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养妻日常-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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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连齐怀春都不再说风凉话了:“皇上,您是千金之躯,臣等先护着您入京城,等大军相接时您在城门上指挥,也胜过如今提剑上阵啦,皇上!”
两方大军仍还在源源不断的赶来,半途相遇,此时杀到一起难分难解。李昊摇头道:“错皆由朕一人铸成,朕此时再逃,岂不成了懦夫。”
齐怀春吼道:“并不是逃。打仗是武将的事,他们领着俸粮就该打仗。您是天子,您的事情是管他们。若您去打仗,赢了还罢,若是输了,再说句难听的若是叫蒙古兵给杀了,群龙无首,大历朝才真真叫亡了。”
陈启宇在旁边听边叹:齐怀春这样毒的嘴巴,能活到今天可真不容易。
李昊总算听了齐怀春的话,又赶上銮驾,快马疾兵由府军开着道儿一路奔往京城。
*
唐牧一袭罗衣就在城墙上站着,远远听人来报说皇帝的銮驾就要到了,下城墙梭视过九卿六部三司的文臣们,自许知友手中提过绣春刀说:“按理来说,咱们既提起了笔杆子,就不该再握这刀把子。打仗需武将,治世要文臣,可鞑子都杀到家门口来了。国亡了,谁要你们治天下?三千锦衣卫抵不得半个时辰,京城若被攻破,你们这些年贪来的那些银子,娇妻美妾都得玩蛋,所以,为了六部十年冷板凳贪来的宅子,为了娇妻美妾,这一回是真拼!”
人群中曝出一阵笑声,各部官员皆提起了手中的长剑。在午门外那一回是做给皇帝看,这一回却是实打实的要保家卫国。说到为皇帝,为朝廷而战,书读的多脑子清醒的文臣们更理智,自然不会拼命,但论起娇妻美妾并祖孙三代,无论是谁都要为此而拼命。
李昊一路奔走,远远迎上三千锦衣卫与唐牧所带的文臣们,火把汹汹,旌旗招展。他跳下銮驾,身后蒙古人的先头追兵铁蹄已在脚后。
锦衣卫已迎了出去,文臣们持剑围护在李昊周围。唐牧提绣春刀挑开那深红的车帘,恰就对上韩覃的眼睛。彼此相视,韩覃抹了把泪,一笑道:“二爷,我又给你丢人了。”
唐牧隔窗伸出手,紧搂着韩覃拍了拍道:“无事,回家就好。我就怕你嫌弃我老了不肯要我,转而要去寻个年轻俊俏的小郎君。”
他回头喝道:“启驾,吊下桥板,送銮驾入城!”
如玉反攥住唐牧的手中道:“二爷,皇上还在外头了,得让他一起入城。”
李昊?唐牧冷笑道:“他可不能走,他得给我留在这里,陪我们一起杀敌。”
韩覃还不及应声,六骑车驾飞纵而桥,才到桥中央,桥板已起。她下了车便直奔城楼,上城楼就见双方已经交战到了一处。李昊由一群府军相围,自然是最显眼的,他几乎成了个活靶子,乱箭飞射长矛横刺。一场乱战,韩覃是眼睁睁的看着,直到黎明将晓时,三千锦衣卫才击退蒙古兵的先头骑兵,而距此三十里开外,陈疏带着大军正在与蒙古兵的大军相交战。
李昊身边的府卫几乎全员被诛,到最后只剩个齐怀春横剑护卫于侧。狼烟遍地,尸横遍野。他横着滴血的长剑,四顾锦衣卫损失大半,文臣皆还在,却衣衫带血混身挂彩。齐怀春道:“皇上,回宫吧!”
“国公爷那里如何了?”李昊问提刀走来的唐牧:“战事可还未定?”
唐牧道:“战事进行的很不顺利,听说死伤惨重。”
“为何?”李昊反问:“蒙古兵不过两三万人,陈疏十万大军竟不能奈他们何?”
唐牧厉声道:“皇上,陈疏虽是大都督兼总兵,可兵权在御马监监正与断事官兼宗人令李显的手里,他们不肯发兵去追,陈疏便只能任敌流窜!”
