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克尔贝里.芬历险记 [美]马克.吐温 著-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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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不安!”她说,“我都快发疯了。他一定是已经到了。你一定是路上将他给错过了。我知道一定是这样的——我推测得出来。”
“怎么啦?
萨莉。我不可能在路上错过他的——这你也明白。“
“不过,啊,天啊,天啊,我姐会怎么说啊!他注定已经到啦!你一定错过他了。他——”
“哦,别再叫我难受啦。我已经难受得够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实在不知所措啦。我不能不承认,我已经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不能已经到了,因为他到了,我却错过了他,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嘛。萨莉,这可怕——简直可怕——轮船出了什么事,一定是的。”
“啊,西拉斯!
往那边看一眼——然后往大路上看!——看是不是有人正在走过来?“
他一跳,跳到床头窗口,这就给了费尔贝斯太太一个绝好的机会。她赶紧弯下身子,一把拉住了我,我就出来了。当他从窗口转过身来,她就站在那里,脸上红红的,笑面满脸的样子,仿佛房子着了火似的。而我呢,温温驯驯的,急汗直冒,站在她的身旁。老先生呆住了,说:“啊,这是谁啊?”
“你看是谁?”
“我可猜不出。谁啊?”
“这是汤姆。莎耶啊!”
天啊,我差点儿没栽到地板底下去。但是这时已不由人分说,老人一下抓住了我的手握个不停,与此同时,他的老伴呢,正手舞足蹈,又哭又笑。随后他们两人连珠炮似地问到茜特和玛丽还有那家子其余的人来。不过要说高兴的话,恐怕没有人能比我更高兴的了,因为我仿佛重投了一次娘胎,终于弄清楚了我原来是谁。啊,他们向我东打听、西打听,一连问了两个钟头,最后我的下巴也说累了,连话也说不下去了。我讲给他们听有关我家——我是说汤姆。莎耶家——的种种情况,比起实际的情况多出六倍还不止。我还说了,我们的船怎样到了白河口,汽缸盖炸了,又如何花了三天时间才修好。这样的说明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效果也是头等的,因为为什么要三天才修好,他们一窍不通。如果你说有一只螺丝帽飞上了天,他们也照常会相信。现今我一方面觉得挺惬意,另一方面又觉得挺不惬意。作为汤姆。莎耶,我是挺自在、挺惬意的,而且始终这样自在、惬意,直到我后来听到了一只轮船沿着河上开来时发出的气喘声——这时我自言自语,万一汤姆。莎耶搭了这条轮船来了呢?——万一他突然走进来,在我给他递去一个眼色,示意他别声张之前,就喊出了我的名字呢?啊,一定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这样就糟啦。我必须到路上去拦住他。我便告诉他们,我得到镇上去,把行李取来。老先生本想跟我一起去,但是我说不,我自己可以骑马去,不用给他找麻烦了。
第三十三章
于是我就坐车前往镇上去。半路上,我见到有一辆车正面而来,那肯定是汤姆。莎耶无疑了。我就停下车来,等他过来。我说了声“停车”
,车就停了,靠在了一边。他的嘴巴张大了半天合不拢。他咽了两三口口水,好像久未喝过一口水。他说:“我可从没有害过你。这你自己明白。那你干嘛要还阳找我算账?”
我说:“我并没有还阳啊——我从未没有到阴间去啊。”
他一听清是我的声音,神志便清醒了些,不过还是不很放心。他说:“别作弄我了,我也不作弄你。你说老实话,你到底是不是鬼?”
“说实话,我不是。”我说。“那好——我——我——那好,当然,这样就不成问题了。不过,我实在不明白。听我说,你不是已经给害死了么?”
