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达拉 作者:夏多布里昂-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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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土著青年极容易脸红——作者原注。
②参看古希腊神话传说:色雷斯的诗人和歌手俄耳南斯善弹竖琴,琴声能让猛兽俯首,顽石点头。妻子欧律狄刻死后,他追到阴间,用琴声打动了冥后,冥后才允许他把妻子带回人间。
做完游戏,唱完赞歌,大家又准备给祖先永久安葬。
查塔尤齐河边挺立的一棵野生的无花果树,因民众的膜拜而圣化了。处女们常到那里洗自己的树皮裙,再挂到这棵古树枝上,任荒野的风吹拂。人们就在那里挖了一个巨大的坟坑。他们唱着悼歌走出祠堂,各家各户捧着先人的圣骨,来到公墓,将骸骨放下去,一层一层排好,每具都用熊皮和海狸皮隔开。坟头堆起来了,栽上了“哭泣和安眠树”。
我亲爱的孩子,可怜这些人吧!正是习俗特别感人的这些印第安人,正是曾对我表示过热切关怀的这些妇女,现在都大喊大叫要求处死我;各个部落也推迟了行期,以便开心地观赏一个青年忍受酷刑。
大村庄北面不远有一座山谷,谷中生长一片名为“血林”的杉树柏树林。去那里要经过一处废墟,但这废墟的由来已无从知晓了,是如今已不知其名的一个部落的遗迹。这片树林中央有一块圆形空场,正是处决战俘的刑场。他们欢呼雀跃,把我押去。大家都忙着准备处死我:已经竖起了阿里斯库伊木柱,大斧砍倒了松树、榆树、柏树,火刑柴堆搭起来了;观赏的人则用材于和枝杈搭起看台。每人都想出施刑的新招儿:有人要薅我的头皮,还有人打算用灼热的斧头烫我的眼睛。我开始唱起自己的挽歌:
摩斯科格人啊,
我向你们挑战!
我绝不怕酷刑,
瞧我是条好汉!
我就是蔑视你们,
看你们不如妇人。
我父亲乌塔利西,
是米斯库的儿子;
他开怀畅饮的酒壶,
是你们勇士的头颅。
你们一个个枉费心机,
听不到我心一声叹息。
一名武士被我的挽歌所激怒,他一箭射中我的胳臂;我就说了一句:“谢谢你呀,兄弟。”
刽子手忙得不亦乐乎,但是在日落前,行刑还没有准备就绪。他们又问巫师,而巫师则禁止他们惊扰黑夜的神灵,于是我的刑期又推迟到第二天。然而,印第安人观赏行刑之心迫切,想天亮之前及早做好准备,都不肯离开“血林”。他们燃起熊熊的篝火,开始宴饮和跳舞。
这期间,他们让我仰卧着,绳索捆住脖颈、双脚和两臂,再紧紧绑在插进地里的木桩上;而几名武士躺在绳索上睡觉,我稍一动弹就会引起他们的警觉。夜深了,歌声渐渐止息,篝火也只射出暗红的光了,照见几个还在走动的土著人;大家都睡觉了,随着人声渐趋微弱,荒野的声响却逐渐加强:喧闹的人声话语,避让给森林悲风的呜咽。
时已半夜,一个刚做母亲的印第安少妇忽然仿佛听见头生儿要奶的叫声。我凝望着在云彩里游荡的弯月,心里思索自己的命运,觉得阿达拉是个无情无义的魔鬼,在我宁受火刑而不愿离开她,现在要受刑之时,她却抛下我不管啦!然而我总感到一直爱她,为她死了也高兴。
