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迪亚爵士的影子-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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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压根儿没见着他。学校要他们出入签名,不过,我可不指望,他还有那一丁点儿在乎院长是怎么交代的。”
“呃,不。本人也不会这么以为。他不在他房间里头吗?”
“你弟弟,奈波尔先生吗?他把钥匙留在这儿。那不是昨天的事儿吗?”
“那,这样吧,我们就留个话给他好了。”
维迪亚就动笔写字条,门房则双手抱胸,站在他身旁。
“麻烦你把我的留话搁在他的信箱里。”
“要是妈的,他还会看看他的信箱的话,哼,这我可不打包票,”门房接过字条,好像捏着什么毫无价值的糟粕一样,“就这样吧,你老儿最近混得怎么样啊?”
“是的,日子挺好的,呃,迩来,本人相当忙碌。多谢你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维迪亚在这个霸道的佣人面前,竟然这样束手缚脚。仿佛,他们之间缺乏共同的语言,说不定真实情况就是如此。那是最诡奇的对话了──粗鲁、直截、满嘴粗话的佣人颐指气使;委婉、询问的主人,却像个小媳妇一般。
“我会亲手把纸头儿拿给你老弟的。”
“是,多谢您费心了。”
“收费站”里电话铃声大作。
“失陪了,先生。”门房步进收费站里,擎起听筒,高声咆哮。
维迪亚带着我参观中庭、四周建筑、尖塔屋顶,还有接待室里一尊波西·毕诗·雪莱的白色大理石胸像,他也曾经暂居大学学院过。我们离开的时候,门房先生还在讲电话。
经过宽街上的黑井书店时,我说想进去浏览浏览,于是我们就进到书店。维迪亚一旁驻足看书等候,半晌时光,他频频投射信号,指示我切勿多加逗留。维迪亚的不耐久候与急躁,就像一阵阵波动,仿佛清晰可闻,独特的高频率呼嚎。我看到几本初版的海明威与欧威尔。
我拿起欧威尔的书,朝他晃了晃:“这一本多少钱?”
“12先令。你不会要这玩意儿的。”
我们离开书店,随即经过一栋圆塔。
维迪亚说:“牛津大学总图书馆。”
再走一小段路以后,我们进入另外一处学院入口,惨白的尖耸屋顶高踞在开阔的草原上。
“我们到哪里了?”
“基督教会。”
像这样的地方,总是再三提醒我,在许多方面,我是个非洲人。我的世界不能这么紧迫,要单纯一些。我窝在丛林的时候最开心。此外,不只是这些井然有序、古色古香的建筑叫我困惑,这些学生也显得疏离冷漠,地主业者一般的骄矜自持。他们比我要年轻许多,他们看起来也如鱼得水。我知道自己没有归属感,而且,我也绝对无法认同这个地方。
回到高街上,我们一路走到莫德琳桥,走进莫德琳学院校地──更多修道院了,又看了一个中庭,建筑物都与僧院殊无二致。要我在这里求学,就像要我在露天剧场演出,却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台词一样,都是同样要命的噩梦。
我说:“不晓得西华出了什么事?”
维迪亚说:“西温的毛病就出在他是养于妇人之手的,惯坏了他。所以他才会那么不负责任。”
拜访牛津(2)
我们在艾希莫林博物馆稍事停留。维迪亚就跟他在国家艺廊、泰特美术馆、维多利亚与亚伯特一样,笔直前进到某几个陈列室,观赏某几幅画作,仔细端详这几幅画作里的几个细节,这些细节率皆隐没不明。他疾行奔向一幅华托画作,一幅惠斯勒、以及一幅希里雅德的细密画像,一无例外地,总是会指出细微末节的特色。“你看这个”,不然就是“你看他是怎么调色的”!
