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像野兽-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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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麻花诗了。李国庆很不高兴,说我要背。我喜欢诗。秦时明月汉时关,多好。一句话,七个字,把两个朝代都揽括了。王军说:我们今天就是被这首诗害的。哪个再背我就要日他娘。李国庆说:那你只能日王昌龄鳖的娘,这首诗是他写的。杨广说:睡觉睡觉,明天老子还有事。王军的脸上有点青肿,那是被西安人打的。他照着镜子,感叹说:整体上我今天打架还是没呷亏,我砸了那个西安鳖一啤酒瓶。王军望着李国庆,你今天太没用了。李国庆一脸惭愧,我从小就没打过架。小时候我母亲管得我很紧,我那时候住在学校,一放学母亲就把我关在屋里。他说到这里又满脸愧色地笑笑,我一开始感到很恐惧,我崽骗你们。杨广说:我不怕,我不喜欢打架,但我不怕打架。李国庆揉揉被打肿的脸,说我这人一打架就恐惧,我不是那种敢于拼命的人。我身上有懦弱的一面。王军侧着脸看一眼李国庆,说你不是有懦弱的一面,而是太懦弱了。李国庆说:我信奉人之初,性本善。王军大笑说:善卵!历史上那么多杀戮的事情是性本善?杨广大声说:睡觉,睡觉。
李国庆还是往腊味店去,一去就对姑娘笑,他想反正没有人会伸手打笑脸人。他一步入腊味店,就盯着姑娘,他要用他那充满才华的目光慑服她。姑娘见他盯着她看,就把目光移开。这天上午,李国庆又走进了腊味店,穿着一身白西装,今天一定要开个好头,他想,盯着那个漂亮的姑娘,那姑娘也瞅着他。李国庆一脸诚恳的样子对西安姑娘说:你好。西安姑娘也礼貌地回了句:你好。李国庆说:我是湖南人。你去过湖南吗?西安姑娘摇头,说没去过。李国庆说:湖南是毛主席的故乡。西安姑娘不像西安民警那么热心于毛主席的话题,西安姑娘茫然地瞅一眼他,不说话。李国庆本想把王军逗西安民警的那一套全盘照抄地搬过来骗西安姑娘,见西安姑娘茫然地望着他,他只好采取第二套方案,因为第二套方案可以让他显得有文化。唐诗里面,我最喜欢白居易的一首诗。他望着西安姑娘一笑,背唐诗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我现在就是不知转入此中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西安姑娘噗哧一笑,你说什么呀?他说:人间四月芳菲尽,腊味店里梅花开。你不懂?西安姑娘今天没有人求助,那个中年女人今天不上班,就摇头说:不知道你说什么。李国庆想她到底是腊味店里卖腊味的,不懂诗。他调整了下心态,见西安姑娘感觉很奇怪地望着他,又高兴了,呼吸了一口腊味店的充斥着腊味的空气,继续背诗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他想她反正不懂,便胡扯道:冰心是表示冰清玉洁的爱情心,我此刻就是一片冰心。西安姑娘开口了,你是谁?你老是背诗给我听是啥意思?我不认识你呀。李国庆再也没勇气背诗了,他的脸胀得通红,他感到他昨天晚上白想了她一晚。他自我介绍说:我名叫李国庆……西安姑娘对他身后的一个男人一笑,高兴道:你怎么来了?好久没看见你了。那青年也一笑,我路过,来看你。李国庆瞟一眼那男人,那男人至少有三十多了,脸上有无数个疙瘩。李国庆想他是她的什么人?那青年说:你晚上有空吗?西安姑娘笑笑说:有啊。青年说:晚上我们联系吧。我买了个叩机,你记下我的叩机号码吧。西安姑娘忙拿起一支圆珠笔,就在自己的手掌心上记那青年的叩机号码。李国庆又一次感到失败地走了,一走出腊味店,顿时觉得空气很新鲜,阳光是那么灿烂。看来我搞她不定,他凄凉地说。
