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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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风声鹤唳,又见许府门前日本兵守卫,城中的老百姓人人信以为真,骂声不绝。
(五)
这时,本来心急火燎的周繁盛忽然间静下心来,一改那几日的急躁,恢复了以往的悠闲状态,往返于益丰粮行和周宅之间。过后的近半个月时间里,除了上述两个显明的变化外,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许宅内依旧佣仆进出买菜买粮,繁昌、南部、本田这些关切此事的人一个都没有露面,登门造访。似乎那些满天飞的谣言都是肥皂水的泡沫。只见其形,难探其质。
《暗杀》第七章(8)
周宅内,周太太听说了此事,气恼之余又有几丝高兴。眼前的实际情况,令她无法去责怪大儿子投日附汪的行径。毕竟,许家的事情是一个极具现实性的警告。乱世中的生存,没有见风使舵的手段是不行的。至于日后会产生什么恶果,虽然难以预料,也就蒙头不去多想了。这次许怡回来,她倒没什么意见。心中甚至还有点暗暗喜欢。老大繁昌结婚多年,玉茹至今未能生育,焦急之余,请了原来康复医院的美国医生安得森检查诊断过,玉茹的身体无恙,好像根子不出在她的身上。至于繁昌,是身体原因,还是其他缘故,她也不便去问。好在周家还有两个儿子,决无绝嗣的担忧。
而且,繁盛已经结婚,虽然在外面花天酒地地胡来,家里的媳妇肯定是不能空旷着的,完全可以在今年内怀上孩子。这样,虽逢乱世,有个小孩降临人世,也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出于这点考虑,她亲自出面,加强了对于繁盛的监管力度。嘱咐他每天必须回来过夜,不准在外面胡来。繁盛不敢硬行违拗母亲的话,每日天色黄昏时,便离开益丰粮行回家去。但这样一来,王小姐却是不依了。
这天,见他又站在院子里看手表,忍不住醋意十足地冷笑几声,说:“又要回家陪老婆了吗?这倒奇怪了,难道你和日本人有了默契,让他们逼着你把她弄回家去,正好遂了你的心愿。这样可不行,我得去你们周家,登堂入室表明自己的身份。我才是你们周繁昌遵从民国法律娶的正房妻子。那个姓许的算什么?”
繁盛啼笑皆非,没想到她这时来插上一杠凑热闹,劈面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拖到了厢房里,竭力压低声音,严厉地说:“这节骨眼上,添什么乱?找死呀!”
王小姐奋力踢空了两脚,一下子泄了气,双手死死吊住他的脖子,号啕大哭,再不肯放手。繁盛好不容易掰开她的手,说:“你怎么就沉不住气?眼下正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我得倾全力去对付,切切不能再出乱子。这益丰粮行办得容易吗,门外至少有两个他们派来监视的探子,风吹草动,难以隐瞒。万一露出马脚来,这半年来的辛苦以及自家的性命可就白白送掉了!”
王小姐松开手,拿起手帕来抹眼泪,抽抽噎噎说:“对不起,刚才失态了。你去吧,我待会儿就没事了。”
繁盛整理了一番方才争执中衣服上的皱褶,拿起礼帽戴在头上,放松了一下脸部的肌肉,洋溢起满不在乎的笑意,走出店门去。
他沿着大街走了百十来步,眼光瞥处,陡然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此人靠在米糕摊前,快速地冲他使了个眼色。繁盛会意,加快步伐与他擦肩而过,在前方十字路口疾闪向右,不到五六米拐入一条迂回转折的悠长巷道里,继续走了十来分钟,然后静候在一处隐蔽地点,抽烟歇息片刻,没有发现尾随者,这才放心地从另一条巷子返回了街头那个米糕摊子。
那人已经买了几块米糕,借着买烟坐进了对面小店里,喝着茶面带笑意望着他,轻轻咳嗽一声,和小店掌柜的说:“这烟不错,吸起来让人有精神,又不呛口,比大炮台还要好!”
老板笑道:“是的,价钱还便宜呢。两盒抵大炮台一盒,还是马儿好啊!”