我四下张望,想找些非洲的东西──一帧面具也好,一柄长矛、一幅风景,任何事物,只要跟丛林有关就好。我了解到乌干达人如果离开了广袤无垠的草原,或是月山的山坡,坐困牛津或伦敦之时,会作何感想。然后,我就看到一幅令我心宽解的作品。
这幅画一定是完成在波特尔港或是木奔地,茂密擎天的树林,高大的象草,远处站着几株树冠平展的荆棘灌木。一旁还躲着些小角色,小动物──瞪羚、飞羚,没有大型猎物──前景色彩丰富,花团锦簇。画家的名字我毫无印象。我喜欢这幅宽阔的画布,观看角度之准确,画里的植物容易辨识,叶片纤毫毕现,花朵艳丽,穹苍地阔。即使连天边几朵云彩,似乎也分毫不差。
我并没有引维迪亚过来观赏。我心想,恐怕他会不表苟同,坏了我心如此愉悦的良辰美景。画中不是他的非洲。我看到这幅画作的反应,提醒自己,我该及早离开英国。维迪亚快步走向我,对着画作蹙起眉头。
我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就跟他说:“我们是不是该再去西华的学院一趟?看他回去没有?”
“不,不必了,”维迪亚移步离开那幅画,“他现在要靠他自己了。”
我注意到他脚上穿着那双他称做卫得熊的厚底鞋子。那天晚上在奇森邑,他就是穿着这双鞋子,我们走在基伏湖畔,他说:“那群野狗就欠一顿好踢。”
坐在开回伦敦的列车上,维迪亚说:“不晓得我写的这些书,有没有哪一本能够流传下去?”
我说,我想《毕斯瓦先生的房子》是一部大师经典,不论年代多久,只要世人还肯读书,就会历久不衰的。
他说:“你真好。”他似乎在玩味着“大师经典”四个字,接着他说:“本人也希望如此。那是一本大书。”
我们谈起那本书。维迪亚说,虽然他从来不曾重新读过那本书,可是,他已经将一切都放进书里头了──他的家人,他生长的岛屿,所有他知道的事情。甚至连书里提到的小东西都让他愉悦。回忆令他莞尔。
“书里头有三个黑鬼工人──只是几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拿铲子的。你还记得他们吗?他们只有名字,没有姓氏,艾德加、山姆和乔治。”
“他们是毕斯瓦家的工人。”
“没错,没错。”他已经笑不可遏了。他说:“艾德加·米托霍尔哲、撒缪尔·歇尔文和乔治·拉明。”三位出身千里达的黑人小说家。
这个私房笑话几乎害他笑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过了一会儿,两人仍旧谈着小说,我们讨论到毕斯瓦先生对字体的看法。他的精神又为之一振。他将嘴巴凑近火车车窗,对着窗玻璃哈了一口气。
“这是泰晤士报体。”他手指勾画出一个字母,接着加了些花饰,又写了几个字母。“这是细线装饰的铅字。还有,这个”──他还在吐气成云的车窗上,增添字母──“就是博多尼活字体。我喜欢这个。”
他是认真的,手指头一径地勾画着,一径地描述。
我说:“有时候,他们会在一本书上最后一页上说明字型格式。我从来就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最爱那一页了。”
他说:“你看这个,”手指头画着车窗,“这是卡斯隆体铅字。你注意到不同的地方了吗?”
字母仿佛即将消失。可不,维迪亚的字母驻留在车窗上。列车一接近伦敦,城市灯火随即再度点亮这些字母,所有这些不同字体的字母。
被玷污的床
我要离开的前一天,维迪亚房子里来了些工人。他们在他的卧室里敲敲打打的,修缮一处维迪亚认为粗制滥造的架子。那天是星期六。我打电话给海瑟,问她方不方便见面。她说好,不过,她提到一家酒馆的名字,不想跟我在她的公寓会合。她知道我就要走了。她在酒馆里抱怨着,我在意维迪亚远多于她。
我说:“他是我的朋友啊。”
她说:“谢了。”
我恍然大悟,自己讲话伤了她,就说:“你也是我的朋友啊,当然,你是我的朋友。”
我无法解释维迪亚为什么这么重要,他的友谊又有什么不同,跟其他人的友谊都不一样。我知道他心里疼爱西华,不过,他似乎非常器重我,远超过他的亲弟弟,而且,他深知我的写作雄心,我连我的家人都不敢说呢。
海瑟和我继续喝着闷酒。当天,我们并没有做爱。跳过这一环,别离显得更加笃定。
晚上,我回到家里时,维迪亚哀戚逾恒。帕特坐在客厅沙发上。他坐在他的扶手椅里,脸上表情悲伤,不过,他一开口向她倾吐,就像个满腹委屈的小孩一样。
“我没办法再睡那张床了,”他说,“床已经给他玷污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子?那个笨蛋、无知的蠢人!”