“不,我根本没有被害死——是我作弄了他们。你过来,摸一摸我,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话。“
他就过来,摸了摸我,这才放了心。再次见到了我,他非常高兴,只是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他急于想马上知道一切的真相,因为这可是一次轰轰烈烈的冒险,又那么神秘,这正合他的脾气。不过我说,这可以暂时放一放,且等以后再说,还招呼他的车夫在边上等一会儿。我们就把车往前赶了几步,随后我把当前为难的处境对他说了,问他该怎么办才是。他说,让他想一会儿,别打搅他。他就绞尽脑汁拼命地想,没多久,他就说:“不要紧,我有啦。把我的行李搬到你的车上去,假作是你的。你就往回走,慢吞吞地走,挨到原该到的时候才到家。我呢,往镇上那个方向走一段路,我从头开始,等你到家后一刻钟或者半个钟点才到。在开头,你不必装成认识我。”
我说:“那可以。不过等一下。还有一件事——这件事,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还有一个黑人,我想力争把他偷出来,好不再作奴隶——他的名字是杰姆——华珍老小姐的杰姆。”
他说:“什么!怎么是杰姆——”
他说到一半就停住不再说下去了,便寻思了起来。我说:“我可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会说这是一桩肮脏下流的买卖,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我是下流的,我准备把他偷出来,我希望你守口如瓶,别说出去。行吧?”
他的眼睛一亮。他说:“我会帮你将他偷出来!”
啊,这句话可叫我大吃一惊,好像一声晴天霹雳,恰好打在我身上。这可是我有生听到的最叫人吃惊的话了——我不能不说,在我眼里,汤姆。莎耶的份量,大大地下降了许多。打死我也不相信汤姆。莎耶竟然会是一个偷黑奴的人。“哦,去你的吧,”我说,“你这在开玩笑吧。”
“我可没有在开玩笑。”
“那好,”我说,“开玩笑也好,不开玩笑也好,如果你听到什么关于一个逃亡黑奴的任何什么事情,别忘了,你对这个人什么也不了解,我呢,也什么都不知道。”
随后我们把行李放到了我的车子上。我赶我的车,他就走他的路。不过我把应该慢些走的话全部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实在高兴得不得了,有一肚子的事得考虑一番。这样一来,我到家便比这段路该花的时间快得太多了些。这时老先生正在门口。他说:“哈,真了不起。谁会想到母马会跑得这么快。可惜我们没有对准了瞧一下时间。它连一根毛都没有汗淋淋的——连一根毛都没有。这多了不起。啊,如今人家出一百元的价买我的马我也不肯卖啦。以前我十五块钱就肯卖了,我认为它只值这么个价。”
他说的就是这些话。他是我见到过的最天真最善良的老人了。这也并不稀奇,因为他不光是一个农民,而且他还是一个传教士。在他农庄后面,他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由圆木搭成的教堂呢。那是他自己出资并亲自建成的,作为教堂兼学校。他传教从来不收钱,讲也讲得好。象他这样既是农民又兼传教士,而且干这挡事的,在南方可有的是。大约半个小时左右,汤姆的马车赶到大门的梯磴前。萨莉姨妈从窗户里就看见了,因为相距只有五十码。她说:“啊,有人来啦!不知道是谁哩?啊,我相信准是位外地来的,吉姆(这是她一个孩子的名字)
,跑去对莉丝说,午餐时你添一只菜盘子。“
大伙儿一个个朝大门口涌去,因为有一个外地的客人来到了,这可并非每年都有的事。他一来,比黄热病更加引人注意。汤姆跨过了门口的梯磴,正朝屋里走来。马车顺着大道回村去了。我们都挤在大门口。汤姆身穿一套新买的衣服,眼前又有一帮观众——一有观众,汤姆。莎耶就来劲。在这种情况下,不用费力,他就会表现出气派来,而且表现得很体面。他可不是一个卑躬屈膝的孩子,象一只小绵羊那样驯服地从场院走出来。不,他神情镇静,态度从容,仿佛一只大公羊那般样儿。一走到我们大伙儿的面前,他把帽子往上那么提了一提,态度高雅,风流倜傥、仿佛是一只盒子上的盖子,里面装着蝴蝶,他只是不愿惊动它们。他说:“是阿区鲍尔特。尼科尔斯先生吧?”
