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梅.争春园.世无匹-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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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斗。但家极贫贱,不能日醉垆头 。然里中或有慕他高义及受其恩力者,常常
招他吃个尽酣。也不耐烦去行令细酌,并不虚文推逊,只提起大碗,一连数
十余斤,大块的鱼肉都连盘一光。乡人莫不笑他,他也不怪人笑,只顾盼自
雄,岸岸然有旁若无人之概。
一日到村上闲走,见一老妪,同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都在向阳去处,
不知摘些甚么,旁边歇着一副篮儿,他两个摘下来就向篮里放着。干白虹走
到篮边一看,见摘的却是槟榔。便问道:“你取这些槟榔去卖钱的吗?”老
妪道:“那里有得卖钱,我家自种的用不够,还要问别人家买哩。”干白虹
道:“你家要这些何用?”老妪道:“将去浸酒用的。”干白虹道:“家里
做许多酒,用这多少槟郎?”老妪道:“我家一年的酒,极不济也要做他几
千担米。”干白虹道:“你主人怎生好量,饮得那几多的酒?”老妪笑道:
“呆官人,遂你好量自家那饮得许多。都是做来发店卖的。若说我家老爹,
便一杯也不舍得吃哩。”干白虹道:“人生几何?遇饮须饮,得乐且乐,何
苦如此算计。想是挣得来传与儿子了?”老妪道:“儿子吗,还不曾养哩。”
干白虹道:“你老爹多大年纪?既没有子息,可续些姬妾吗?”老妪道:“今
年他已六十五岁,自从老奶奶死后,也不续弦,也不娶妾。虽有丫环婢女在
房中服侍,只终日操持握算,夜里不得安睡,一条心挂紧在利息上头,那里
还有工夫去干那样风月的事。”干白虹大笑道:“钱财乃命中之福,若不肯
用,要他何益。纵有儿孙,穷通亦自有命,何况高年无后,把血挣来之财,
倒为别人守着,岂不可惜。”老妪与童子听了,忍不住都笑起来。干白虹也
不回去,转寻些闲话儿与他说说。直待他摘满了篮,那童子用扁担挑着,老
妪也背了一篮,两个匆匆而去。干白虹看他去了,也不回家,竟尾之于后。
走上一里多地,方才到个人家。童子与老妪,负着槟榔都进去了。干白虹从
外面一望,这人家原有十来进高大房子,好个冠冕门径儿,门首却堆着许多
② 垆 (lú,音炉)头——古时酒店里安放酒瓮的土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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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缸甏 。干白虹见四顾无人,便挨进墙门,悄然走到屏门一张。只见厅堂高峻,
阶级周回,许多榨酒家伙,七横八竖,排着满堂,俨然是个蛮富户的光景。
正是:
无子偏能挣,
②
多财愈觉悭 ;
想因前世债,
积厚待人还。
你道干白虹与妪子惓惓而谈,及至去了还跟他到家,流连观望,依依不
舍,是甚么缘故?原来干白虹好饮之人,闻这老妪说他家做酒如是之多,不
觉垂涎,想要扰他一醉,故预先认得了家里,好来赐顾。正瞧看时,只见个
老者,穿着件旧布直身,头戴顶黄毡帽儿,手中拿着一把厘戥,一个算盘走
出厅来。口里一头对小厮说道:“东田庄那张奉溪家,还少十一两五钱银子,
约定今日有的,这时候不见送来,你去催他一声。说前日还我的银子,还少
三分等头,钱半银水,一总也补足了。你转身再到西田庄李思萱家,说一月
前发去的酒,尚有六个空坛不曾送还,前日对我说被儿子打碎了一个,也要
补还我五六分银子,叫他明日就送了来。”那小厮应了就跑。老儿又唤转来
说道:“后边茅坑里粪已满了,你顺便也对佃户说声,或是油,或是稻柴,
把些来换去。如今春天,粪是贵的,比不得前番样子了。”小厮刚待要走,
老儿又吩咐道:“这番的粪,没有浸过水的,一担要算两担的价钱,极不济
也算担半。他若要贱,你再到别家去讲讲,不要一家就成。”说罢,摆下算
盘,忙忙的去打帐了。干白虹知他就是主翁,忍着笑跑了回来。想道:“那
老儿有这些家私不肯受用,又没有儿子,挣积在那里,终久不知甚么人承受
他的。总替别人费这些心机,讨这些劳碌,象个没有死日的光景。可惜我会
费用的,钱财偏没得到我手了。别的也不在我心上,只是今晚要醉他一个尽
兴便可。”放下念头,等到黄昏时分,信步儿走到那老者门首,只见门已闭
着。干白虹是有手段的,怕甚么铜墙铁壁,瞧瞧四下无人,双手搭上檐头,
两脚一纵,早已爬到屋上,径往里头走来。一时动了贪酒之心,遂为此走险
① ②
之技。只因这番偷酒,有分教:翁边醉倒刘伶 ,垆头惊起卓氏 。未知干白
虹此举,可偷得着偷不着?那老儿家中知觉与不知觉?终不知弄些甚么话把
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① 甏 (bèng,音泵)——瓮,坛子。
② 悭 (qiān,音铅)——吝啬。
① 刘伶——魏晋文学家,字伯伦。因嗜酒佯狂,任性放浪。后世常以刘伶为纵情饮酒的典型。
② 卓氏——文学故事人物。蜀郡临邛富豪卓王孙之女。与司马相如私奔,婚后,文君当垆,相如涤器,以
卖酒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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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多情怜白面,干白虹潦倒醉乡 贱价买黄金,金守溪浮沉利海
词曰:
①
潦倒瓮头春,狂里酕幔А∶卫镄选W砣ゲ恢斓卣嬲妫缆防肱未松怼2蛔硪渤杖耍
白面还牵少女情。不惜黄金赠知己,谆谆,认取同心是酒宾。
——南乡子
却说干白虹,有心要到金老儿家偷酒,乘夜步至门前,便从屋上进去。
轻轻过了一进房子,跳下庭中。扑的一声,里边忽大叫道:“外头甚么响?
