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梅.争春园.世无匹-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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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交与我的,反来图赖!”丽容听这说话,大吃一惊。因发急道:“前日当
头对面交付你的,你说讨了租利,照数还我,怎倒不认起来。”乔氏便道:
“你家的田产,如何在我手里?就是寄付,难道不向我家讨个凭据?如今拿
得出凭据来,就还你便了。你不要做了梦,在这里赖人。”丽容道:“当初
一家住着,且是有恩于你,非比路人,如何勒你执照,也不想你今日负心!”
陈与权道:“你家田产虽有,那田地现今都是陈姓完粮,房产租契亦俱写到
陈处,那里有个干字在上头,却来认帐!”丽容怒道:“你家这些田产都是
南雄岭上带过来的吗?若不还我,怎肯与你干休!”陈与权道:“世上空手
成家的,都从那里带来!就是南雄岭遇了风雪,也不是出丑的事,还强如你
家丈夫,在南雄府做强盗劫杀哩!”丽容道:“我丈夫不在雪中救你,今这
性命何来?当初刘天相负心,你原恨之切骨,今日你来负我,将心比心,亏
你过得去!我的田产授受有凭,待我取了文契来与你对口。”陈与权道:“干
家的文契,怎么要得陈家的田产,说这般屁话!”乔氏道:“这样不明事的
娘儿们,相公何苦与他斗口,逐他出去便了!”丽容大怒道:“这不贤贱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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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体还是我丈夫把银子娶来的,也这等放肆!”两下大家不逊,几乎一场
撕打。还亏几个丫头劝了出来。丽容含忿而归。正是:
或解还珠,
或能结草;
人而负恩,
不如禽鸟。
陈与权夫妇二人,得了干家产业,正觉支吾不去,反幸今日一场变面,
弄得恩断义绝,他自然不来上门,就好安稳享用。见丽容出门,两人笑个不
了。乔氏道:“倘然他回去取了文契到此,你如何抵对他?”陈与权道:“总
然他请了皇帝来,我只是一个不认,那怕他跳上了天去。我只是一个不睬。”
乔氏道:“万一他做出赖皮身分,日日在此吵闹,却怎么处?”陈与权想一
想道:“我有个驱他的妙法,包管他抱首惊窜,走之不迭,还可连他家里所
蓄的,都弄来受用哩。”乔氏听着,喜得眼睛都没了缝。这边的计策已安排
停当,只等丽容到来,就要兜他一网。且按下不题。
却说金丽容到了家,思想田产都被他坑匿,反受了一肚皮恶气,忿恨不
已。欲待告他,那陈与权有财有势,自己力单势孤,就象麻雀与苍鹰相斗,
终久弄他不倒,反被他笑,只得隐忍住了。不隔一月,那孙秀卿果然又来催
促。一见丽容便问道:“前日这番说话,可曾问明了吗?”丽容道:“说也
可恼,原来真是陈与权这忘八昧心,吞占我的产业。”便把他夫妻两人的情
状,一一说与孙秀卿得知。孙秀卿也大骇道:“真个有这等事吗?原来那陈
举人竟是个兽心人面,这乔氏也算得长舌后身。世间忘恩负义的也多,从不
见这恩将仇报的丧心男女,岂非衣冠中之枭獍。这等说起来,我也误认得了
他。如今还好,若再与他亲近,也险些做你家的样子了。亏得这所房子到了
他手中,还不曾被他占去,如今幸还在我手里。若奶奶要时,也不论价钱,
听凭兑些银子,买来住吧。”丽容想道:“自家宅子,这禽兽谅不肯吐还。
