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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2006[1].10-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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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姨于小顶千打听万打听,打听到夏雪花也就是夏小禾就学的铁西区静安小学,一个人偷偷去看她。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偏偏在门口与来接她下学的三姑迎头撞上。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公共场合,已经进了国家机关当干部的大姨还要拿着身份,她三姑却一介贫民,才不管那一套,破口大骂,什么脏话都说得出口。闹得她大姨好生无趣,回来后只能跟于家人说,跟这样不懂规矩的一家人没法沟通。那孩子现在已经把什么都忘了,已经不认识自己家大姨。 
  大姨可怜夏雪花小小年纪成了孤儿,又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于是就跟哥哥嫂子弟妹们在一起商议,说想接她回来。话一出口,几个舅舅、舅妈和小姨又开始发怵:说归说,做起来还真有难处。不要说现在每家都有子女一大堆,都有各自烦心事,你就说,那养个小猫小狗啥的也得一生下来就养才有感情。夏雪花现在已经六岁多,记事了,养了也不亲。还是放在她奶奶那里吧,毕竟姓夏,是骨血亲,她们再虐待,也不至于把她整坏到哪里去。 
  于家大姨听了也不得不首肯。她自己,也正是奋斗路上步步艰辛,除了跟前夫打官司夺回撂在本溪那个儿子的抚养权,还刚刚跟一个副局级领导再婚,要对付他们家的两个拖油瓶。她也是自顾不暇,无力分身。 
  夏雪花的事情以后没有被再提起。姥姥一走,母系家族这边彻底跟她断了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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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怜夏雪花,打记事时候起就没见过亲生母亲照片,也没有人向她提起过。后来,爹死后,连爹的影子也模糊了。平常照顾她的就是几个姑姑。不是为了关照她,而是她们从法律责任上没法遗弃这一老一小。 
  她就在一片掐架打骂声中,在奶奶家城郊结合部的大野地里,艰辛地长大。她爸爸妈妈曾经生活过的那座房子,早被爸爸活着时处理掉了。而他和再婚妻子得到的那套房,死后也被妻子变卖,媳妇抱儿子揣起钱回了乡下老家。老夏家连失两个男丁后,生活又恢复到原点,生存状况一点没得到改善。她的奶奶和姑姑为此有理由将罪孽安放在她这个小孽种身上。 
  你这个小扫帚星、丧门星!不是因为你,我爹和我哥咋就能这么快就去了? 
  这是她几个本家姑姑动不动捶打、拧掐她时常说的话。 
  造孽啊!自打你一生下来,我们老夏家就没得过好。你说说,你这个小骚?菖丫头活下来干啥? 
  这是她奶奶在她淘气惹祸不耐烦时常叨叨的毒嗑。 
  她听不懂,任由姑姑、奶奶叫骂。奶奶手里的鸡毛掸子一下下抽在她身上,一抽就是一道檩子。她也不跑,定定地站在原地,用一双愤怒的小眼,死死盯住她。那心里的潜台词是:老?菖!老地主婆!等我长大了,一定杀了你! 
  这是她从戏匣子里广播的《雷锋叔叔的故事》中学来听到的。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地主婆们就总是虐待穷人家的小孩,雷锋叔叔上山砍柴,有个叫徐家地主婆的就拿着镰刀连着在雷锋叔叔手背上砍了三刀!雷锋叔叔手捂伤口,在心里默默地说:等着吧,总有一天,长大了我要报仇! 
  挨打受骂的夏雪花也要报仇! 
  小时候的夏雪花,又黑又憨,长相几乎成了父母一切缺点的组合。母亲的黑,父亲的敦实与小眼,俩人性格的混沌与粗蛮,丝毫不落地遗传在她身上,让她长得活像个小地磙子,外表一看就不招人待见。等到她稍微长大一点,身体开始拔苗抽芽似的一天天往上蹿,两条山羊腿一天比一天跑得快时,她的自卫反击可就开始了!在她所居住的铁西区那个城郊结合部一带,她是出了名的野丫头,用自己的拳头打出一片天下,除了不好意思跟她奶奶打,其他人,跟谁她都敢上去打!她那几个姑姑、同学、伙伴、男生女生、比她大的比她小的……没有谁她不敢打!谁若竟敢招惹她,那可从来就是张口就骂,出手就打,两个拳头是利器,十个指甲是抓钩。要想人前不受欺,拳头就得豁出去! 