他深感恶心,泪水盈眶欲出。
我问:“发生什么事了?”
帕特先说:“维迪亚卧房里有个工人,在跟他解释些什么……”接着,她仿佛过于惊怕,不敢再讲下去。
维迪亚的脸孔扭曲作呕,他说:“然后,他坐在我的床上,帕芝。他把他的屁股搁在我的床铺上。”
翌晨,维迪亚还是坐在客厅他的扶手椅上。他神情严厉。疲惫令他皮肤灰暗。他竟夜无眠。今天将是个不可开交的日子,我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去参透,工人屁股玷污了的床铺,怎么就不能加以清洗,恢复纯净。工人屁股冒犯,只不过是维迪亚诸多特殊问题当中的一小节而已。只有他才懂这些问题,因此,也只有他才能破解这些问题。
他神情萎顿。他说,他很难过我要走了,而他也是真心诚意的──他看起来就像要人家撑着,才站得起来一样。帕特气闷,泪眼涟涟,只是,我不晓得,是不是为了我行将离去。
照旧,维迪亚说:“你不会有事的。”
9点50分开往滑铁卢
维迪亚管他的平房别墅,就叫做“平房”,虽然在初次见过这幢平房多年以后,我才发现这房子的真实名号是谓“起毛草小屋”。维迪亚素来强调事实真相,不过,又有谁能怪他隐瞒这个傻气好笑的真名呢?
平房低矮狭窄,对他的气喘非常不利,这类矫揉造作的建筑架构,维迪亚平常会不屑地贬低为东施效颦,并且深恶痛绝屋墙上刻意风化仿古的燧石,与小屋极力营造的古典气息──然而,他现在就住在这样一栋房子里。不过,这幢平房地址在一处知名的地产威尔斯佛德庄园上,我猜想,维迪亚一定是喜欢上这个地方古老风范的魅力,与其夙负盛名的招待客人过夜的别墅宴会。威尔斯佛德的领主,外界咸知其行事作风怪诞不经──有钱的疯子往往都给人家这么描述──领主疯得病入膏肓,领主宅邸就像一所疗养院一样,院里就收他这么一个患者。
偌大的领主宅邸故弄玄虚,花上大笔银子,扮出古老久远的表相,骨子里其实新颖得很,葛兰康诺勋爵破土兴建于1900年,采取17世纪末期方格花样的燧石与石砖风格,期盼媲美迪斯尼世界的伪造堆砌。建筑物上装饰着华丽的三角墙,甚至还嵌了那种维迪亚在航空信中讪笑不已的竖框大窗。宅邸四周环绕着“作态扮老”的围墙跟假拱门,这幢大宅子还隐密得很,驶出一个以“湖”为名的村落(神话中蓝斯洛特爵士的家乡就在这里)以后,开上安姆斯伯利附近通往庄园,巷弄般狭窄的侧道。湖村无湖,却有一条河,雅芳(Avon)──另外一种雅芳,为数众多的那种雅芳,因为古英文的雅芳意思就是“河流”。
那条河流经威尔斯佛德庄园。早期居住此地的先民,在河畔低洼积水地区,堵出一片泛滥牧草地。日光明亮之时,天高地阔,苍穹广及索尔斯伯里平原,穿过农场田野,史前巨石柱群(Stonehenge)就在一个小时脚程之处。维迪亚简称“石头群”,有时候则说“石柱”。威尔斯佛德庄园里最为惊奇骇异的景观,就是庄园树群,几乎全都枯死了,树冠枝干攀缠着厚厚的长春藤,成团成簇,扼杀老树。从平房的窗户探头望去,这群黑压压的枯木历历可见,虽然毒藤缠绕无章,却依旧枯立不倒,像是层层包扎着长春藤绷带一样。
“他就爱看长春藤,”维迪亚说,“他才不管那些藤子把树都绞死了呢。”