李昊奉天听政的时候并不懂,此时亲自打过一回仗才算明白兵权这东西的可怕性。你若将它给了某一个人,他只要存有二心,颠覆政权不过几日。可战场情形瞬息万变,若一个大将军手中没有兵权,于战场上遭人制挚无法施展,那关乎的就是成百上千,数万条的人命。
“即刻传朕旨意,撤回御马监兵权,将兵符交予左都督陈疏,着他带大军即刻追击,务必全歼蒙古兵!”
“皇上,回宫吧!”齐怀春仍十分执著的在他身后跟着,于那乱尸中不停的走来走去:“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打仗是武将的责任。您的责任是管理他们,而非自己提刀上阵。”
唐牧仍还不语。李昊本就是为了要与唐牧一争上下,叫齐怀春聒躁了一夜烦不胜烦,厉声吼道:“齐都事,若你再如此碎碎言,明天就给朕重新滚回海南去!”
忽而面前一个仰躺于地,满身鲜血的蒙古兵尖叫着暴立而起,韩覃在城楼上都是一声惊呼,一把尖刀,眼看就要刺入李昊的腹部,他呆立在那里,而齐怀春歪身一挡,尖刀破腹而过,最后停在李昊胸甲前的护心镜上,发出嗡的一声金石之响。
唐牧随即抽刀,将那蒙古兵劈翻在地。尖刀一经抽出,齐怀春腹部随即鲜血飚了出来,摇得几摇亦扑倒在了地上。李昊抱翻过齐怀春转过来,叫道:“齐都事!”
齐怀春两个鱼泡眼往外鼓着,伸手指着不远处的城门道:“皇上,回宫吧,打仗是武将们的事情……”
什么样的臣子,才能真正算得忠臣?这齐怀春自打入了六科,嘴里就没有说过一句好话,可面对危险的时候,却拼力要为他这个君王挡刀。。
李昊站了许久,忽而撩起袍帘,拄剑跪到了地上。他是天子,他一跪,自然所有人齐齐着甲而跪。默了三息,唐牧伸手扶起李昊,带他在初升的朝阳中挑脚于那遍野横尸,狼烟中走着,低声问道:“皇上,此去宁武关,感受如何?”
李昊记得方才隐隐听到一声喊叫,回头仍能瞧见戴着幂篱的韩覃站在城楼上。裙子风摇,影影绰绰。他低声道:“朕从来未曾想过,江山差点就要亡在朕的手上。”
唐牧笑着摇头。他也未曾想过江山为葬在他的手里,宦官为祸,百姓活不下去要造反,他听到的永远是歌颂之词。九边危垂,政令发不出去,直到敌人打到朝堂上时才知自己竟是亡国了。李昊今天的感受,唐牧二十年前就曾感受过,比这还迷茫,比这还痛心,比这还要无助千万倍。
他道:“亡国不是一朝一夕,是王朝,就终将有倾覆的那一天。只是皇上您可知齐怀春为何要心甘情愿替您挡刀?几百府军,人人为您做肉盾,而死掉的一千锦衣卫,保卫的是您江山,您的朝堂,您可知这是为何?”
这也恰是李昊一直以来的犹疑:“朕委实不知。”
唐牧道:“概因我们的子民,从有生以来,开蒙教化,就是要忠君忠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于君王,是信义,是天道,是生身为人不得不遵守的规范。无论那君王是个昏君、暴君,戾君还是明君,他们皆没得选择。”
李昊回头:“那朕若是犯了错,他们也只能跟着错?”
唐牧道:“正是如此。子民被君王几千年的教化蒙上双眼,君王是唯一睁着眼睛的那个人,但若君王昏溃,要带着子民寻死路,那我们只有死路可走。”
李昊不停摇头:“朕一颗诚心,是想治理这天下,并未曾想过犯错,更未曾想过亡国。朕真心实意,想做一个明君。”
“您先是为了臣的妻子而意气用事,在群臣的劝谏下一意孤行仍要亲征,这便是祸事的起端。而之后,您又放纵那些小宦官们抢了臣的妻子,要带她一同赴关,不顾为帝王的德性休养,不顾臣妻子的声名荣誉,您可觉得自己是个明君?”
