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小旅馆见闻录 作者:[美]张索时-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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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离手提包。
菲力浦张眼打量“2号”。等朋友,朋友没来;打电话、打不通;又外出打电话,
尔后又匆匆跑回提出换房——菲力浦懂了。斜眼瞅了一下蓝包,主人双手牢牢抓握,
菲力浦猜出里面是什么货色了。来时光是一口皮箱啊!噢,皮箱套着提包呀。
他开了Office的门,接过手提包。
“2号”如释重负。扭身回房取出皮箱,带上门锁好。旅馆房门是碰锁,轻轻一
带就锁上了。从换到20号房到上床睡觉这段时间里,他曾经到旅馆左首的街角餐馆
买了两大盒炸虾,6罐啤酒。
晚12点,菲力浦瞧了瞧水牌子,只卖了六成房间。他苦笑笑,总算交代得过去
了,任何一家旅馆能卖上六成就有赚头。且先歇上一歇,二时后再来一拨舞厅客,
闹哄到3点,一天里最后的战役便告结束。
他走出Office,巡视旅馆一周,之后解衣安卧。李树梅的旅馆位于旧金山中等
街区,还算清静,杂事不多。因此菲力浦的裸睡习惯得以保留下来。
美国人夜眠,喜欢上下脱得一丝不挂,名曰“裸睡”。家居时赤足走在地毯上,
访客揿铃,不愿或不便进屋叙话的,主人就迎出去,走出地毯领域,走到宅属车道
与客对谈,也是赤脚来赤脚回。据说在寒冷的东部也是如此。赶上小孩子一不留神
跑出门外,爸妈哥姐们一窝蜂追出来,个个是赤脚大仙,好比正在召开赤脚大会似
的。更有甚者,走长道也多有不穿鞋不着袜的,这当然不是指刚刚踏出泳池的“水
族”,而是长街行路人。短裤长发赤足,和着石板路上踏脚的脆响,在暑热的中午
传送着秋日的沁凉感。
菲力浦入乡随俗。睡了约摸一小时,蓦地里响起一声鸣枪。他闻声跳将起来,
拉上短裤,抓起T恤衫,开了门冲出Office。就在他回身用钥匙锁Office铁门之际,
眼尾余光扫到楼上20号房窜出一团人形黑影,三窜两跳,跃过栏杆,足登邻舍房脊。
菲力浦一挫身蹲着跳到黑地儿里,一边往头上套T恤衫,一边以目追寻黑影的行踪。
哪里有什么黑影。但见星星眨着怪眼,月儿依旧笑出她特有的圆圆笑脸,远处
是几声犬吠,飘荡着企图划破重重楼影的剑丛。
菲力浦急步上楼梯。20号房门翕开一道缝儿,泻出一缕黄光。门缝儿映出一滩
血,流啊流,向房间纵深流淌。推开门,啊,不得了!“2号”跪倒在床前,血从胸
前流出,沿着衣襟流下去,又从床上流到床下流成一滩。一只手抚着左胸的伤口,
一只手望空指着。嘴张开却吐不出话。菲力浦正好赶上看他临终的一瞬:“2号”竭
力将身向后仰去,终于成功了。
菲力浦不知他是死是活,反正不能踏入门槛,便带上房门,跑回Office打“91
1”。3分钟后,“911”急救车到了,还有三辆警车随行。
事主已经断了气。警察封锁现场、画图、采集指纹、搜查遗留物。那口皮箱显
然被凶手翻了个底朝天,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出来,堆在屋角,面对着两张木椅,椅
间的小圆桌上摆着烟灰缸,烟蒂烟灰满桌飞。
警察戴着手套拎皮箱和皮箱旁的一只蓝色手提包,包里装了一大袋白色粉末和
一捆纸片。死者身上有香烟、一次用打火机、586美元现款和身份证:卡西巴·费尔