我们沉醉在快乐中的时候,常有针刺般的感觉猛醒,好似警告我们珍惜很快逝去的时光;反之,在极痛深悲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压力使我们入睡,眼睛哭累了自然要合上,可见天主的慈悲能一直体现在我们的不幸中。我就是不由自主,进入不幸者有时体味到的沉睡状态。我梦见有人在给我卸下锁链,只觉得一阵轻松,仿佛一只救援的手打开紧紧束缚我的铁链的感觉。
这种感觉变得十分强烈,我不禁睁开眼睛。在云缝透出的月光中,我隐约瞧见一个白色长长的形影,正俯身悄悄为我松绑。我正要叫喊,嘴却被一只手给捂住了,我也认出眼前是何人。只剩下一根绳索了,但是完全让一名武士的身体压住,要割断就得碰着他。阿达拉刚一下手,那武士就半醒来,抬起身子,瞧见一动不动凝视他的阿达拉,那印第安人以为是废墟精灵,又赶紧闭上眼睛躺下去,并祈求马尼杜神保佑。绳索割断了,我站起身,抓住阿达拉握着另一端递给我的一张弓,跟随我的救命恩人走开。然而,我们的周围处处都是危险!我们忽而要踩着正在酣睡的士著人,忽而又受到哨兵的喝问,阿达拉则改变声调回答。忽而小孩啼哭几声,忽而狗叫几下。我们刚刚走出不祥之地,喧嚣之声便震动整个森林。宿营的人全醒来,点起上千支火把,只见士著人举着火把四处奔跑。我们加速逃开。
当晨曦照亮阿巴拉契湾时,我们已经跑远了。阿达拉,我的救命恩人,阿达拉,又同我一起到了荒野,永远属于我了,我是多么幸福啊!但我的舌头不听使唤,讲不出话来;我双膝跪下,对西马干的女儿说:
“男人不算什么,而神一显灵,他们就更微不足道了。您是个神,您在我面前显灵,我连话也讲不出来了。”
阿达拉微笑着把手伸给我,说道:
“我只好跟您走,因为没有我在身边,您就不肯逃走。昨天夜里,我用礼物买通了巫师,用烧酒灌醉了刽子手。既然您为了我送命,我也应当为了您甘冒生命危险。对,邪教徒青年,”她又用令我恐惧的声调补充道,“牺牲是相互的。”
阿达拉将细心带来的武器交给我,接着便给我包扎伤口。她用番木瓜叶给我擦拭,泪水洒在我的伤口上。我对她说:
“这是油膏,你涂在我的伤口上了。”
“我担心这别是毒药。”她答道。她从胸衣上撕下一条来当纱布,再用她一束头发将伤口扎住。
土著人酗酒是一种病态,喝醉了很难醒过来,这无疑阻碍了行动,头几天他们没有追赶我们。后来即使再寻找,他们也很可能往西追去,认为我们要逃往密西西比河一带。然而,我们却取道树干长青苔的方向,由北极星指引前进。
不久我们就发现并没有逃脱危险,前面是望不到边的荒野莽林。我们缺乏林中生活经验,离开了我们真正要走的路,这样盲目往前走,会有什么结果呢?我看着阿达拉,时常想起洛佩斯让我读过的夏甲①的古老故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发生在别是巴荒漠里,当时人的寿命等于橡树的三倍。
①据《圣经·旧约》中记载,夏甲是亚伯拉罕之妻撒拉的使女,与亚伯拉罕生子以实玛利。待撒拉生子之后,夏甲和以实玛利就被赶出门,在旷野流浪,幸得神助。传说以实玛利成为阿拉伯人的祖先。
阿达拉用榛树的里皮为我做了件斗篷,因为我几乎赤身裸体;她还用箭猪的鬃毛给我缝了一双香鼠皮鞋。我也同样着意为她打扮,时而路经印第安人荒冢采些蓝锦葵,编了花冠给她戴上,时而又用杜鹃花的红籽给她做成项链;然后,我就微笑着,欣赏起她那令人称奇的美貌。
我们遇到河流,就乘筏子或泅渡过去。阿达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们游过僻野无人的水流,宛若一对出行的天鹅。