李昊环顾四野,一场大战,其实皆是由他一人的意气用事而起。而他之所以意气运事,只不过是想在韩覃面前一争,好显得自己比唐牧更强大而已。
他垂头道:“朕委实不是明君。”言罢又辩解:“但是朕与那些亡国的昏君们不一样。朕的脑子里明明有那么一段过往,瑶儿是朕的妃嫔,而你,唐清臣,才是抢走朕妃子的那个人。”
李昊厉目对上唐牧,两人彼此相视着,唐牧冷笑道:“您到如今竟还不自知,情爱事小,家国才是大事。您是君主,是这大历江土中唯一睁着眼睛的那个人。您拿着一朝十万将士的性命要来争风吃醋,若是闹到事发,我家韩覃才是背骂名的那个人。”
李昊持剑抵上唐牧的胸膛,四野还在清理战场的锦衣卫与文臣们齐齐怔住,就连站在城楼上的韩覃亦捂起了嘴。李昊持剑抵着,缓缓前倾着身子,凑近唐牧时咬牙切齿:“你究竟是谁?从朕还在东宫的时候你就盯着朕,从庄箜瑶,到陈九,再到王治,朕废了司礼监,灭了东厂,就连锦衣卫都交给了你们朝廷,如今,你还想从朕手中拿走什么?”
他一声怒吼:“你说!”
残余的府卫们冲了过来,齐齐将唐牧围住。
唐牧问道:“皇上,若是果真曾有那么一世,您于去年腊月二十三出宫,要到唐府找臣的时候,其初衷,其目的又是什么?你可还曾记得与臣的那次长谈?”
李昊回想起那个寒夜,他带着扮成小内侍的韩鲲瑶一起出宫,在唐府那穹顶高深的书楼上,与唐牧的那次长谈。他想做什么了?
因为当时他还不曾主宰权力,还不是上位者,所以他的脑子要比如今清醒的多。他说他不想再受宦官制挚,他痛恨东厂那无处不在的番子们成日梁上梁上监视着自己,他更恨锦衣卫拘限他的人身自由。
唐牧又道:“臣只不过是竭尽所能,想要达成您当年的遗愿,以回报您那份知遇之恩而已。”
李昊缓缓收了剑。他怎么就没有想到了,在那穹顶高高的书楼中,韩鲲瑶当时就屈膝跪坐在他的身边,那夜她冻的小脸通红,半夜三更偷出宫城,还在自家门外转了一圈儿,有点太过欢喜,于是不停的傻笑着。
☆、第95章
那时候唐牧应当丧妻良久,膝下有个孩子,因为嫌那楼内太冷,不停的哭着。李昊还记得唐牧怀抱着那孩子,与他谈话时偶尔一声讪笑,那孩子爬远了,又叫他扯回来,再爬远。再扯回来。
韩鲲瑶忍不住说道:“唐大人,不如让奴婢替您带带小公子,如何?”
唐牧看了韩鲲瑶一眼,也止一眼而已。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那样瘦肩薄背,不可能是个男子。她接过那孩子抱到怀中,似乎不过片刻就逗得那孩子咯咯笑个不停。
“二郎,你瞧,他竟然会抓奴婢的头发!”她忽而小声一叫,抬头知道自己是打断了唐牧与他的谈话,又吐吐舌头,悄悄抱起那孩子,转身上了楼梯。
接着,那阁楼上的热闹便一直未能停歇。李昊与唐牧,便是在那样的吵闹声中小声谈着政事。最后打断他们谈话的,是一声尖叫。唐牧起身冲上了楼,而他一直在楼下坐着。他是皇帝,总不好往臣子家的阁楼上跑的。
过了许久,韩鲲瑶才失魂落魄下了楼。她与那孩子玩的太疯,结果那孩子不小心绊倒在地,额头上磕破了指盖大一个疤。
回宫的路上,她卧在他怀里,沉默了许久,叹道:“二郎,我真的想要有个孩子。”
他能陪伴她的时间太少太少,在长巷尽头那清冷的永宁宫内,只要不能蒙诏得宣进乾清宫伺候,她便只能永远一个人孤孤寂寂的等着他。
在那个时候,唐牧就觊觎上了他的小姑娘,而更可怕的是,唐牧觉醒的比他早,于是,这一世,抢先一步带走了他的小姑娘。
终于,李昊挥手让府军们退散,继续往前走着,又问唐牧:“依清臣之见,朕要怎么做,才不至于在自己心慌神乱昏溃无用时,还能顾全这一朝子民的性命?朕委实不是明君,但只要唐清臣你指出来,朕必定记在心头,时时鞭策,永生不忘。”
回过头来再看,京城险些失守,几千人横尸京外,一场血战,数千条人命,果真皆是由他的率性而起。而这率性的错误,李昊在做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犯的错误。此时天亮,汗退,冷风吹起,他起打起了寒颤。
但凡为君王,谁不想盛世昌隆海清河晏?但谁能想到不过一念之差,距离亡国,不过一步之遥。
唐牧道:“您虽是天子,却也是凡人,没有凡人不会犯错,也没有永远正确的明君,就算秦王汉武,也有昏昧不查的时候。而秦皇汉武那样的盖世明君,有史以来又了过几个?