同我点个灯去看看。”只听得里边一路开出门来。干白虹想了一想,连忙将
身儿闪在槅子旁边。只见那老者提着盏灯笼,手中拿了根棍子。一个小厮也
捏着个纸灯儿,走出厅来。才跨出中间槅子,被干白虹在左边闪了入去。老
②
儿不曾提防,那知他恁般即溜,先已升堂入室,并无阻碍,直到内里,一路
门都开着。只见中门供着妻子的灵位,干白虹便把他做个藏身之处,悄然钻
在魂桌下面躲着。那老儿同小厮走出厅来,周围照看。见外边的门依旧关好,
不见有贼,仍进去睡了。干白虹等老儿睡熟,才敢出来。黑暗里摸了半日,
只不知那里是酒房。偶然寻到一处,只觉得酒香扑鼻,随手摸去,却有个小
小门儿,用两把铁锁锁着。心里转道:“这所在一定是了。”便用手扭掉锁
儿,走了进去。果然都是酒坛,不胜之喜。便随意开了一坛,只觉甘香可爱。
但没酒具,不得到口。遍处寻觅,并无碗盏,只摸着了一把铜勺。干白虹不
分好歹,拿来就吃。一勺不止,两勺不休,吃得高兴,那里肯住手,把一大
坛酒咕嘟咕嘟吃个干净。欲要再开一坛,不觉脚已软了,身不由主,一交跌
在地下,鼾鼾的睡去。此时虽有些声息,幸喜宅子宽大,房户隔远,老儿与
小厮、丫头辈都绝不听得。干白虹一觉醒来,却将夜半,月已上了,见窗上
微微有些亮光。睁眼看时,方知醉倒在此。喜道:“人生之乐,莫过于此,
有酒不醉,真是痴人。我也不图他下次主顾,趁着天还未明,索性吃他个像
①
意 ,才不枉来这一次,就醉杀了,也说不得。”便又打开一坛,提起铜勺,
②
缓斟慢酌,吃得津津有味。只因宿酲未解,吃到半坛,已觉醺醺大醉。正是:
人中豪杰酒中仙,
醒来天真醉近禅;
大地嗤嗤都一醉,
问谁得似此君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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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白虹又吃了半坛酒,醉上加醉,自觉酩酊。因想道:“我若再睡一觉,
倘然天明,便不好走。乘着这点酒兴,只索回家去吧。”因出了酒房,一路
开门出去。到厅后一重石门,用了多少老力,再不能开。原来那石开,却不
用闩的,只做个鸳鸯榫儿,最是坚固;除了自家晓得,别人那知道个诀窍。
干白虹弄了个把时辰,那里得开。便道:“我何必要去开他,莫若仍上了屋,
走出外头,好不径捷。”肚里虽然算计,终究头昏目眩,趁了十分醉态,离
离披披,不管好歹,竟望檐上乱爬。那知酒后力软,比不得方才轻便。扒了
① 酕幔А。╩áotáo ,音矛淘)——大醉的样子。
② 恁 (rèn,音饪)——如此,这样。
① 像意——满意,称心如意。多用于早期白话。
② 酲 (chéng,音呈)——酒醒后所感觉的困惫如病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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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又跌下来。一连五六交,勉强挣得上去。只因衣服一绊,檐上的瓦卸
了满地。呼喇一声,好不利害。那老儿睡在床上,听得外边响声,乱喊有贼,
把一家老小都叫起身。点灯的点灯,拿棍的拿棍,飞的都赶出来。那知干白
虹虽上了屋,肚里的酒涌将上来,越发沉醉。又听人声喧沸,一发慌的乱了,
不知东西南北,倒望了里头乱跑。过了七八层房屋,一个头晕,脚步把捉不
牢,扑的滚到地下。只听背后一个女人喊道:“贼在这里!”干白虹急道:
“我不是贼!”女子道:“既不是贼,半夜里在人家屋上走来!”干白虹道:
“因慕宅上酒好,特来尝一醉儿。”那女子便叫他起来。仔细一看,见是个
白面少年,果然烂醉。便道:“我看你不象个歹人,如何做此勾当?”干白
虹道:“我又不偷盗东西,不过吃些酒,有何歹处。”那女子想道:“他若
利我什物,怎肯专顾了酒,自然不是偷窃之辈。”因问道:“你实是何等人?