南德斯,男,身高5英尺7寸,体重14o磅,头发黑色,眼睛褐色,1957年10月18日出
生于波多黎各。
旅客登记卡登记着假名字,也许身份证就是假的,天晓得!警察问菲力浦,费
尔南德斯登记租房时有几件行李?菲力浦回答只有一口皮箱。又问另外有没有一只
蓝色手提包,菲力浦摇了摇头。
前后整整折腾了一小时,急救车和警车才散去。而不管是怎么折腾,都是在墓
场里折腾,20号以外的29个房间如同29个荒冢,一丝灯光一声咳嗽都没有。
菲力浦再也睡不着了。悄悄打开“2号”——根据身份证应当称呼费尔南德斯—
—寄存的蓝色手提包,里面有4万美元(400张百元钞)和一包一包堆满了剩余空间
的高纯度海洛因粉。
菲力浦识货。在储藏室找了个尼龙袋子,把费尔南德斯的蓝色手提包往里一丢,
拉紧系绳,挽了个死扣,放回储藏室,上了锁,重新躺到床上。
美国小旅馆为旅客暂时寄存的行李什物,一般以30天为限。过期不来取者多半
作了垃圾倒掉。别瞧不起弃而不取(有的是忘记来取)的东西,那里从宝石、项链、
耳环、戒指、成套西眼,到吉他、莎士比亚,应有尽有,衬衫皮鞋更是不在话下。
贮藏室、洗衣房、垃圾箱一向归菲力浦管。这些又粗又滥的活计谁都懒得干,
菲力浦专挑受累不讨好的做。老板李树梅是精细人,嘴上不说心里有数。一周倒两
次垃圾,月费90美元,可她知道30个房间五六百人次的客流量,每三天一箱垃圾盛
不下。有回无心撞见菲力浦站在打开箱盖的钢制大垃圾箱的顶端跳,又用木桩往下
夯,夯实踩实箱内的垃圾,那么一箱变半箱,后一日可以继续使用,毋须加添垃圾
箱而多付垃圾费了。菲力浦的忠诚可见一斑。
自从得知“2号”名叫费尔南德斯,菲力浦就把昨晚的相斗事件一一串连起来,
决定继续保存那只蓝色手提包。等了一个月没人来取。李树梅从警局获悉,死者房
中的蓝色手提包装了一包包白糖,整整齐齐的纸片捆得像现钞。警方不排除凶手已
经得手,那蓝包虽是死者所遗留,但经凶手调包,“货”已取走了。
他继续等下去,一边向从洛杉矶来此度假的老板之胞兄李树怀进行亲善攻势。
蓝色手提包案直等了半年,风平浪静。正巧李树怀位于洛杉矶市中心的M旅馆经理
一职出缺,他在电话里指名道姓地向妹妹挖角儿,李树梅捱不过胞兄的啰嗦,把菲
力浦让给了哥哥。
菲力浦深知警方好搪,黑道难防。有朝一日大皮鞋费迪南·迦西亚找上门来,
什么,“货”交给条子了,看不把皮剥下来才怪!他要“货”亲手交给费尔南德斯
生前等而没等来的朋友费迪南·迦西亚。
费迪南·迦西亚会不会是越栏而去的那团人形黑影?
而今这些恼人的问题沉淀到意识底层了。时间如流水,冲决了血的记忆,也充
钝了危险。因为是价值300万美元的诱惑。在地球上,普通人克勤克俭一生赚不到2
0万,300万是20万的15倍,15个“一辈子”,15个轮回,假如有轮回这码事,而每
次轮回都生而为人并且赚到20万。
蓝色手提包中的纸币是旧钞。菲力浦一次10张,存进银行,存了10次。他不敢
冒险,3万美元依然静静躺在一包一包海洛因旁。他从来没有贩毒的念头,可是日夜
沉浸于海洛因酿制的富翁梦。他不赌不抽不嫖不喝酒,帮闲上夜总会,饮而无瘾,
乐而不淫。
此番遇上埃玛,拨动了义侠心肠,为了解救红粉知己,不能不动用蓝包之物了。
大凡好色之徒,脂粉堆里混过的好色之徒,总以为自己有魅力。菲力浦相信埃玛爱
上了他。那么,“士为知己者死”才好换来“女为悦己者容”。
菲力浦献宝之先,埃玛瞧不起他,以为无非是打扫客房扫出来的那么一小撮大
麻末子。及至白花花的神粉堆到眼前,埃玛放鼻嗅去,以曼妙的眼神瞟瞥这黑发黄
肤天使,菲力浦乐晕了。那是女人动了真情的眼神。