他讲的是史蒂芬·田南特,威尔斯佛德庄园领主。起毛草小屋就是为他盖的,可是他从来没住过这里。田南特祖上济济多士,强健多能,当代不少知名亲友,有些人还荣膺皇家名衔。他本身是个“尊贵的”伯爵,适足以果断印证维迪亚的高见,每当他哄笑不齿那些“畸形贵族”,并嘲笑英国皇室头衔了无意义时,他笑得真对。
田南特失心疯多年。他嘴里经常嚷着:“吾乃大英尿壶亲王是也!”他将头发染成紫色,间或染做凤仙花色。他黎明即起,涂脂抹粉,鲜红唇膏,粉艳双颊,眼影浓重──据说,他有六十种不同色度的眼影。他不管上哪儿,一定随身拥着他的熊宝宝,以及一只玩具丝绒猴子。虽然他很少在外闹事,不过,他也绝不深居简出;有时候,他会上波茅斯市去买化妆品,时不时也远赴伦敦,甚至飞到纽约。他诗写得差劲。在他神智完全失常之前,他还是位社会名流。他与维拉·凯塞及E。 M。 福斯特交好,战地诗人齐格菲德·萨松一度也是他的爱人。他也画画。幼稚的双曲线图案,画些卡通化的男人,多半是些水手,东印度炮手、船员等等,凸鼓着圆胖可爱的脸颊,神情好色淫乱,雄伟的双头肌,裤里胯间膨胀得不可置信,有些像是裹着一根黄瓜,有些则像是偷藏了一颗哈密瓜。
史蒂芬·田南特就是这样一个懒散、滑稽,酷爱变装的零号同志,不过,他贵族出身,又家缠万贯,所以,他一讲笑话,大家都笑,纷纷称赞他了不起。他的起居率由一对夫妻照料,史考尔夫妇──维迪亚讲到“那两个史考尔”的时候,指的总是约翰与玛丽·史考尔这对夫妻。史考尔夫妻长年悉心照料田南特,保护他无微不至,久而久之,遂遁形成为某一类的英国仆佣,叫人分不清楚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他们掌握权力──奶妈的权力,管家的刁难,“还请您原谅,先生,不过……”──然后,他们就站在悲伤、傻笑的史蒂芬与真实世界之间。要是有人妄想给这片家产上的乔木除蔓,史考尔夫妻就会立即阻止那种在他们说来,略为时髦的轻举妄动。“我们这里不来这套的。”
可是,黑色的藤蔓把这个地方搞得阴森恐怖,也毁掉对称平衡的树型。蔓草丛生,厚实缠绕,树木都看不出树种与品种。庄园四处的树群,彷佛绞架般僵直,矗立在漶漫的淹水牧草地上。
最古怪的事情就是维迪亚与田南特一直缘悭一面,他竟然从来没见过他。十五年来,维迪亚只有浮光掠影地瞥见过他,两人从来没讲过话。所有维迪亚住过的怪地方当中,目前为止,这里算是最离奇的所在了。不过,这间平房租金便宜:维迪亚每个月预备象征性的房租,上缴葛兰康诺勋爵,史蒂芬的弟弟,克里斯多福·田南特,维迪亚就成为住在花园一端的作家,大宅子里的疯子鬼吼着:“有人说我是天才!”还是清晰可闻。
平房里照明不良,天花板低悬,冷墙厚实,窗牖窄小。威尔特郡之平坦,与紧邻的多赛特郡西部大异其趣,我们家就住在那里。我们相隔七十英里之遥,丘陵崎岖,就在沼泽森林谷的入口处,树篱成排,其实也称不上是树篱,不过是嬉春怒放的白石楠,石墙欲崩,土垒将坍。我家有个名称,叫做铁工厂,傍着山脚下的古老要塞,以及几栋暗郁的教堂。最靠近的一座教堂,位于斯多克阿保特村中,兴建于11世纪。铁工厂有五个房间。我坐在楼上最小的一间,写我的小说《圣徒杰克》。墨水晕染的纸上,铺陈着新加坡与阳光与恶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