若要寻屋,此间已费过一番收拾,再没个另买了房子,又去搬移之理。”便
道:“我家人口少,本不消住这许多。无奈已搬在里头,一动不如一静,就
买了也罢,只不知孙老爹当初原价多少?如今得几何才肯成就?”原来孙秀
卿这所房子,也是父亲遗下来的,落在乡间,与城市甚远,自己又不便住他。
若将他生利,来租赁的又嫌他忒大,故此空搁了数年。欲要卖掉他,一时又
不得主雇,听见丽容问价,满心欢喜,便说道:“我家原契是千金之外,如
今情愿八百两就兑与人。若你家要我的,再少些也罢了。”丽容道:“我没
有许多银子,如今只有三百两,除非立一张典契,暂时典来住住,满了年月,
或是赎去或是加贴,可使得吗?”孙秀卿道:“既奶奶尊意,典也使得。只
是三百金太少,必是五六之数,或者勉强到年满后加用。若再少时,我怎肯
将千金房产轻轻变售。”丽容道:“五百金原不为多,只是我如今手头没有,
比不得夫主在家时,银子容易。”大家讲来讲去,直议到四百五十两,听了
二十两作修理之费,方才成了。就择了一个吉日,约孙秀卿出来立议。孙秀
卿这日别了进城,到得临期,丽容备起两席酒,请了当日与父亲相好的两位
朋友居间。孙秀卿绝早出城,到丽容家来,写了文契,即交银子。原来,当
初金守溪果然殷富,把家私传到女儿手中,被干白虹如此挥洒,又被陈与权
如此坑赖,今日买这房子,立地取出四五百金,毫不窘涩。且兑出来的银子,
真正雪白松纹。孙秀卿并无言语,吃了酒,欣然而去。丽容又把些中物,谢
了居间,各各称谢而散。有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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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园花柳景初和,风雨抛人此处多;
①
只道一枝容燕雀,偏生双沼起鼋鼍 ;
情当好处良非善,事到真时始是讹;
空向春风洒红泪,不堪回首问谁何。
那知金丽容买了房子,早已吹到陈与权耳中,便与乔氏说道:“这干家
已为我费过几万银子,今田地房产又被我通占了来,只道他家事已差不多损
了,不想又将四五百金,买这一所房屋,却还如此容易,不知手中当有多少
积畜哩。”乔氏道:“他三四个人口栖身,还买这许多房子,家中所蓄,毕
竟还多,况旧时这样一个富家,不要说父母家财,就是他私房,也少不得还
有一万五千银子,那得一时就穷。”陈与权道:“便是,如今世界,寡妇孤
儿,还是诈穷。若非实实有物,怎肯买这些住宅,招摇人的耳目。”乔氏道:
“再不道干家这样资财广厚,好不有趣。你怎么能够想个策儿,一发谋了他
的并与我家,岂不豪富。”陈与权道:“我也久已起了这个念了。只没处下
手他,却怎么好。除非叫些家人,黑夜里赶到他家,昏天黑地,一阵搬了回
来,可使得吗?”乔氏笑道:“若这般做法,你也学干白虹的强盗样子了。
干白虹还亏有个戚宗孝与他替死,你的替死鬼在那里?也要去抢劫!”陈与
权道:“若不去取他的,再有甚么方法?难道倒教他送上门来不成?不然,
叫个精细小厮,悄悄在他屋旁边狗洞里钻将近去,轻脚轻手,偷了出来。再
叫两个人,在外头接递,可不好吗?”乔氏一发大笑道:“贼盗畜生都是你
做尽了,万一被人捉住,跟到家来,你认是窝主还认是贼头?”陈与权道:
“要了钱财,也顾不得许多品行。除了这两策,也没法了。你倒有甚妙着儿
寻一个来,大家商议去做。”那乔氏想了想,忽大喜道:“一些不难,我如
今就把你向日说的,使他抱头惊窜,走之不迭,把家里所蓄的东西,尽情与
我搬来,叫他没处申冤,无门控诉。若吞声忍气便罢,但硬一硬,连性命都
结果他哩。”陈与权拍手狂笑道:“果然你的智谋胜我数倍,又干净,又停
当,岂不快哉!”