聪明的埃玛不问宝贝来历,闷头便吸,等这包时价一千美元的神粉剩下一半时,
她的瘾过足了。
精神旺了,幻觉也来了,揽起菲力浦的腰肢尽情地舞蹈,没有节拍,没有式样,
只有疯狂。
那一夜,奥林区克街艾府后屋床上的孤衾变了鸳被。菲力浦·叶承认,自入花
丛以来,总算采到极品名花。
不过,这花,不浇海洛因不开。
4。6张传票
听了老叶的故事我将信将疑。当讲到艾府二老夏威夷旅行去了,他在艾府初尝
“禁果”便缩住,不再讲下去。话锋一转,叙起奥迪警长为着乃弟苏西受辱于M旅
馆处处找碴儿,以至一连开了6张传票终于把他拉下马来。
所谓“传票”(Ticket)是执法人员——警察(包括便衣警”察)判定某人犯
了法而开出的,届时需往法庭应讯的法律凭证。那上面没有警局公章,只有专用笺
上开Ticket的警察的签名和当事人签名。上列出事时间、地点、案由。从开传票到
出庭应讯这段期间,警方需向法院交出案情报告及人证物证。如果不交,等于撤销
起诉;被告无故不赴法庭应讯,便遭全国通缉,名登通缉犯名单,上联网电视。
而被告,在第一次应讯时就要聘律师随去,假如无力聘请律师的话,法院设有
公派律师(Public Defender)免费为被告提供法律服务。总之,没有律师不开庭。
被告不谙英语,院方免费为其提供译员。
1986年6月上旬,晚上9点多钟,菲力浦记得是周末,生意很好。他忙得站在Of
fice外停车场上指挥,一只手拿着旅客登记卡,另一只手拿着圆珠笔;一边裤兜是
房间钥匙,另一边裤兜是零钱。
加州州法不曾明文规定旅馆不准同一房间24小时内出租次数两次以上,但也没
写明准许房间每次出租时间是一小时、半小时或者更低。然而业者说律法隐括禁租
低于12小时的含义。旅馆所在地区治安好,环境高雅,旅馆本身无犯罪前科,则无
论每次出租时间多么短,都不会招惹是非。反之,便会惹上官司。话得说在前面,
警方的眼睛专门盯着小旅馆。这也难怪,因为大旅馆根本不做Short Time,起租一
日,行话叫Over Night(过夜),短了免谈,而Short Time是卖淫的标志。这不是
说妓女嫖客不上大旅馆,照去。明明只用20分钟,照租Over Night,宁可多花钱,
当然,那种妓女嫖客有别于上小旅馆的流品。
Short Time倘然租给过往行人歇脚,警方也不会说什么。事实上这类旅客,自
有旅馆以来,我不敢说绝对没有,也许十年八年会遇上一位神经病,自己来或者带
朋友带老婆来,花15美元住一小时旅馆。
美国出版的中文报刊上常见旅馆业力白。出租Short Time符合旅客的正当权益,
不出租Short Time违反人权。许多卡车司机出庭作证。声称跑路跑累了需要上旅馆
歇歇脚,法院不该剥夺公民权利。知情者告我,出庭作证一次,赏金30至50美元,
跟戏班雇人捧场一样。
所谓“犯法”,是明知其为性交易而出租房间。普通公寓房子的房东出租给妓
女也不行;旅馆租Over Night给妓女也与租Short Time同罪。
那晚,菲力浦生意做得顺手,正在忙得不可开交,斜刺里奔进个黑肤女郎,捏
着一张20美元钞,口称租房一小时。菲力浦不认识她。黑肤黑得那么白,显示她有
白人血统,是黑白混合种。两只鹃伶伶的眼睛全是水分,水分以外透出野气,美得
叫人不放心。脚上一双流行款式的红高跟鞋,超短裙露背装,左手食、中二指被烟
草熏成深黄。正当他的视线落到烟熏的手指上,黑女人漫不经心地打胸罩摸出一根
香烟一盒火柴(细根女用香烟和扁扁的纸火柴)。点燃了夹在指间曲肽而吸的样子,
正经女人做不出来。
黑女人说:“密斯脱詹森呢?几个月没来,变了?”
