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匹马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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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章,你欣赏的不是没有,只是不多,你挑剔我胜于编辑先生,你比我自己更患得患失,怕我写得不好,爸爸,我难道不怕自己写糟?让我悄悄的告诉你——我不怕,你怕。
这一生,丈夫欣赏我,朋友欣赏我,手足欣赏我,都解不开我心里那个死结,因为我的父亲,你,你只是无边无涯的爱我;固执,盲目而且无可奈何。而不知,除了是你的女儿,值得你理所当然的爱之外,我也还有一点点不属于这个身分也可以有的一点点美丽,值得你欣赏。爸爸,你对我,没有信心。
我的要求也很多——对你,而且同样固执。
对我来说,一生的悲哀,并不是要赚得全世界,而是要请你欣赏我。
你的一句话,就定了文章生死。世界上,在我心目里,你是最严格的批评家,其实你并不存心,是我自己给自己打的死结,只因我太看重你。
这三四个月来,越睡越少,彻夜工作,撑到早晨七点多才睡一会,中午必然要出门做别的事。妈妈当然心痛极了,她甚而勇敢的说,她要代我去座谈会给我睡觉。
你呢?爸爸,你又来了,责我拿自己的生命在拚命。这一回,我同意你,爸爸,你没有讲错,我对不起你和妈妈,因为熬夜。
写了一辈子,小学作文写到现在,三四百万字撕掉,发表的不过九十万字,而且不成气候。这都不管,我已尽力了,女儿没有任性,的确钉在桌子面前很多很多时间,将青春的颜色,交给了一块又一块白格子。我没有花衣服,都是格子,纸的。
爸爸,这份劳力,是要得着一份在家庭里一生得不着的光荣,是心理的不平衡和自卑,是因为要对背了一生的——令父母失望、罪人、不孝、叛逆……这些自我羞辱心态所做的报复和反抗。
当年没有去混太妹,做落翅仔,进少年监狱,只因为胆子小,只会一个人深夜里拚命爬格子——那道永远没有尽头的天梯,想像中,睡梦里,上面站着全家人,冷眼看着我爬,而你们彼此在说说笑笑。
这封信,爸爸,你今天早晨留给我文章的评语,使我突然一下失去了生的兴趣。
跟你打了一生一世的仗不肯妥协,不肯认输,艰苦的打了又打,却在完全没有一点防备的心理下,战役消失了,不见了。一切烟消云散——和平了。那个战场上,留下的是一些微微生锈的刀枪,我的假想敌呢?他成了朋友,悄悄上班去了。
爸爸,你认同了女儿,我却百感交织,不知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很想大哭一场。
这种想死的念头,是父女境界的一种完成,很成功,而成功的滋味,是死也暝目的悲喜。爸爸,你终于说了,说:女儿也可以成为你的骄傲。
当然,我也不会真的去死,可是我想跟你说:爸爸,这只不过是一篇,一篇合了你心意的文章而已。以后再写,合不合你的意,你还是可以回转;我不会迎合你,只为了你我的和平,再去写同样的文章。这就是我,你自己明白了,正如你明白自己一色一样。
女儿给你留的条子
注:本当称“你”为“您”,因为“天地君亲师”,尊称是该有的,可是一向唤爸爸是“你”,就这样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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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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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姐姐,“皇冠”里两个陈姐姐,一个你,一个我——那些亲如家人的皇冠工作人员这么叫我们的。
始终不肯称你的笔名,只因在许多年前我的弟弟一直这么叫你,我也就跟着一样说。一直到现在,偶尔一次叫了你琼瑶,而且只是在平先生面前,自己就红了脸。
很多年过去了,有人问起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总说是两家人早就认识的。这事说来话长,关系到我最爱的小弟弟大学时代的一段往事,是平先生和你出面解开了一个结——替我的弟弟。
为着这件事情,我一直在心里默默的感激着你们,这也是我常常说起的一句话——琼瑶为了我的家人,出过大力,我不会忘记她。
你知道,你刚出书的时候,我休学在家,那个《烟雨蒙蒙》正在报上连载。你知道当年的我,是怎么在等每天的你?每天清晨六点半,坐在小院的台阶上,等着那份报纸投入信箱,不吞下你的那一天几百字,一日就没法开始。那时候,我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们会有缘做了朋友。当年的小弟,还是一个小学的孩子,天天跟狗在一起玩,他与你,更是遥远了。