皇上,我们需要的是能够彼此权衡的制度,而不是单独一个人的聪明才智。”
一只流矢射过来,在离李昊眼睛约有一寸远的地方被唐牧疾手抓住,紧接着府卫们身上噗噗乱想,一阵阵冷剑射过来,残余的锦衣卫们顿时围靠过来将李昊护在中间。
来人竟是大都督府断事官李显,他是皇亲,又是宗人令,此时高骑马上,带着被灭后流窜的东厂番子们齐齐将李昊围困,远提马鞭指着李昊骂道:“昏庸,软弱,无能的东西。老祖宗的家底儿都叫你给丢光了。先是把锦衣卫交给大理寺,再接着把司礼监也废了。如今一场祸乱未定,竟然敢连兵权都全权交予陈疏,老臣无能,唯有替老祖宗行道!”
才抵抗过外夷的文官们杀起了点兴头,此时再杀一回欺压在头上为虎作伥了几十年的东厂番子们,刀都顺手了许多。
唐牧一路护着李昊冲出重围进了城。宗人令李显不掌兵权,光靠那些平日只会仗势欺人的东厂番子们,根本就敌不过愈杀愈勇血红了眼的锦衣卫。
在城楼上观了片刻,见李显大势已去,李昊回头又问唐牧:“清臣觉得朕要怎么做,才能达成你所谓的制度?”
直到此刻,唐牧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怀着那么大的遗憾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会回到两百年前了。李昊也许没有很高的智慧,开合与睥睨,但他懂得反省,知道承认错误,愿意学习,愿意去改正自己的错误。而这一点,恰是很多聪明人最缺的一项优点。
他道:“臣拟得万言书一份,待皇上回宫沐洗,歇息过了,臣再亲自呈上,如何?”
“不必!”李昊断然拒绝,一笑道:“我知道你的目的。你想让朕放下手中的权力,归权于内阁,同时,给予首辅与次辅宰相的职权。这些你皆可以放手去做,拟好了折子,递呈上来朕准了即可。
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他顿了顿,转身去寻韩覃,却发现她已经走了。
“你必须给朕,给瑶儿一个机会。若她不肯选择朕,转而要选你,朕从此退出,再无二话。可若是她选择了朕,你唐牧也必须她写和离书,放她到朕手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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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听唐牧说让自己入趟皇宫,韩覃错愕了好一阵子。她昨天太过困倦实在撑不住,索性跟着许知友回了怡园,这时候也才醒来,坐在被窝里愣了好一阵子,抬眸问道:“二爷不肯要我了?”
春心端进来一桌子粥点,唐牧直接将它放到了罗汉床上,待韩覃涮口净过面,彼此对坐。他穿着白纱青缘的中单衣,长发高束成马尾,窗格外明光洒照,清瘦,年轻,胡茬青青。韩覃看了有那么一刻钟,他目光扫过来,也不是往日那深潭一般的狠戾。而是坦然,从容,平和。
她搅着碗粥,低头一笑:“二爷如今是打算为了您的家国大业,舍弃掉我这个妻算不得妻,孩子算不得孩子,身名败尽的女人了?”
隔着桌子,唐牧递了帕子过来。韩覃别过脸,却不肯接那帕子,盛了口粥慢慢吃着。良久,才听唐牧说:“当时,是夏日的一个晌午,我于坤宁宫西殿外,偶尔翻到那本书。名字叫《我与东宫》,那本书与《唐牧大传》一直并排放在床头,我翻阅了好几年。
书是一个深宫女子写成,我记得那书里的女子,性格欢快,心思灵巧,仿佛每日都过的十分舒畅欢实。一直以来,我不过从中找些与历史相关的线索而已,可我没想到自己会在多年以后,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