菲力浦听出她是老客,难怪不认识。
黑女人又对他说。“看来你是经理。痛痛快快,拿钥匙,找我3块。几号房?”
随着话音速出手上的20美元。
熟门熟路,一清二楚——钥匙押金两美元:老规矩。她是跟谁来的?绝不会独
身一人。这么想着,瞟眼见洗衣房旁边的大树下怯生生地立着个墨裔青年,一望便
知是雏儿。
男的闪在后头,一马当先拿着钱上旅馆付款开房间的女人,10个有10个是妓女。
真正是情侣关系的男女二人,女的要不躲在汽车里,要不躲在一旁,虽不至于羞红
了脸,也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由始至终不言不语,无论房间好坏、价钱高低。有事,
男女商量起来也是悄悄进行,使使眼神,摇一下头,作出肯定或否定的表示。绝不
可能高声说笑,好似嬉闹玩耍惯了的同伴相逢于陌路。
菲力浦还算仔细,递出旅客登记卡让她填,她主动拿出证件逐项填妥。这时,
“雏儿”凑上前看,黑女人小声说:“30块,说定了。少了我不陪你睡。”男青年
不作声。
菲力浦全听见了。妓女对付雏儿都这样做,怕他临期反悔,付账时找麻烦。生
意可以不做,房可不能退。勉强退了房要回钱,钱也是他的,但是这家旅馆从此断
了路。
他把21号房的钥匙和3美元收进登记卡时递给黑女人。旅馆的规矩:谁交的钱,
钥匙和找零儿就交给谁。她接过去,手还没缩回,那“雏儿”猛扑过来抓他的胳膊。
他觉得不对味儿,心想,他妈的,真是“雏儿”,3美元找零儿犯得上抢吗?谁拿着
不一样?这当儿,面前亮出一枚警徽,胳膊被抓住以后往外怀一拧,嘎崩一声套上
手铐,疼得两眼金花乱冒。
李老板将案情向尤律师详述了一遍。尤律师胸有成竹。问他律师费一次一算还
是一包在内。李老板反问,一次一算怎么算?一包在内又怎么算?尤律师说,一次
一算是以案计费,3000美元;一包在内是由我担任贵旅馆的常务律师,年收费1000
0美元,不论出庭与否,有无法律纠纷。李老板说,我来请你,是旅馆公会推荐,你
不能敲竹杠。尤律师紧皱眉头说,你家经理的案子很棘手,出庭两三次摆不平的。
你还看不出来?警察分明来找麻烦。往后一年里头不定要出多少次事呢。我一总收
你10000美元,多吗?
李老板说,以后是以后。这件案子我出2000美元。不肯屈就,我另聘他人。尤
律师说,好,一言为定。够不够朋友?可有一点,今年再出事,你可别通前彻后算
一万美元,你懂吗?李老板暗想,我做旅馆大半辈子了,窝心事还不是头一遭!
在法庭上尤律师辩称,租房女人开价30美元,随行男友并未答腔,交易怎么算
谈成呢?那女的由头至尾自说自话,谁晓得是不是在演戏背台词?
检方表示,租房女人神志正常,话是说给同来的男青年听的,不答话表示默许;
租房的钱本来就是他付的。
尤律师说,言之成理。请问那男青年是什么身份?
检方不语。
尤律师说,姑且不论男方是何身份,因为他是沉默的。女的就不同了。假如她
是妓女,M旅馆经理菲力浦·叶听见他们的谈话仍旧租出房间,是犯罪——“协助
妓女卖淫”罪名成立。假如她是普通女人,那么她平日的品行如何?是不是有精神
病?假如她是女警,那就另当别论了。
检方和法官全都不吭声。
尤律师瞪大眼睛朗声高叫,请问庭上,警察犯罪,是不是与百姓同罪?
法官点了点头。
尤律师说,好。请问庭上,到M旅馆租21号房的黑肤女郎之真实身份,是警察
不是警察?
法官说,她是警察。
尤律师说,好。那么女警察卖淫算不算卖淫?
法官语塞。
尤律师说,首先应该确定,她卖淫还是没卖淫。卖淫——有罪;没卖淫则无罪。
法官置之不理。眼睛不看检方,不看辩方,不看被告,管自宣布: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