繁盛过街,伏在柜台上,笑道:“王老板,烟卖完了没有?我那粮行里还有百十盒存货,看样子,又要出城去进货了。”
店老板是从繁盛那儿进的货,听他这样说,着急道:“那您那些存货就甭要给别人了,我全要。只不过……款子可能要赊个三成,半个月后还清。行不?”
繁盛点头,也坐进去,佯作惊讶道:“原来,李兄也抽这烟。足见货好自有知音客。”
那人正是李明善,呵呵笑着作揖说:“几天不见,周兄憔悴了不少。事物繁忙吧?”
繁盛长叹一声,感慨万分。
李明善放下手中的飞马烟,从兜里取出盒大炮台来,认准了其中一支抽出来,敬给他说:“抽支烟,去去烦恼,万事皆安了。”
《暗杀》第七章(9)
繁盛读出他的目光中露出的含意,也是一笑,结果香烟在鼻尖嗅嗅,趁着没人注意,将它滑入衣袖,伸手去取过飞马烟来,自取一根,叼在嘴上点起火来,微微笑道:“人不如新,烟不如故。还是飞马吧,我喜欢。”
晚间,吃完饭后,繁盛提前回到了院中,让许怡在后宅陪陪母亲。他拉亮电灯,坐在书桌前,将那跟大炮台烟拆开,掏空烟丝,从中段取出了张折压得紧密的纸条来,展开看去,是一组数字。他转身去拿起那本床头上的沪版杂志来,就着灯光亮处一照,找出了针划的痕迹来,逐一比对,译出了那些密码的含义:
利用有利身份力保人质脱险
繁盛划了根火柴,将这张纸条点燃了丢进烟灰缸里,化为灰烬后,凝神望着这团焦黑的东西出了会儿神。感觉到于公于私,这个指令都是搁在自己肩上的一负重担,无法脱卸了。周家也因为这缘由也拴上了许家的马车,一路奔向深渊。如此捆绑在一起的窘困,令他备感疲惫,脑海中接二连三闪掠过几个方案,都感觉不妥。
正绞尽脑汁时,许怡在院门口同大嫂玉茹道别的声音传入屋来。他去用冷水洗了洗额头,借此清醒一下头脑,放松了情绪,走到门外迎候妻子。
许怡轻盈地走进来,悄声道:“先前,大嫂转告我,说我妈眼下境况尚好,虽然不能出门,但也没有受到日本人的侵扰,你看会不会情势恶化呢?”
繁盛放松摇摇头,说:“这个就难以预料了。也许,他们投鼠忌器,不敢真格地动许家。也许,这仅仅是先礼后兵的招数,达不到目的就会撕破脸皮。他们做得出的!”
俩人正在月下谈话。巷道里传来脚步声,然后是老三繁茂的声音,试探着问:“二哥,你睡了没有?”
繁盛说:“正和你小嫂子在院子里聊天呢,快进来坐坐。”
繁茂踱进院来,见他们脸色严肃,知道是在为许家的处境担忧,不由也叹口气说:“飞来横祸,老大在海陵甚至整个江苏省也是上数的人物,居然也保不了亲戚的事情,真是匪夷所思。”
许怡勉强笑道:“这件事,我猜大哥也是尽力了。如果不是碍着他的面子,只怕日本人就抓人了。眼下,总体而言还算不错。”
繁盛苦笑,说:“老大也犯着难呢。日本人的饭碗好端吗?弄不好,照样也是完蛋。”
繁茂忍不住笑道:“你们二位倒是蛮体谅他的。门口派来两个站岗的,是他的杰作。他也怕走了小嫂子,没法向日本人交代。一切都是吉凶未卜呀!”
繁盛深深呼吸了一下夜来静谧的空气,仰望着天边皎白的月色,说:“这时候,我倒想起个人来。若是他在的话,说不定还能预见祸福呢。”
繁茂会心大笑,接口道:“你说的是箫老道吧?”
繁盛点头,苦笑道:“这道人却也见机得快,金蝉脱壳而去,不见踪迹了。老大念叨过好几回,你方才也是。若是他在,摇上一卦,心里多少能有个数。不像现在,六神无主、难勘未来呀!”