  小学三年级,她就已经骂人不眨眼,堵着一个偷她橡皮的女生家门口骂,一直骂到人家大人听不下去,出来给她赔礼道歉;四年级的时候,她也已经打人不犯忌,曾抓起一块板砖追着一个招惹她的男生狂跑,一口气跑出三里地,愣是追到男生家门口,让板砖跟他脑袋产生实质性接触,把他脑袋打开瓢。其后果,当然是家长和老师一齐来家里告状,赔了医药费不说,还遭到她奶奶鸡毛掸子那一通毒打!打完了第二天她都发烧起不来了,但是嘴里就是不说一句软乎话,就是不向这个世界的恶势力服软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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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西区城郊结合部方圆几里地外都知道有个小黑丫头叫夏小禾,没爹没妈是个孤儿,打架斗殴特别凶狠。谁没事也别惹她。至于她那几个姑姑,现在没人敢再捶打她。她们只要胆敢再掐她一下、拧她一把,她就敢扑上去血债要用血来偿,抓得她们脸上留痕,脖子上留伤,再让她们出门穿的衣裳上沾满鸡屎和唾沫。 
  野丫头夏小禾十六岁那一年,她的奶奶突然中风倒地,醒来后就半身不遂。夏小禾的一片天忽然就塌了。无论对奶奶怎样的恨,奶奶也毕竟是自己的亲奶奶,相依为命,是一股看不见的绳索和力量,把她和这个年迈的老人之间,紧紧的缠绕,分不开,离不去。这时她的几个姑姑相继出嫁,她和奶奶一家的生活来源只是姑姑们不稳定的每月给的几块钱,外加父亲去世时厂里给的抚恤金。父亲算是因公殉职,厂里的补助比一般性的工伤要稍微多一点。就是那么一点可怜的夺命钱,还被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小弟分走一多半,剩给她和奶奶的没多少了。按照当时厂里的承诺,他们会负责夏冬临留下的两个孩子一直到十八岁参加工作。 
  奶奶这一病,夏小禾突然成了撑门立户的人。从来不曾关心料理过家事、不负责任的黑姑娘,毅然做出决定,不再念书,要参加工作挣钱养家。姑姑领着她找到了父亲生前单位,接待她们的恰好是父亲生前一个要好的哥们儿唐志刚,他现在在厂里担任要职。听她们把情况一说,他也不住唏嘘。哥们儿夏冬临的两次婚礼和葬礼他都亲自参加了,如今,一晃,连他留下的孽子都长到这么大。他捋了捋自己苍白的鬓角,暗暗感叹苍天哪人生啊! 
  这位唐叔叔真是好样的,非常肯帮忙。先是责成厂里行政科,帮忙处理了夏小禾奶奶看病医疗费报销等等事宜,又把夏小禾安排到车间当工人。他还特地召开一次厂工委会,回忆了一下十几年前因公殉职的夏冬临的英雄事迹,谈到他家里现在的困难,一家孤寡,七十多岁的瘫痪老人和刚十六岁的姑娘,守在城郊偏僻地带,出门看病啥的全不方便。我们应该秉着人道主义精神,一管到底。在他的呼吁和活动下,厂里特殊照顾,在沈河区城市中心离医院近的地方,给她们运作出一套住房来。 
  夏小禾和瘫痪在床的奶奶搬进了一室一厅的城市楼房。夏小禾也正式开始到厂里上班。她们一家人那真是对唐叔叔感激涕零、感恩不尽!唐叔叔的热情努力、所作所为,都让夏小禾有个感觉:自己的父亲,生前一定非常仗义豪侠,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不遗余力,到处都能博得好人缘。所以,才会交下唐叔叔这么铁杆的朋友。 
  可是,他和自己的妈妈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小时候有一次她听自己后妈说漏了嘴,好像跟自己的姑姑嘀咕嘀咕的说到自己妈妈长得像妖精、所以才生出小禾这么个小妖精。等一看见她在旁边,俩人就迅速闭嘴不再说。她曾问过自己奶奶,自己妈妈怎么死的,奶奶轻描淡写告诉她说是病死的。再问多了,就什么也问不出来。 