白天特别炎热,我们往往躲在雪松的青苔之下。佛罗里达地区的树木,尤其是雪松和绿橡,几乎都生白色苔藓,从树枝一直披到地面。在夜晚的月光下,你在光秃秃的旷野,猛然见到身披这种白装的一棵独立的橡树,就可能以为是拖着长纱巾的幽灵。白天的景色也十分瑰丽,因为大批彩蝶、鲜亮的丽蝇、蜂鸟、绿鹦鹉、蓝(木坚)鸟落在苔藓上,好似白色羊毛挂毯上,由欧洲工匠绣了鲜艳的花鸟图案。
我们休息乘凉的地方,正是天赐的这种令人愉悦的客栈。有时风从高空吹下来,摇动这棵高大的雪松,于是,建筑在高枝上的空中楼阁和栖息的鸟儿,以及来此投宿的行客,都飘摇浮动起来,而从这活动的建筑的拱廊里发出千声叹息:旧大陆的奇景名胜,根本无法与这荒原的奇观相比拟。
每天夜晚,我们都燃起一大堆篝火,还搭个旅行窝棚:立起四根木桩,盖上树皮就成了。我若是打到野火鸡、野鸽或者野鸡,我们就把猎物吊在长竿的顶端,另一端则插进橡木火堆前的泥地里,就让风儿去翻转倒个儿。我们吃一种叫石牛肚的苔藓、桦树的甜皮,以及有桃子和覆盆子味道的鬼臼果。黑胡桃、槭树果、黄栌树果,则为我们的餐桌增添了美味。我有时还到芦苇丛中,寻找一种开喇叭花的植物,只因花中蓄满一杯甘露。我们感谢上天:上天在腐臭的泥沼中,给柔嫩的花茎注入这样纯净的泉水,就像将希望注人忧伤破碎的心,又像让美德放射光芒,照亮悲惨的生活。
唉!不久我就发现,我误解了阿达拉表面的平静。我们越往前走,她的神色也越忧伤了。她时常无缘无故就颤抖起来,并且急忙回头瞧瞧。我捕捉到了她那深情的目光,先是凝视我,然后又极度忧郁地仰望苍天。尤其令我惶恐的是,她灵魂深处隐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念头,从她的眼神我隐约看出来了。她拉近我又推开,激发起我的希望又摧毁它;我以为在她心中进了几步,却发现自己还在原地。这话她对我讲过多少回:
“我年轻的情郎啊!我爱你,就像爱午间的树荫!你就像鲜花盛开、清风徐吹的荒原一样美。我一俯身靠近你,浑身便颤抖;我的手一放到你的手上,便觉得自己要死去。你躺在我的怀里休息的那天,风吹起你的头发,拂在我脸上,我就觉得是看不见的精灵在轻轻地触摸。是的,我见过奥康涅山上的小山羊,听过年长者的谈话;然而,羊羔的温驯、老人的智慧,都不如你的话语有趣和有力。可是,可怜的夏克塔斯哟,我永远也不会作你的妻子!”
阿达拉心中宗教和爱情不断矛盾:她那脉脉温情和贞洁的品性、骄傲的性格和极度的敏感、在大事上表现出的高尚心灵和在小事上表现出的一丝不苟,这一切使她成为我无法理解的人。阿达拉这种人,对一个男子的影响力不会小:她满怀激情,充满力量;对她要么崇拜,要么憎恨。
我们急速奔走了十五个夜晚,进入阿勒格尼山脉,到达流入俄亥俄河的田纳西河的一条支流。有阿达拉的指点,我用冷杉的根须缝合树皮,再涂一层李树的树脂,造了一只小舟。然后,我和阿达拉乘舟顺流而下。
漂流到一个岬角的拐弯处,左岸出现斯梯哥爱的印第安村落,及其金字塔形坟冢和颓败的木屋,右岸可见克欧山谷,以及谷口那乔尔村舍,仿佛悬挂在乔尔山的正面。我们顺着河流穿越悬崖峭壁,一冲出来便望见落日的景象。这荒野的幽境还从未有人来打扰。沿路我们只见到一个印第安猎人,他拉弓兀立在岩石巅顶,酷似在山上为荒原守护神竖起的一尊雕像。
我和阿达拉以沉默融人这寂静的场景。突然,流亡的姑娘激动忧伤的声音划破长空,她为远离的家园而歌唱:
只守在父辈身边参加盛宴,
从未见过异族节庆的香烟,
这样的人啊,
真是洪福齐天!