这边夫妇两个暗里阴谋,要倾他家产。丽容那里知道。他买这一所房屋,
思量等丈夫回来好看,并望儿子成人,争些体面。不想倒为他动了陈与权的
恶欲,惹下一段祸根,连家私囊蓄,都送在别人口里,岂不可怜。诗云:
春风拮据燕巢新,
掠水衔泥倍苦辛;
正欲抱雏还息影,
忽摧风雨堕香尘。
丽容一日正在房中,查检孩儿书课。却见个大丫头捧着个盒子,笑嘻嘻
走进房来。丽容认得是陈家婢女,当初乔氏随嫁的。便问道:“你来何干?”
那丫头道:“奶奶差我来送些小物件与干奶奶哩。”一头说一头把那盒子放
在台上。掀开了盖,却是两匹莲色温绸,一个珈 梳匣,两瓶苏州露油,一
匣搽面珠粉。丽容道:“你家主人、主母前日把我这等怠慢,已是断绝往来,
如何忽地把这东西送我?”丫头道:“因是前日冲撞了,今日过来请罪。我
家奶奶就到哩。”说未了,两个丫头慌奔进来,报说陈奶奶已在厅上。丽容
只做不听见,也不接他。隔了一会,乔氏自走近来。未到房门,首先赔着笑
脸叫道:“干奶奶,我夫妻二人,一时气激,多多得罪了,你千万休怪!”
① 鼋鼍 (yuántuó,音元驼)——动物名。鼋,亦称绿团鱼,生活在河中。鼍,亦称“扬子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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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深深四福。丽容只得也还了礼。乔氏又道:“我家丈夫,虽读这几句书,
一些事礼也不知。向来受你家怎样大恩,不曾补报,岂可反成嫌隙。干奶奶
回来之后,我便十分责备他,一连数剥了几场,也觉有些懊悔,故着我来赔
个薄面,万万不可见怪。”丽容道:“他前日何等气壮,叫我怎么耐得!”
乔氏道:“相骂无好言,况且我这丈夫性又粗卤,更兼干奶奶又说了几句彻
底话儿,故一时直跳起来。落后想一想,也甚是过意不去。”丽容道:“过
意不过意,我也不图他见好,只是这些田产断断要还我的。”乔氏道:“我
①
正为此而来。因想恩人之物,何敢图赖。自与干奶奶淘气之后,觉得自家不
是,便把这些帐目,在两月内都括了拢来,今夜特备一杯水酒,请干奶奶到
家,一则谢前番之罪,二则当面算明了帐。”丽容道:“我在你家受了这场
大辱,如何再上你门。今既良心发现,还我东西,只要开明了帐,我叫家人
取来便了。”乔氏道:“帐目索前搭后,银色高低不一,货物贵贱不齐,如
何写得明白。况且前日得罪,若不请去消释,我夫妇面目藏在何地。倘被人
说是忘恩负义,可不坏了我丈夫的声名,必要屈过去的。”丽容道:“宁可
帐目少些了也罢;只是不到你家里来。”乔氏堆着笑脸,双手抱住他道:“我
的好奶奶,你真个见怪我了?我如此赔礼,也不看我薄面,不信这条路两家
竟绝足了不成!干奶奶若不过去,我只得要跪在这里了。”丽容恐怕毕竟与
他执拗,反要弄得不见好,这帐目便有变故。况意思又如此殷勤,不好固却。
只得转口道:“既如此,你先去,我随后就来。”乔氏道:“不好,我去了,
你定然不来。我现带两乘轿子在此,定要与你同去。”竟搀了手要走。丽容
没奈何,连衣裳都换不及,只得带着儿子干浚郊,唤两个丫头跟了,一同上
轿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易受明欺,难防暗算;去时有路,来却无家。
不知乔氏之言是好意是恶意,果否还他田产,丽容此去毕竟做些甚么局面出