真的跟你有第一次接触时,我已结婚了,出了自己的书,也做了陈姐姐。你寄来了一本《秋歌》,书上写了一句话鼓励我,下面是你的签名。
小弟的事情,我的母亲好似去看过你,而我们,没有在台湾见过面。
这一生,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你将自己关得严,被平先生爱护得周密。我,不常在台湾,很少写作,一旦回来,我们通通电话,不多,怕打扰了你。
第一次见到你,已是该应见面之后很久了。回国度假,我跟父母住在一起,客厅挤,万一你来了,我会紧张,觉得没有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接待你,客厅环境不能使我在台北接待朋友。
于是我去了你家。
那是第一次见面,我记得,我一直在你家里不停的喝茶,一杯又一杯,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身上一件灰蓝的长衣,很旧了,因为沙漠的阳光烈,新衣洗晒了几次就褪了色。
可是那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其实那件是我结婚时的新娘衣。我穿去见你,在你自信的言笑和满是大书架的房间里,我只觉得自己又旧又软,正如同那件衣服。
那次,你对我说了什么,我全不知道,只记得临走的时候,你问我什么时候离开台湾。
我被你吓的,是你的一切,你的笑语,你的大书架,你看我的眼神,你关心的问话,你亲切的替我一次又一次加满茶杯……
陈姐姐,我们那一次见面,双方很遥远,因为我认识的你,仍是书上的,而我,又变成了十几岁时那个清晨台阶上托着下巴苦等你来的少女,不知对你怎么反应。距离,是小时候就造成的,一旦要改变,不能适应。而且完全弱到手足无措。
你,初见面的你,就有这种兵气。是我硬冤枉给你的,只为了自己心态上的不能平衡。
好几年过去了,在那个天涯地角的荒岛上,一张蓝色的急电,交在我的手里,上面是平先生和你的名字——Echo,我们也痛,为你流泪,回来吧,台湾等你,我们爱你。是的,回来了,机场见了人,闪光灯不停的闪,我喊着:“好啦!好啦!不拍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然后,用夹克盖住了脸,大哭起来。
来接的人,紧紧抱住我,没有一句话说。只见文亚的泪,断了线的在一旁狂落。
你的电话来,我不肯接,你要来看我,又怕父母的家不能深谈——不能给你彻夜的坐。
很多日子,很多年,就是回忆起来的那段心情。很长很长的度日如年啊,无语问苍天的那千万个过不下去的年,怎么会还没有到丧夫的百日?
你说:“Echo,这不是礼不礼貌的时间,你来我家,这里没有人,你来哭,你来讲,你来闹,随便你几点才走,都是自由。你来,我要跟你讲话。”
那个秋残初冬的夜间,我抱着一大束血也似鲜红的苍兰,站在你家的门外。
重孝的黑衣——盲人一般的那种黑,不敢沾上你的新家,将那束红花,带去给你。
对不起,陈姐姐,重孝的人,不该上门。你开了门,我一句不说,抱歉的心情,用花的颜色交在你的手里,火也似的,红黑两色,都是浓的。
我们对笑了一下,没有语言,那一次,我没有躲开你的眼光和注视,你,不再遥远了。
我缩在你的沙发上,可怕的是,那杯茶又来了,看见茶,我的一只手蒙上了眼睛,在平先生和你的面前,黑衣的前襟一次又一次的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今昔是什么?今昔在你面前的人,喝着同样的茶,为什么茶是永远的,而人,不同了?
你记得你是几点钟放了我的,陈姐姐?
你缠了我七个小时,逼了我整整七个小时,我不讲,不点头,你不放我回家。
如果,陈姐姐,你懂得爱情,如果,你懂得我,如果,你真看见我在泣血,就要问你——我也会向你叫起来了。我问你,当时的那一个夜晚,你为什么坚持将自己累死,也要救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缠死,也要告诉一个没有活下去意念的人——人生还有盼望?
自从在一夕间家破人亡之后,不可能吃饭菜,只能因为母亲的哀求,喝下不情愿的流汁。那时候,在跟你僵持了七个小时之后,体力崩溃了,我只想你放我回家——我觉得你太残忍,迫得我点了一个轻微的头。
不是真的答应你什么,因为你猜到了我要死,你猜到了安葬完了人,陪父母回台之后,我心里的安排。
你逼我对你讲:“我答应你,琼瑶,我不自杀。”我点了点头,因为这个以后还可以赖,因为我没有说,我只是谎你,好给我回去。
你不放过我,你自己也快累疯了,却一定要我亲口讲出来。
我讲了——讲了就是一个承诺,很生气,讲完又痛哭起来——恨你。因为我一生重承诺,很重承诺,不肯轻诺,一旦诺了便不能再改了。
你让我走了,临到门口,又来逼,说:“你对我讲什么用,回去第一件事,是当你母亲替你开门的时候,亲口对她说:“妈妈,你放心,我不自杀,这是我的承诺。”