一辆桑塔纳差点撞在他身上,在距他只有半尺不到的地方刹住了。司机探出头来瞪着他说:你想死了?李国庆微笑了下,司机骂他说:有毛病吧你?李国庆没理他,走开了,桑塔纳从他一旁驶了过去。李国庆又发现一个西安姑娘挺漂亮,一张姣好的脸蛋,一副挺拔的身材,乳房骄傲地耸立在胸前。他觉得她比腊味店的姑娘漂亮多了,就深深地被她迷住了。姑娘在前走着,他跟在后面,姑娘走,他也走,姑娘停,他也停。渐渐地姑娘注意到了他,就加快了步子。李国庆也加快了步子。西安姑娘突然停下,猛然转过头来瞪着他。李国庆也止住脚步,望着她。西安姑娘用西安话骂他道:流氓。
我们像野兽 五(
刘友斌不缺爱情。他并非一个英俊的男人,个子也不高,但他就是不缺爱情。李茜要跟他结婚,刘丽丽也提出结婚的要求。一个是湘南女人,一个是北京女人,刘友斌一只脚踏在一只船上,他自己都不清楚应该上哪只船好。他问来美术学院找他玩的伢鳖,李茜今年毕业,现在两个女人都要跟我结婚,你觉得我跟哪个结婚好?伢鳖不是个爱出主意的人,从小他就是个被人指挥的人,在家里被父母指挥,在学校被老师指挥,在路上被同学指挥。所以他嗫嚅着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不要问我。刘友斌说:我不问你问哪个?我不晓得应该怎么办。伢鳖嘿嘿笑笑说:你不晓得那我更不晓得。刘友斌说:伢鳖,你口袋里有硬币吗?伢鳖从钱包里拿出了一枚五分的硬币递给刘友斌,刘友斌将硬币拿在手上,往空中一抛,边说:国,那就是北京鳖。粮,就是李茜。硬币落到地上,滚了一个半弧,最后倒了,呈现的是国徽。刘友斌说:看来我得跟李茜摊牌了。他又问伢鳖:你觉得呢?伢鳖又嘿嘿嘿笑道:这是你的事。刘友斌伸个懒腰,承认自己爱刘丽丽多一点说:我还是喜欢刘丽丽些。
那天晚上——那是六月的晚上,那样的晚上,空气中充满了花香,应该是坐下来谈恋爱的晚上。刘友斌把李茜约到学校花坛前,他本来想说我们分手吧,但见李茜用一双含满温馨的目光打量他,就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而是带点忧伤的样子抒情道:啊,你马上就要毕业了,你一毕业就是个自食其力的女人了。真好。李茜望着他,很认真地问他:咦,友斌,我要是分回郴州那怎么办?刘友斌心想正好,说那没关系,我会去郴州看你。李茜不满意他的回答,说只是去看我?刘友斌做出烦恼的样子说:那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系领导,我要是系领导就把你分在长沙。李茜说:友斌,我不想回郴州,更不想回桂东。刘友斌说:不行,你要是不回去,就是拒分,拒分工作就丢了。李茜含情脉脉地瞅着刘友斌,我爱你,友斌,她说,忽然低下头哭了。又说:我清楚你不喜欢我了。刘友斌撒谎说:哪里呀,我喜欢你啊。我就是不喜欢你悲伤你懂不懂?李茜低声抽噎说:我晓得你喜欢我不是这个样子。你这几天对我心不在焉的。刘友斌解释道:那是我太多事情了,心里想别的事情去了。
李茜果然分回了郴州,分到郴州的某县师范教美术。李茜要走了,眼睛里噙满了热泪。她说:友斌,你要来看我呀?刘友斌笑笑,说你先去工作,先不要把工作丢了,我会去看你的你放心。李茜还对刘友斌抱着幻想,说你只要说一声不去,我就撕烂派遣证。她用一双热切和期待的眼睛望着他。刘友斌吓得打了个哆嗦,千万莫,他说,那样的话你会后悔的。李茜困惑地望着刘友斌,说为什么?刘友斌不想解释,笑笑,生活在哪里都一样,我会来郴州看你。几天后,刘友斌一脸高兴地送她上火车,路上李茜却很沉郁。刘友斌安慰她说:没关系,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李茜姑娘说:我舍不得离开你呀。刘友斌说: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没办法,亲爱的。刘友斌买了站台票,替她扛着行李,直把她送上火车坐好。火车要开时,刘友斌微笑地看着车窗里的李茜,李茜提起车窗,伸出头对刘友斌大声说:友斌,我爱你。刘友斌说:不,你应该爱你自己晓得啵?