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① 淘气——跟别人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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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认假成真,舅舅甥甥弄成活鬼 道真还假,擒擒纵纵算就深
机
词曰:
可怪狂且,诱他母子,赚入私居。恨奸恶贪婪,利伊赀橐;阴柔秘妙,计在锱珠。甥舅俄
称,恩仇已昧,那怕他人不畏予。料应这,疑团未破,□杀痴愚。何须撒网惊鱼,不使机关一
着虚。笑活鬼迷人,私相惊溃;巧妻佯纵,自号贤妹。有路逃生、无家托足,痛杀家园不我余。
还应有,受恩深处,反免沟渠。
丽容来到陈家,乔氏携手而入。走进后厅,陈与权正在那里坐等。一见
丽容走近,慌忙立起身,鞠躬施礼,口里喃喃的告罪。乔氏携丽容坐下,陈
与权也就坐在旁边,着实赔礼道:“前日我心上有件不得意的事,适值大嫂
与我吵闹,一时出语唐突,心里至今不安。尝清夜扪心,深负干兄这些恩惠,
枉做个须眉男子,甚是汗颜。故特屈大嫂过舍,一樽相敬,少谢前愆。大嫂
须念往日情谊,不要记在心头吧。”丽容道:“你纵有别事在心,论理也不
该把我尽情辱骂,置人于无地。”陈与权道:“天在顶上,那个说是该的呢。
只因愚性粗直,不知不觉在口里落了出来。过后想一想,好不懊悔。”丽容
道:“既是说话因性子直,说了出来,你坑赖我没有田产寄你,难道也是性
子直吗?”陈与权道:“前日因心上着恼,我故意说的话,怎便认起真来。
我若敢于坑赖,今日便不请来算明还了。”丽容道:“既如此可就算一算,
天已将晚,家内无人,要早些回去。”陈与权道:“帐还没有写清,且慢慢
用了便酒,我去誊来。”丽容道:“酒倒不消吃,只求快些算了好。”乔氏
道:“你又来做客,写帐还有好一会,难道空坐着等吗?”丽容道:“你这
两日不写停当了?”陈与权道:“东西日日有得讨来,如何结得定数目。”
乔氏道:“好暴躁奶奶,我家丈夫明日要上京,也不如此性急。你回去有多
少路,却这等着忙。”便挽住手,要他进去。丽容被强不过,便道:“既是
这等,只领你个情吧。”就同乔氏起身,陈与权自往外头去了。乔氏同丽容
入内,大排华宴,珍羞罗列,果盒纷陈,十分丰盛。丽容问道:“今日你家
的酒,为何如此齐整?”乔氏道:“一则为干奶奶在此,二则我家丈夫上京,
算是饯行的酒。”丽容也不在话下,就同儿子坐着,乔氏殷斟斟劝。吃了几
杯,干浚郊便要回去。丽容道:“儿子,你耐心吃些东西,停会儿就领你家
去。”便叫丫头去看陈爷,可曾写完帐了。乔氏道:“丫头不知事,我自去
看来。”便抽身而出。干浚郊见乔氏去了,便说道:“我酒也不饮,东西也
不吃,前日他家把我母子们怎生怠慢,今日岂是真心为好?我只要回去。”
丽容骂道:“小孩子家不知世事,我在此岂是贪他的饮食。这许多田产,难
道不料理了回去。”干浚郊便不敢开口。乔氏也走来了,对丽容道:“还有
一会哩,你且再用些酒着。”丽容又坐了一会,看看天晚,干浚郊又只管催
母亲回家,丽容只得又叫乔氏去看。乔氏方欲起身,陈与权手拿一本帐簿,
一个算盘正走进来,说道:“干奶奶可曾用饭了?”乔氏道:“酒还未吃完,
怎就用饭。”丽容道:“天晚了,情已领过,酒饭都不消用。”便立起身,
要候他结帐。陈与权道:“大嫂来得久了,不曾用些点心,若算起帐来,还
有一会,可不饥吗?”便叫了丫头,快取饭来。丫头连忙送上汤饭,丽容勉
强吃半碗儿,干浚郊只一粒也不肯沾口。丽容刚吃完饭,只见一个小厮,走
到门口说道:“广州胡爷在厅上,要请老爷相会哩!”陈与权道:“干奶奶
在此,我要算帐,不得工夫,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