“我的孩子,不是的,”老先生说,“非常抱歉,是你那个车夫把你骗了,尼科尔斯的家在下面三英里地。请进。”
汤姆向身后望了一下,说,“太迟了——他看不见了。”
“是啊,他走啦,我的孩子,你务必进来,跟我们一起吃顿中午饭,随后我们会套车把你送到下边尼科尔斯家。”
“哦,我不能太打搅你了。这不行。我能走——这点子路我不在乎。”
“只是我们不会让你走了去——这可不合乎我们南方人礼貌待客的礼节。请进吧。”
“哦,请进吧,”萨莉阿姨说。“这对我们谈不到什么麻烦,一点也谈不到。你务必请留下来。这三英里路不短,一路上尘土飞扬。我们决不能让你走着去。我已吩咐添一份菜盘子啦。见你进来的时候就吩咐下去了,可别叫人失望了。请进来吧,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
汤姆便热情道谢了一番,接受了邀请,进了屋里。进来时,说他自己是一个外地人,是俄亥俄州希克斯维尔的人。说他的名字叫威灵。汤普逊——一边说,一边鞠了一躬。是啊,他就口若悬河地讲了许多经历过的事情,讲到希克斯维尔和每一个人的事,只要能编到哪里就讲到那里,可我倒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些话能否帮我摆脱目前尴尬的处境。到后来,他一边谈下去,一边把头伸过去,对着萨莉阿姨的嘴巴吻了一下,随后又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准备继续高谈阔论。可是萨莉阿姨却突然跳将起来,用手背抹了抹嘴巴说:“你这个不要脸的狗崽子!”
他满脸委屈的说:“真没有想到您会这样,夫人。”
“你真想不到——嘿,你把我看成什么样人了?
我真想好好——你说,你吻我,你有什么居心?“
他仿佛低声下气地说:“没有什么意思啊,夫人。我并没有坏心眼。我——我——以为你会乐意我亲一下。”
“什么,你这个混蛋!”她拿起了纺纱棒,那模样好像她使劲克制自己这才没有给他一家伙似的。“你怎么会认为我会乐意你亲我?”
“这我可从来不知道。不过,他们——他们——告诉我您会乐意的。”
“他们告诉你我会乐意?
谁告诉你,谁就是一个疯子。我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神经病。他们是谁呢?“
“怎么啦——撕碎他!大家全都这么说,夫人。”
她简直要忍不住了,眼睛里一闪一闪,手指头一动一动,仿佛恨不得要抓他。她说:“谁是‘大家’?
你给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来——要不然,世界上就会少一个白痴。“
他站起身来,仿佛很难受似的,笨手笨脚地摸着帽子,他说:“我非常抱歉。这不是我意料之中的。他们这样告诉我的。他们都是这么说的。他们说亲亲她,她会喜欢的。他们都这么说——一个个都这么说。不过我非常抱歉,夫人,我保佑再也不敢有下次了——不会了,说真的。”
“你不会了,你敢么?嘿,料想你也没这胆!”
“不会了,说实话。以后不再犯啦,除非你请我。”
“除非我请你!我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听说过神经病的话。我请你,你做梦吧,等到你活成千年怪物——糊涂蛋——或者这么一类活宝,我决不会请你啊。”
“唉,”他说,“我真没有想到,我实在弄不明白,他们说你会的。我呢,也认为你会的。可是——”他说到这里,把话收住,往四下里慢慢地扫了一眼,好像他但愿有什么人能投以友好的眼色。他先是往老先生看了一眼,并且说,“你是不是认为,她会欢迎我亲她,先生?”