李茜姑娘一走,他就打电话到北京,把李国庆早两天背的毛主席的诗背给刘丽丽听: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皆舜尧。亲爱的,你可以来了。刘丽丽就一身绿衣服,戴一顶绿遮阳帽,一脸“春风杨柳万千条”的样子来了。刘丽丽一来就替他的房间打扫卫生。刘丽丽对他说:我是个能干的女人。刘友斌首肯道:你真的能干。刘丽丽说:那你还不娶我?我们学校有一个教语文的男老师正在追我呢。刘友斌疑惑地瞅着她:你没跟他上床吧?刘丽丽说:刘友斌,你胡说什么呀?你以为我是随便跟男人上床的女人吗?刘友斌说:如今的女人谁说得清?刘丽丽在刘友斌的鼻子上拧了下,说友斌,我们把房子布置一下,结婚吧?刘友斌也想有个稳定的家了,这样他就可以一心一意地搞事业,免得今天想这个女人明天又想那个女人。他说:结吧。刘丽丽高兴了,这个学音乐的北京女人用一双含满喜悦的明眸睃着他,说那我们明天就去订家具结婚。那天晚上,刘友斌躲到画室里给李茜写了封信,说他出于种种考虑,他们还是分手好,毕竟天各一方,不可能相互照料等等。写完信,把信塞进信封,贴上邮票,出来时坚决地丢进了邮筒。他觉得轻松了,回到家里,刘丽丽还在忙着清理东西,只穿着内衣内裤,很性感地扭着屁股,说我漂亮吗?刘友斌回答她:你真美。刘丽丽来劲了,说亲我一下。刘友斌就走上去亲了下她的脸蛋。刘丽丽蓦地抱住他,说我今天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想干。刘友斌说:你不累吗?她说:不累。刘友斌就掀开了她的内衣,捧着她的一只乳房亲着。刘丽丽高兴地大叫一声:刘友斌,你好猛的。两人就滚到了床上。
过了几天,李茜执着刘友斌写给她的绝情信乘火车来了,来挽救她的爱情。她风尘仆仆,脸上是连续一个星期里失眠而生的疲倦。火车是清晨六点钟到长沙的,七点钟她就走进了美术学院。她走到了她所熟悉的这栋楼前——这是栋老式的红砖楼房,住着些老师。她想刘友斌老师可能还在睡觉。但她忍不住心里的渴望,敲了门。门开了,开门的不是刘友斌,而是个穿着棉质蓝花睡衣的头发乱蓬蓬的高挑女人。她愣了,女人问她:你找谁啊?李茜的目光从她胳膊上飞过去,见刘友斌躺在铺上,说我找刘友斌。女人说:刘老师还没起床,你等下来吧。李茜说:我只问他一句话。女人说:你有什么话要问他?李茜说:那是我和他的事。女人说: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跟我说吧。李茜很讨厌这个北京女人,尖声说:刘友斌,我恨你。刘友斌听见了,不敢回答,忙用毯子捂住脸。李茜说:刘友斌,你不出来我就去死。刘友斌霍地掀掉毯子,赶紧穿衣服,跳下床,边系皮带边走到门前,脸上是那种尴尬的笑。李茜说:你骗我,你要跟我说清楚。刘友斌说:你已经看见了,还说什么呢?李茜没想到他是这样回答,感觉自己很难堪,脸就白了,说我们出来说话。刘丽丽尖声道:友斌,有事你们就在这里说。刘友斌有些迟疑,李茜都要哭了,说你出不出来?刘友斌望一眼刘丽丽,刘丽丽说:你不能出去。刘友斌说:我又没说要跟她走。然后望着李茜说:我写了信,信上都说了。李茜望了刘友斌足有三十秒钟,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当着刘友斌的面把信撕得粉碎,掷到刘友斌脸上,说但愿你不得好死。刘丽丽骂人了,你才不得好死呢,刘丽丽用一口纯正的北京话骂道,你凭什么一早就咒人不得好死?我咒你一世都找不到老公。湘南女人扑了上来,揪着北京女人的头发,拼命往下拉,北京女人很痛,就反过来扯李茜的头发,两个女人又喊又叫地扭打在一起。刘友斌过来扯架也扯不开。隔壁的老师来了,其中有个老师是教过李茜的,便以老师的身份大声训斥李茜说:这像什么话?都住手。李茜被他拉开了,被他拉到了他家里。李茜在他家里哭着,哭了整整一个上午,哭得眼睛跟电灯泡一样了。中午时,李茜在老师家吃了几口饭,洗了把脸,把悲伤和泪水都洗到了脸盆里,走了。