密西西比的蓝鸦如若问:
“为什么你这样哀怨?
‘难道这里没有浓荫,
难道没有绿水蓝天,
没有各种各样的食品,
不如你们那里的森林?
佛罗里达的亡命鹀答道:
“对,我的窝在茉莉花间,
谁能把它给我搬运?
你们这里可有
我那阳光下的大草原?”
只守在父辈身边参加盛宴,
从未见过异族节庆的香烟,
这样的人啊,
真是洪福齐天!
长时间跋涉多么艰难,
游子坐下,惨淡容颜。
他望着四周的屋顶,
却没有一间供他宿眠。
他去敲人家的房门,
为求宿在门外放下弓箭。
房主人连连摇手拒绝;
游子又拾起弓箭前行,
重又返回那旷野荒原!
只守在父辈身边参加盛宴,
从未见过异族节庆的香烟,
这样的人啊,
真是洪福齐天!
围着炉火讲述美妙的故事,
心中的深情化作娓娓长谈。
生活中一天也少不了爱,
这已是古老悠久的习惯;
从来没有离开家园的人啊,
就是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
他们的坟冢就在本地,
每天都有落日相陪伴,
还有那宗教的魅力,
以及友人和泪的怀念。
只守在父辈身边参加盛宴,
从未见过异族节庆的香烟,
这样的人啊,
真是洪福齐天!
阿达拉这样唱着,哀怨的歌声没有任何声响来打断,只陪随着我们的小舟撞击水波的汩汩声。仅仅经过那么两三处,歌声被微弱的回音迎去,那回音又连上更弱的回音,越传越远,就好像有一对生前和我们同样不幸的情侣,被这哀婉动人的曲调所吸引,正在峰峦之间,和着袅袅的余音自怜自叹。
然而,在这僻野荒山,心上人又始终在眼前,甚至包括我们的不幸,都在每时每刻使我们倍加相爱。阿达拉身体开始乏力了,激情在压垮她的身体的同时,也要战胜她的德行了。她不断地祷告祈求她母亲,似乎想要安抚那恼怒的亡灵。有时她问我,是否听到一种怨忿的声音,是否瞧见从地里窜出的火焰。我虽然也精疲力竭,但始终燃烧着欲火,想到我们也许迷失了方向,再也走不出这深山老林,真想把我的爱妻搂在怀里,于是上百次提出上岸搭个窝棚,我们二人就此隐居起来。可是,她每次都拒绝,对我这样说:
“我年轻的朋友,想一想一名战士对家园应尽的义务吧。同这种义务相比,女人又算什么呢?鼓起勇气,乌塔利西的儿子,千万不要抱怨自己的命运。男人的心犹如海绵,在风平浪静时饮着清波,而当天气恶劣、风急浪高的时候,它又涨满了浊水。难道海绵有权说:‘我原以为永远不会起风暴,太阳永远不会灼热烤人’吗?”
勒内啊,你若是惧怕意乱心烦,那就避免孤独:心潮澎湃的激情都是孤寂的,将这种激情带到荒山野岭,那就等于放虎归山。我们忧心忡忡,既怕落入敌对的印第安人之手;又怕舟沉葬身水底,毒蛇咬伤,猛兽吞噬,而且很难找到些许食物,也不知道往哪里去,种种磨难仿佛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不料又一场不测的风云,将我们的磨难推到了极端。
那是我们逃离那村子的第二十七天头上,已经进入“火月”①,气象表明要有暴风雨。大约印第安老妪将耕杖挂上香杉枝头,鹦鹉飞回柏树洞的时刻,天空就开始阴云密布了。僻野的声响止息了:荒原一片沉静,森林也无处不寂然无声。不大工夫,沉雷就从远方滚滚传来,延伸到同世界一样古老的森林,产生了隆隆的回响。我们怕被河水吞没,赶紧上岸,躲进一片森林。
①即七月份——作者原注。
这是一片沼泽地。我们艰难地走在菝葜藤蔓拉成的拱顶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