  当上了工人阶级,经济上可以自主自立的夏小禾,本无所谓快乐,亦无所谓忧愁。她穿上工作服,戴上工作帽,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定时领工资,给奶奶报销医药费,每天带饭盒,端大茶缸子喝茶叶末,跟工人们一起调笑,说粗口,不需要过渡,完全融入工人阶级队伍里。上班挣钱,比起在学校里受老师看管的日子可舒服多了。至少,她们全家人,她那几个姑姑,现在都对她另眼相看。熬了这么些年,她们终于可以摆脱赡养母亲和抚养侄女的责任,小的已经完全可以自己养活老的。她们不禁都长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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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小禾在无知无妄的工厂生涯中,默默傻度着自己的青春年华。有一天,她到另外一个车间送货,无意中听到几个老师傅嘀咕:这就是夏冬临的闺女儿?像!长得真像!一点都不像她妈。她妈,那可真叫个美人坯子。 
  夏小禾一听就蒙了。待她想走近再听清楚些时,他们却“倏——”地闭嘴不提。 
  她的好奇心,终于被激起。16岁的女孩子夏雪花也就是夏小禾,艰难地开始了自己寻母的历程。她背着奶奶姑姑她们,开始四处悄悄打探自己亲生母亲的消息。终于从厂里一个不相干的女师傅嘴里探听到,十三年前,这个厂里的青工夏冬临,被媳妇的娘家人给告了,当时他大姨子还到厂里来闹得够呛,说是他害死了媳妇。最后还惊动了公安局解剖尸体。 
  那后来呢?夏小禾按住咚咚的心跳,急切地问。 
  后来?谁知道呢!这么多年过去,谁还记得那些老皇历!女师傅不在意地说。 
  夏小禾明白了,自己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家骨血之亲,她母亲家的亲人们都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父亲和母亲之间,曾经发生过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开始了自己隐秘而焦急的寻找。费尽千般周折,终于打通了大姨于小顶的电话。她大姨那边一听电话里说:大姨,我是夏小禾……大姨的心脏部位狂跳,眼泪“唰”的一下当时就下来了。 
  夏小禾说,大姨,我想跟你见个面。我想要张我妈妈的照片。 
  她大姨来了,两个人在一家茶楼里见了面。一见面,互为陌生的两个人,却感受到眉眼之间那相同的痕迹,嗅到相同的血缘气息!血缘,有时真是个神奇的玩意儿,哺乳动物们依靠它寻找到相同的基因密码和生命缘起。 
  于小顶大姨一看眼前这个又黑又胖的小眼睛丫头,心说,完了!这孩子真给毁了!一看就是他们老夏家人,连一点像小庄的样儿都没有。 
  夏小禾一看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美丽端庄的大姨,心也咚咚跳得不行,先是自卑得低了一层。及至见了母亲的相,心口像是猛地被谁抽了一鞭子,一阵麻,一阵抖,针刺似的疼。眼泪刷刷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大姨,我是不是我妈亲生的?她问。嗓音憨憨的。 
  傻孩子,你出生时大姨就在身边。 
  那我为什么跟妈妈长得一点都不像? 