(六)
就在繁盛、繁茂兄弟俩慨叹箫老道之后的第三天上午,周家大少爷繁昌的炭店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大约四十来岁,身穿中山装,头戴礼帽,手中提着手杖,步履甚是轻快,面白唇红,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繁昌不知他的来历,但看其气度不凡,知道不是等闲之辈,急忙迎入客厅沏茶招待。
此人稍加寒暄后,从兜内掏出一封信来,呈奉于他面前。繁盛看了看封皮上的落款即笔迹,心中一惊,郑重说道:“原来是李部长荐来的朋友,失敬了。”
这人微微笑道:“人不如新,衣不如故,果然如此。周先生,咱们小别时间不长,居然就不认识在下了,真是令人伤感啊”!
繁昌一愣,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仔细端详一番他的容貌,果然是有几分熟悉,但却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这人也不出言提醒,坐在沙发之中抚摩着手边斜放着的那根手杖的顶端雕像,依旧笑容可掬地望着他。繁昌思忖了良久,从他的眉目间依稀想起个人来,可又不敢确认,迟疑道:“你,莫非是,箫……”
《暗杀》第七章(10)
那人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在他面前走了两个来回,说:“不错、不错,我容貌大变之后,周先生依然能看破端倪,眼光果然非同一般!”
繁昌见他承认了自己的臆测,不觉惊愕非常。他居然就是前些日子悬衣匿迹的箫道人,简直不可思议。此人失踪后不过一两个月,竟然又手持李士群的亲笔信函登门来访,可见其身份非同小可,而且,还分外添了一层更加神秘的色彩,令他如坠云雾之中,难以捉摸此人的底里分量。
他心中嘀咕,脸上却流露出兴奋的神情来,连连请他喝茶,说:“我那两个宝贝兄弟,倘若知道你这样重又现身海陵,不知要吃惊到什么程度呢。”
这人摇手道:“旧时道人已还俗,鄙人姓方,名世成,南京政府清乡委员会清乡督导局一介专员而已。道衣褪去着紫衣,空持残蜕徒悲秋。现在已是春天,万物竟长,欣欣向荣。今人、故人,并非一人。周先生可明白在下的心思?”
繁昌点头,恭恭敬敬抱拳一揖,道:“周某人领教。世上本无箫道人,只有方专员。方专员是督导地方清乡的高参,绝非白云观中摆卦设爻的道士。”
当下,这两人便心存默契,避开了白云观中的旧事,只谈眼前的俗务。原来,方世成是南京汪政府新委任的清乡督导局江北区专员,负责江北区的清乡检查事宜。李士群再三邀请,将其延入帐下,兼带起辅佐江北情报站的工作来,他的出现,令正值春风得意的周繁昌惊疑不定。首先,他难以估摸这位前道人后督导专员的真实底细。再加上此人过去游迹江湖时种种诡秘,更令他心中充满了戒意。其次,李士群让此人来到海陵,插上这么根木杠,是出于何意?对自己近期取得的成果不满足?还是对此产生了尾大不掉的担忧,想再遣人来掣肘,以防自己在江北地面上作大,不听总部的号令?
这位方世成似乎对于繁昌的疑虑没有任何的觉察,好似脱胎换骨样伸展了一下身体,完全没有昔时做道士的老态和稳静。他望着方才一直言不由衷的繁昌,说:“我的督导专员署设在北山寺,和孙良诚的留守司令部在一起办公。周先生何不移驾,一起去坐坐,顺便在那儿喝几杯呢?”