陈姐姐,我恨死你了,我回去,你又来电话,问我说了没有。我告诉你,我说了说了说了,……讲讲又痛哭出来。你,知我也深,就挂不了电话。你知道,你的工作,做完了。在我们家四个孩子里,陈姐姐,你帮了两个——小弟,我。相隔了九年。
三年前,我在一个深夜里坐着,灯火全熄,对着大海的明月,听海潮怒吼,守着一幢大空房子,满墙不语的照片。那个夜晚,我心里在喊你,在怨你,在恨你——陈姐姐,为着七个月前台湾的一句承诺;你逼出来的,而今,守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第二天,我写了一封信给你,说了几句话——陈姐姐,你要对我的生命负责,承诺不能反悔,你来担当我吧!当然,那封信没有寄,撕了。
再见你,去年了。你搬家了,我站在你的院子里,你开了房子的门,我们笑着奔向彼此,拉住你的手,双手拉住你,高声喊着:“陈姐姐!”然后又没有了语言,只是笑。
我们站在院子里看花,看平先生宝贝的沙漠玫瑰,看枫树,看草坪和水池。你穿着一件淡色的衣服,发型换了,脸上容光焕发。我,一件彩衣,四处张望,什么都看见了,不再是那个只见一片黑色的盲女。
那天是黄昏,也是秋天,晚风里,送来花香,有一点点凉,就是季节交替时候那种空气里转变的震动,我最喜欢的那丝怅然——很清爽的怅然,不浓的,就似那若有若无的香味。
过去,不再说了。
又来了,这次是小杯子,淡淡的味道,透明的绿。我喝了三次,因为你们泡了三次。
陈姐姐,你猜当时我在想什么?我在想沙漠阿拉伯人形容他们也必喝三道的茶。
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如微风。
面对着你和平先生,我喝的是第三道茶。这个“淡如微风”,是你当年的坚持,给我的体验。
我看了你一眼,又对你笑了一笑。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不能言谢,我只有笑看着你,不能说,放在生命中了。耶诞节,平先生和你,给了我一匹马,有斑点的一匹马,在一个陶盒子上。盒子里,一包不谢的五彩花。一张卡片,你编的话,给了我。
你知道,我爱马,爱花,爱粗陶,爱这些有生命才能懂得去爱的东西。
有生命吗?我有吗?要问你了,你说?
我很少看电视的,或者根本不看,报上说,你有自己的天空,有自己的梦。我守住了父母的电视,要看你的天空和梦是什么颜色。
你看过我的一次又一次颜色,而我,看过的你,只是一件淡色的衣服。而你又不太给人看。
我是为了看你,而盯在电视机前的,可是你骗了我,你不给人多看你。你给我看见的天空,很累,很紧凑,很忙碌,很多不同的明星和歌,很多别人的天空——你写的。
而你呢?在这些的背后,为什么没有一个你坐在平先生旁边闲闲的钓鱼或晒太阳的镜头?
我看过你包纱布写字的中指,写到不能的时候,不得不包的纱布。
孩子,这还不够吗?你不但不肯去钓鱼,你再拿自己去拚了电影,你拚了一部又一部,不懂享受,不知休息,不肯看看你的大幅霓虹灯闪在深夜东区的台北高墙上时,琼瑶成功背后那万丈光芒也挡不住的寂寞。谁又看见了?戏院门口的售票口在平地,哪儿是你。
大楼上高不可及的霓虹灯,也是你。那儿太高,没有人触得到,虽然它夜夜亮着,可是那儿只有你一个人——嫦娥应悔偷灵药,高处不胜寒。
好孩子,你自己说的,你说的,可不是我——不要再做神仙了。
我知道你,你不是一个物资的追求者。我甚而笑过你,好笨的小孩子,玩了半生那么累的游戏,付出了半生的辛劳,居然不会去用自己理所当然赚来的钱过好日子。
除了住,你连放松一下都不会,度假也是迫了才肯去几天,什么都放不下。
这么累的游戏,你执着了那么多年,你几次告诉过我:“我不能停笔,灵魂里面有东西不给我自由,不能停,不会从这个写作的狂热里释放出来,三毛,不要再叫我去钓鱼了,我不能——”
常常,为了那个固执的突破,你情绪低落到不能见人。为了那个对我来说,过份复杂的电影圈,你在里面撑了又撑,苦了又苦,这一切,回报你的又值得多少?
个性那么强又同时非常脆弱的女人——陈姐姐,恕我叫了你——孩子。
写,在你是不可能停的,拍,谁劝得了你?
看你拿命去拚,等你终有累透了的一天,等你有一天早晨醒来,心里再没有上片、剧本、合同、演员、票房、出书……等了你七年,好孩子,你自己说,终于看见了《昨夜之灯》。那一切,都在一个决心里,割舍了。
今夜的那盏灯火,不再是昨夜那一盏了,你的承诺,也是不能赖的。这一场仗,打得漂亮,打得好,打得成功。那个年轻时写《窗外》、《烟雨蒙蒙》的女孩,你的人生,已经红遍了半边天,要给自己一个肯定,今天的你,是你不断的努力和坚持打出来的成功,这里面,没有侥幸。放个长假好不好?你该得的奖品。
休息去吧!你的伴侣,一生的伴侣,到底是什么,你难道还不知道?
你一生选择的伴侣,你永恒的爱情,在前半生里,交给了一盏又一盏长夜下的孤灯,交给了那一次又一次缠纱布的手指。
孩子,你嫁给了一盏无人的灯,想过了没有?
你的笑和泪,付给了笔下的人,那盏灯照亮了他们,而你自己呢?你自己的日子呢?
不要不肯走出可园,那个锁住了自己的地方,改变生活的方式,呼吸一些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