我妈一本正经拿了张纸,给,好好写个检讨,向经理承认错误。
我差点说还不如给他买卷擦屁股纸呢。可我没出声,心里觉得理亏。
我咬着笔头发愣,我妈看我那样儿气哼哼说,小时候让你中午睡会儿觉,能把你憋死。她以为我真是因为中午打盹让老板看见了。
小时候谁一睁眼就蹬两小时车上班哪!她不说话了。其实她明白检讨是扯淡。
我把纸一团,算了吧。
那,算了吧。
不用上班了,我天天睡到中午才起,吃点东西又接着睡,睡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睡得浑身难受,就上街乱逛。我没有目标,溜达到哪儿算哪儿。中午一般不吃饭,攒到晚饭一顿吃。我妈问我为什么不吃午饭,我说没钱,龙生来的时候花了。她给了我十块钱。这下可害了我了。十块钱够干什么的?羊肉串是我爱吃的东西,但是炸鸡腿看着也不错,我的手在口袋里攥着那十块钱,一直走到王府井南口。麦当劳门前人进人出,一个个又干净又漂亮,我也进去了。
没有子弹(10)
巨无霸根本名不副实,眨眼间进了肚,我觉得胃口大开,赶紧起来,离开这香气扑鼻的鬼地方。出来以后我就觉得后悔,我应该选择羊肉串,那能吃多少串呀!还有很多选择,一时间我非常想见到我爸爸,虽然我从来还没叫过他爸爸。紧接着我又恨自己没出息,怀着矛盾的心情来到书店。
我妈正在和一个上岁数的男人聊天,看见我来了挺高兴,哟,你怎么来啦,过来过来;她转过脸看那男的,咧嘴笑了,哟,该怎么叫您哪。
叫老师,就叫老师。
叫陈老师,这是我儿子。
我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她不满意,让我再叫。
不,不用叫了,我听见了。
这个陈老师穿身格子西装,挺神气,歪头打量着我,哦,看得出来,是你妈的儿子,可比她好看多啦,是个俊小伙。我妈说哪儿呀,那么大鼻子,一脸疙瘩。这叫青春痘,你上学的时候也长,你都忘啦。
我妈脸一红,一吐舌头。我有点吃惊,她是不是当自己又成了中学生啦。
他俩又聊起书来。过了会儿还是陈老师说,你儿子找你有事吧。她才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别的,你再给我找个工作得了。她怔了怔,扑哧乐了,你当我是大老板哪!
第二天,我妈下了班就和我上劳务市场了,好多饭店在招人。
你为什么愿意参加服务行业?
为什么?我不知不觉问出声来,想想说实话得了,饭店条件好,也不太累。问的人慢悠悠点头,我就知道我说错了。
第二回我知道怎么说了,没一句是真的,也没成功。我妈说在饭店工作人家大概得先考虑外形。我知道她是想安慰我,结果适得其反。什么他妈外形!看看身边的人我觉得我长得就不错了,她怎么不跟她老师学学,人家怎么说话她怎么说话!
回家的路上我妈和我讲起陈老师,说“陈地理”当年是她们学校的名人。第一回给她们上课进教室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把一根粉笔啪啪掰成三截,掐住一截粗的,抡圆了胳膊,在黑板上画出一幅中国地图,把粉笔一扔,搓搓双手,掸掸衣襟,四面环视,问道:请哪位同学告诉我,这是什么?
我妈举手起立:大公鸡。全班哄堂大笑。
我妈笑得不成了,拽着我的胳膊,差点把我拽倒。
你猜他现在干什么?
猜不着。
你猜猜,猜猜嘛。
当校长了。
什么呀!她吸了口气,神秘地一字一字吐出来:气、功、大、师。
我兴奋起来,那太好了,我跟他学气功吧。
你?她不屑地扫我一眼,你不成。
为什么?
你哪有那本事!
什么本事?飞檐走壁?
不。
穿墙而过?
不不。
剁砖头?
不!
肚子上开汽车?
胡说八道!
吞火球?吃玻璃?
你放屁!
那他能干啥?
治病,我妈郑重地宣布,治病救人。
我不由得大笑。她气急败坏,说我是大傻子,浑球,狗屁不通,整个一个王继良。她从来没这么狠这么恶毒过。
这下把我惹急了,我站住盯着她:这可是你说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我说的,怎么啦?
我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只听我妈在后面叫:你哪儿去?王高!有本事你别回来。嘿!你回不回来!
我又在大街上瞎逛,心烦意乱。后来我理了个发,心情一下好了。
理完发以后,我的头发齐刷刷垂在眼睛上面,轻轻一甩就能甩到一边去,但是白费劲,马上它又落到眼前,要的就是这么个劲儿。
这样,一家台球厅雇了我。
我的工资是二百八,工作也不累,我很满意。老板比我大不了多少,可他有台球厅电子游戏厅和歌厅,真牛逼。台球厅里铺着地毯,有人边玩边抽烟,我们就得端着烟灰缸跟着,这需要手疾眼快,我还行。码球开始我不行,半个月练下来我觉得算有一手了。我喜欢听球与球碰击的声音,清脆悦耳,我也喜欢照亮台球案子的灯光,好像那块绿色的台子就是一切的一切。球迅疾无声地滚动,击中目标或者轻轻错过,这些和我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又有关系,有时甚至是生命攸关,好像冥冥之中是我在控制着一切。那些站在灯光外的人影走来走去,并不存在似的。
没有子弹(11)
我妈说我变了,变白了。我说,是吗?
我们的工作服是白衬衫外面一件西服背心,每次我对镜梳妆感觉都不错。她端详着我,面带微笑,你呀,是个土人。
你才土呢!
傻瓜,我说你是土性人,五官大,肉多,背厚,稳若泰山,心谋难测。
她说着笑起来。她现在和陈地理学了不少,老有活动,在这个公园那个公园,听着不错。
那天上班时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爸。他约我在建国门一路车站见面。见面第一句话他就说:嗬,小伙子挺精神嘛!我的嘴登时就咧得跟瓢似的。
那双皮鞋是棕色的,前头带黑色的花纹,闪闪发亮。挺好,就是它了,我爸说。他掏出钱包,他的钱包老是那么厚,抽出几张根本没感觉。他给了卖鞋的小姐两张一百的还加了些零钱。天哪,我心里明明知道笑得太厉害了不合适,可就是合不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