“嗯,不,我——我只是——,啊,不。我想她不会。”
然后他还是照他那个老法子,往四周张望,他朝我看了一眼——随后说:“汤姆,你难道认为萨莉姨妈不会张开臂膀说‘西特。莎耶’——”
“我的天啊,”她一边打断了话头,一边朝他跳过去,“你这个调皮的小坏蛋,这么糊弄人啊——”她正要拥抱他,然而他把她挡住了,并且说:“不,除非你先请我?”
她立刻真的请了他。她搂住了他,亲他,亲了又亲,然后把他推给老人,他就接着亲他。等到大家稍稍定下神以后,她说:“啊,天啊,我可从没有料想到。我们根本没有指望着你会来,只指望着汤姆。姐姐在信上只说他会来,没有说到会有别的人来。”
“这是因为,原来只打算汤姆一个人来,不会有别的人。”
他说。“可是我求了又求,最后她才放开我,从大河往下游来。我和汤姆商量了一下,认为由他先到这个屋里,我呢,慢一步跟上来,装做一个陌生人撞错了门,好叫你们喜出望外。可是,萨莉阿姨,我们可错了。陌生人上这来可不大保险哩。”
“不,——只是对调皮的小坏蛋不保险,西特。本该给你下巴颏一个巴掌呢。我不知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冒这么大的火啦。不过我才不在乎哩。什么条件我都无所谓——就是开一千个玩笑我也愿意承受,只要你能来。试想一想刚才的情景真叫人觉得好笑。我从心底承认,你刚才那啧的一下,真是把我都给惊呆啦。“
我们在屋子和厨房间宽敞的走廊上吃了中饭。桌子上东西可丰富啦,够六家人家吃的——而且全都是热腾腾的,所有的菜都又香甜可口又松嫩适宜,没有一种在潮湿的地窖的厨房里放了一夜,明早上吃起来仿佛冰凉的老牛肉似的。西拉斯姨夫在饭桌上做了一个很长的感恩祷告,不过这倒是值得的,饭菜也并没有因此凉了,要热好多次才行。我曾多次遇到过这样的事。整整一个下午,谈话没完没了。我和汤姆,一直在留着一个心眼,可是无济于事,没有人有一句讲到逃亡的黑奴的。我们呢,又不敢把话引到这件事。不过到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有一个小孩说:“我可以同汤姆、西特一块看戏吗?”
“不行,”老人说。“依我看,也演不起来了。就是有戏,你们也不可能去。因为那个逃亡黑奴已经把那个骗人的演戏这回事,原原本本对我和伯顿都说了。伯顿说,他想向大伙儿公开这件事。所以啊,依我看,这时候,他们已经把两个混帐流氓给轰出这个镇子啦。”
原来这样!——而我却无能为力。汤姆和我要在一间房一张床上睡。这样,既然困了,我们刚吃了晚饭,便说了声晚安,上楼去睡了。后来又爬出窗口,顺着电线杆滑下来,朝镇上奔去,因为我料想,不可能有谁给国王和公爵报信的。所以,要是我不能赶紧前去,给他们报个信,他们就会出事无疑。在路上,汤姆告诉了我,当初人家怎样以为我是被谋害了,我爸又是怎么在不久以后失踪的,从此一去不回;杰姆逃走的时候是怎样引起了震动的;一桩桩、一件件,原原本本都如实讲了。我呢,对汤姆讲了有关两个流氓演出《王室异兽》的事和在木筏上一路漂流等等的全部经过。因为时间不多,所以有的因时间的缘故,只能不讲了。我们到了镇上,直奔镇子的中心——那时是八点多钟——只见有一大群人象潮水般涌来,手拿火把,一路吼啊,叫啊,使劲地敲起白铁锅,吹起号角。我们跳到了一旁,让大伙儿过去。队伍走过时,只见国王和公爵给系在一根单杠上——实际上,那只是我认为是国王和公爵,因为他们遍身给涂了漆,而且粘满了羽毛,简直已经不成人样——乍一看,简直象两根军人戴的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