繁昌听他提到北山寺,想到了去年因繁盛旅途被劫一事求助孙良诚的经历,心中油然觉得仿佛是恍若隔世了,点头接受了这个邀请。
10分钟后,周家大少爷繁昌随着这位贸然出现的江北清乡督导专员方世成,前往城北律宗大庙北山寺。这里原先驻扎的孙良诚的司令部已经大部撤离,只有少量人员维持一个所谓留守的架构里。好在寺庙房屋众多,僧侣们都避到后面精舍中去,将大殿后前面的厢房空出来,供给军队使用。
进了山门殿后,繁昌在空荡荡大雄宝殿前的场地上驻足四顾,虽见阳光普照,但寂寥无人的空旷令他顿时从心底涌上一片寒悸,说了声:“这里太空了,得有护卫部队住进来。”
方世成介绍说这大殿里,依旧由原来的孙良诚部属留驻。西边厢房是专员公署,派了一部电台、四五个随从兼保镖,在几个房间里摆了桌子,架设了电话,俨然也是一副衙门的派头。海陵城虽然面儿不大,但庙宇众多,大多被军方征用。无论是国统时期还是现在,挎枪提鞭的军人到处都是,正符合眼下战争时期的特征。
繁昌去了那几间厢房坐坐看看,心中大抵有了个数。这个所谓督导专员,实际上就是调整皇协军各部协同以及清乡之后所占领地区钱粮征收的机构。这个职务非常特殊,暗地里有着丰厚的油水。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暗暗心生妒意,这海陵一带的局势,本是自己近几个月来辛辛苦苦开创的,孰料,南京方面竟然另派他人来分自己的利益,而且还匪夷所思地派来这么个人。
方世成兴致勃勃地领着繁昌在北山寺里转悠了一圈,顺便还拖着他去了后面藏经阁、卓锡泉等几个僧家自住的地方讨了些茶喝。和尚见来了这两位官府中人,自然不敢怠慢,忙去名闻遐迩的卓锡泉中汲起水来,烹茶待客。繁昌见了这井水,想起了一事,笑道:“方专员可知,这泉水还有另外一处妙用。”
《暗杀》第七章(11)
方世成问:“什么妙用?”
繁昌炫耀道:“本地名酒,皆是取自这泉中的水酿成。枯陈药酒、雪醅酒之所以入口绵甜,水质是关键。据说,杭州人根据配方用虎跑泉仿做雪醅,10年而不能成。主要就是无法得到与卓锡泉仿佛的泉水。”
方世成顿足一叹,说:“我曾有半坛雪醅,尽为君家兄弟饮尽,再三思之不得了。不知道这海陵城中还有这酒存世?”
繁昌一笑,说:“此酒存世日稀。但是周某有幸收到一坛,放在炭店里。待会儿,我们便在附近找处饭店,让人取了酒来,把盏言欢,如何?”
方世成听说他有酒,高兴得眉飞色舞,说:“行、行、行!现在春蔬上市,又有鱼鲜,佐以雪醅,神仙也不要做了!”
(七)
周宅之中,繁盛陪着妻子许怡六神不安地坐在庭院里,看天空时而柳絮轻飘,时而细雨纷纷,几乎忘却了外面的光景。这些天,他遵从母亲的意见,一心一意留在宅内。宅门口,繁昌派来监视门户的人见他很少出来,每当繁昌查询,都是摊手笑笑,表示毫无异常。
其实,繁盛不出门,并不代表他已经和外界断了联系。发现这一秘密的,是老三繁茂。但是,繁茂并不是真正觉察其内玄奥的人。而是由玉茹告知的。
那天夜里,玉茹正因为心头烦事而寝食难安。看看外面宁静,月色清亮,便独自出门来在宅内走走散心。也是事逢凑巧,当她走到旧时曾碰见繁茂中枪翻墙进来的那段围墙时,隐隐约约发现一个人正猫在壁根下仰头发出一声轻悄的唿哨。墙外,立刻也有人回应。接着,一小截竹管样的东西掷过墙来,被那人伸手接住,转身便走。
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显明地照耀出他的容貌,正是老二繁盛。
玉茹掩口噤声目送他离去后,站在阴影里半晌没敢出声,然后掉头便回院去了。这个意外的发现,使她意识到,周宅内这平淡如水的生活下面,居然已是波澜起伏,难以想象的。原本她以为是丈夫和老三繁茂是身份特殊的人,想不到这老二繁盛也是。这一门三兄弟各寻山头,各立门户。将来的周家更是危机重重了。
但是,现实里迫在眉睫的一个重大危机就摆在玉茹的面前,令她失魂落魄。这一个月,她无比惊诧地发觉,自己的月事未到,屈指算来,至少过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