难道不盗东西,特意到人家偷酒吃不成?”干白虹道:“我就住在这个村后,
叫做干白虹,谁不认得。只因生平爱酒,偶尔游戏至此。”那女子道:“我
听人说干白虹是个义士,不想有此伎俩。如今还好,若外边听得就许多不便。
我今做个方便,悄然送你到后门出去吧!”干白虹喜道:“如此感激你不尽。”
因偷眼看那少女,一身缟素,美丽非常,年纪刚好二十内外,却顾盼多情,
语言钟爱。那女子送到后门口,携定干白虹的手道:“你既好饮,可常常走
来,我送你些酒吃。”干白虹谢了一声,匆忙而去。有阕《皂罗歌》曲云:
只恐遭逢天狗,又谁知织女会着牵牛。虽逢天贼为吾仇,酒坛狼藉君知否?若还破败,须
伏罪由。亏他福厚,红鸾护稠,不将名列官符首。明星近,月一勾,玉堂瓦陷一声愁。天成巧,
放窃偷,贪狼小耗酒垆头。 (计集星名十七)
你道干白虹跌入庭中,被那女子叫喊有贼,怎么没人听见走来拿他;那
女子转得从容详问,送他后门逃走,竟无一人知道?却因那老儿大惊小怪,
说有贼在厅里,把合家都唤醒了,忙忙的点灯执杖,一径拥出外厢,那里防
着后边有贼。赶到前面,门已层层开出,吓得魂也没了。直至厅后。见满阶
瓦片,一发惊骇。连忙照看,独有石门倒不曾开,知是上了屋去。乱慌的赶
出前门,叫唤四邻都来拿贼,遍地搜寻,那里有个贼影。闹上一会,不见踪
迹,仍关了门,到里头查点什物。自内至外,别的都一毫不动,单单酒房里
空了两个酒坛。老儿搥胸跌脚,大哭大嚷道:“我做了一生的酒,费尽心力,
自家酒珠也舍不得一滴落肚,不知那个天杀的吃去了这许多酒。”这边闹得
乱横,那知贼已在后门走了。故女子虽然叫唤,众人在外头忙乱,那里听得。
看官,你道那女子是何等样人?原来是老汉的女儿。那老汉姓金,名聚,
号守溪,是湖广汉阳府人。从小流落在外,替人摇船。后来挣得数十金,搭
了两个伙计,贩些杂货,到广东南雄府发卖。不二三年,仍折了本,弄得精
①
光,又不能回去。亏得识几个字,会看银色,会打算盘,便想寻个行户人家,
做个店官。是时,城里有个开行的张莲峰家叫他抄帐,每年除日用之外,束
②
脩 不过五六两。后来见他诚实勤俭,绝无轻佻游荡之习,渐渐托他掌柜,劳
心操持,愈见驯谨。每年的束脩并不花费一文,积了几年,便想盘些利息。
偶然一日,有起福建客人,到了许多南货,另有两担生铜。是时省里铸钱,
布政司行文各府县,采买铜觔。一时铜价腾贵,民间器用之物,无不倾卖。
金守溪着乖,思量买他。叫客人打开一看,只见都是囫囵大块,非黄非黑,
① 行 (háng,音亢)户——商行(宋以后称加入商行的商户)。
② 束脩 (shùxiū,音术修)——古时指学生向老师送的礼物,引申为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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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象好铜。那客人巴不得出脱,便道:“铜虽不十分好,若亲翁要买时,情
愿相让。”金守溪贪他的贱,便半价买了。第二日就叫人挑到收铜之处,将
他转卖,指望赚得几两。谁知嫌其黑色,不堪铸钱,监收的不肯买他。金守
溪好不气闷,只得仍挑了回来,倒费了一二钱脚价。忙向客人说道:“这铜
没有人要的,我一时眼错,误买成了,如今只得要告退,将来别卖吧!”客
人道:“从来客货出门,那有退还之理。若兴此例,我们准万两银子货物,
难道都带回去不成。”金守溪道:“别人还折得起,可怜我只此几两本钱,
若买了滞货,把几年的辛苦都丢在东洋了。”客人笑道:“昨日你自情愿,
我已让了半价。今日告穷告苦,关我甚事!你不买时,我也强不得你。既买
之后,我便顾不得你了!”金守溪见不肯退还,眼泪都急出来,只得哀求主
人一齐苦劝。那客人发急道:“凡事要个顺利,我许多的货尚不曾卖,第一
桩生意就费这许多周折。既主人家说时,在你面上,送还他一两银子,退是
①
决不退的。”张莲峰又从中曲议,那客人只得挖 出二两银子还他。金守溪只
是要退,倒是张莲峰觉得说不通,勉强劝他干休。金守溪只得吞声忍气,袖
②
着二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