那年十月国庆节,广州美院毕业的刘友斌不声不响地结婚了,北京鳖要回北京看父母,北京鳖不放心刘友斌,要他陪她去。他去了。北京鳖的父母见木已成舟,就让两人在北京结婚。回来后刘友斌办了一桌酒,请他的朋友们喝他的喜酒,酒办就一桌,都是几个曾经一起画画的朋友,李国庆、王军、杨广和伢鳖及另外两个画画的。李国庆一脸快乐,高兴中敞开胃口喝酒,跟这个碰杯,跟那个敬酒,当然就喝醉了。他一喝醉就想出洋相,突然大声背诗: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他醉眼醺醺地看着北京鳖,喂,你什么时候想红杏出墙就通知我一声。刘友斌不要你了我要你。北京鳖大笑,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可以呀,她用普通话说,友斌你听见了,看来还有一个人喜欢我呢。李国庆说:那还用说,老子就是喜欢你,你可以让我亲一下脸吗?就亲一下。王军批评李国庆说:你喝醉了,说酒话。李国庆突然就呕了,呕得满地都是,呕得眼睛翻白,却想起了西安宾馆旁腊味店里姑娘,不觉就伤感地背着陆游的诗道: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王军批评他说:你这鳖讨卵嫌,又背起诗来了。杨广嘿嘿一笑,说是的啊,在西安讲好了,畜生还背诗。李国庆红着眼睛说:要背,嘴巴长在我脸上,我就是要背。陆游鳖做梦都梦见铁马冰河入梦来,残酷得很呢。北京鳖不读历史的,问:陆游是谁?王军生怕醉醺醺的李国庆向她卖弄知识,抢着回答:是我侄儿子。
李国庆认识省美术出版社的一个美编,那美编姓何,大家叫他何鼻子。何鼻子是个东游西荡的人,今天在深圳,明天在广州,过了几天又在成都,忽然又跑到北京去了。反正他是用公家的钱,名义上是出差办事,实际上是出门广交朋友。何鼻子是学中文的,却有一颗崇尚美术的心。他大学毕业当然就成了不务正业的人,他原是分到美术社做文字编辑的,他放下文字编辑不做,居然找那些画画的人要了纸笔在家里画画,今天画个猫,明天画只鸡,后天画只老虎,居然也有人欣赏。不错不错,有人高兴地鼓励他说。何鼻子就把自己视为画家了,于是更加忘我的画画,从画猫记和叫鸡变成画山水和人物了。现在居然就有了些小名气,还有人公开叫他何大师,当然称他何大师的人不是调侃他,就是有求于他。李国庆叫他何大师就是有求于他。李国庆从西安回来后,觉得自己有大量的时间无从打发,就想到了何鼻子,于是想从何鼻子的手中接连环画画。你搞本连环画给小弟画看看,何大师鳖。李国庆骨子里是小看何鼻子的,但他得求何鼻子。何鼻子回答李国庆说:可以可以,只要你有兴趣。李国庆很高兴,说只要有钱赚,我就有兴趣。何鼻子打量李国庆一眼,想不到中央美院毕业的也对赚钱感兴趣啊。李国庆大笑,说感兴趣感兴趣。何鼻子就给了李国庆一个小说脚本,那是沈从文的小说,被他们社的文字编辑浓缩成了一个很简单的脚本。李国庆拿了这个脚本回来,扔在杨广面前,我们画连环画不?李国庆伸出两个指头,说两万元一本。
两万元在一九九0年可不是个小数目,那时候人均工资还只一百二三十元一月。杨广也从西安回来了。西安那个装修工程完了,何健不需要他了,他再呆下去就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