  大姨心痛。她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大姨这时已经是个机关干部,有头有脸的人物。她自己的孩子已经考上了大学。一看这个粗粗憨憨、长相难看、连初中也没上完的外甥女,大姨既心痛又有点无可奈何。 
  大姨告诉她,她出生时是早产,在医院保温箱里放了一个星期。大姨说,生她时,她妈妈难产,先顺生后剖腹,差点送了命。 
  夏小禾瞪着亮晶晶的泪眼,专注地听大姨说着,像听着前生的事情。 
  临走,大姨给她留下一些旧物。那是一个包裹,里边装的都是于小庄生前使用过的东西,当年夏冬临从家里给拾掇出来包好的,原本是放在当年于小庄的尸床旁边,预备推到火葬场里一起烧掉。大姨鬼使神差,在最后那一刻抢下了那一包遗物留着,这么多年都没有丢弃。好像冥冥之中就知道,多年之后要送给她女儿。 
  夏小禾回到家,趁着奶奶在里屋熟睡,自己一个人在外屋打开包裹。母亲做姑娘时用过的发夹,穿过的衣服,戴过的头巾,母亲的相册,下乡时的日记,记的都是苏联和朝鲜歌曲,钩针图案,全是那种网格状图纸,点化成图。 
  夏小禾翻检母亲的旧物,眼泪一串一串流成行。她照着镜子,仿照照片上的模样,梳起母亲当年的辫子,试穿母亲当年的衣服。拉开拉锁,把自己的身体费力地镶进母亲的衣裙里,那腰,那屁股都显出来。血缘的气息,扑面而至。 
  她像是把她自己重新放进母亲的身体里,对着镜子,含泪叫了一声“妈——” 
  憨憨的,粗重的,又试着叫了一声“妈——” 
  多少年生疏的声音! 
  她哭着,连续不断地叫着:妈,妈,妈—— 
  好像就是这一声声“妈”,把自己叫醒了。把混沌的岁月给叫醒了。 
  从见到妈妈照片的那一刻起,她就忽然间“醒事”了!身体里就总有一个妈妈。 
  她再一次约见大姨,央求大姨给她讲身世。大姨就给她讲,她妈妈小时候如何淘气,聪明,在家总挨她姥姥揍。她妈妈如何下乡。她妈妈生她时遭的罪。她妈妈如何娇惯、疼爱她,小时候生病,她妈妈整夜整夜不睡觉守着她。大姨有一次抱她,不小心将一个花生豆噎着她嗓子眼儿,她妈妈那一通不乐意啊!当时就和大姨闹翻了。 
  夏小禾静静地听着,边听边泪流成行。一个人,不是无缘无故来到这世界上的。冉冉升起的亲情,堵塞了她的毛孔,嗓子眼儿哽咽得难受。她变得安静,忧郁,心事重重。 
  有一天,她对大姨说:我不想整天当工人了。大姨你帮我找个好一点的工作吧。 
  大姨说:行啊。可是,孩儿呀,找好工作得有文凭啊!你的初中毕业证肯定不顶用。 
  大姨就通过门路,拿钱找人帮她进了大学,到了新闻系文秘大专班。上学的学费,大姨也答应替她来供。 
  三年的大学校园生活,让夏小禾判若两人,脱胎换骨。她沉默,忧郁,自闭,不愿意跟人来往。似乎咬着牙,叫着劲,在默默期待着什么,承受着什么,也反抗着什么。又似乎,无所期待,无所承受,也无所反抗,只是在静静享受生活本身,体会生命中一天天来临的变化。本不喜欢学习的她,如今好像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被激活了,父亲的机灵母亲的聪慧开始起作用,只要稍微用一点点功,就门门都考五分。 
  也许是母亲在冥冥之中保佑着她,助着她。夏小禾长得越来越有女人味儿,忽然之间,就瘦了下去,瘦得突然,不可遏止,身体窄成了一小条。眉眼之间,也是万种风情。此时恰逢林忆莲、梁家辉什么的那种小眼流行,她的小眼,婀娜身态,肌肤的小麦色,全都成为时髦。有人说她像阮玲玉,也有人说像周璇,反正都是细细哀哀,命苦命薄的人。跟这个时代那些漂亮张扬咄咄逼人的女孩子完全两样。 
  安静的神态,漂亮的外表,考试得高分的成绩,都使她有本钱成为男同学追逐的目标。 
  她的初恋是个大高个儿男生,近视眼,度数很高,充满书卷气,爱打篮球,一上场就把眼镜腿用松紧带系后脑勺上,惹得她总想笑。他跟她平生所见过的男人类型完全不同。对方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父母都是大学老师。把她带回家去见过一次面后,男方母亲不同意,嫌她长得黑,嫌她家庭条件不好。“孤儿?”她尖着嗓子训斥儿子说,这个时代哪还有什么孤儿?怎么偏偏就让你给赶上?孤儿命多苦!晦气,不喜兴,不行!别妨了你自己,以后不许再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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