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4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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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扮桶前站了一遍之后,许金禾对着一张张扮桶的农人说:你们留下来,你们留下来。其余的大师傅对不住了,我请不起,你们再去别的东家屋里发财吧,还有两个时辰,我不留你们吃中饭了……
没有留下来的那些扮禾佬悻悻地从黄谷田里走上来,将那把月牙似的银镰往腰后一插,两眼恨恨地盯着许金禾那青布洋伞,那把青布洋伞的伞柄是弯的,棕褐色,闪着玛瑙般的光泽。
有一个被辞退了的扮禾佬说:“狗日的!老子恨不得将那把洋伞扔到洞庭湖里去!”
许金禾总觉得自己的财发得不是时候。
那一年许金禾从荷花堤小街上整整买了一排木,请了木匠师傅做了整整十个榀子。他要在疏河堤的挺拐上盖十榀九间的大屋。木匠问他:
“东家,你是盖茅屋还是盖瓦屋?”
许金禾说:瓦屋的架子,先盖茅草,现在家底子薄,等上两年,手上有钱了,我掀了茅草,在瓦屋檩条上钉椽条再盖瓦……
木匠师傅当时还夸东家真会盘算。其实,许金禾是被耳畔那阵阵的炮声提醒了,北方战事正紧,兵荒马乱的年月,还是不张扬为好。
十榀九间的木架子长茅屋在秋天的太阳底下盖上了新收的粒谷草,那粒谷草好深嘞!一捆草立在地坪里差不多有人的头顶那么高。秋天雨少,粒谷草在田里没有经雨淋,晒得银子一样白,一捆捆扔到屋顶上,铺开来就像盖的银箔,十榀九间的木架子屋盖上厚厚的粒谷草,太阳一照,银光闪闪。门前是日夜长流的疏河,门口是吊桶粗细的苦枣树,屋后是千亩良田和大洋浃湖泊。那一天,黄仁贵从黄家洲子坐船到荷花堤小街上去,驾黄划子的艄公两手抓着桨,身子一躬一仰地摇着。坐在船头上的黄仁贵看着许金禾的长茅屋,巍然峨然立在疏堤的拐上,一河的船只和两岸鳞次栉比的茅屋尽收眼底,黄仁贵突然觉得这地势真是气势非凡,后来他告诉许金禾:
“你这个屋场真是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
后来许金禾站在门前眺望疏河,果然发现河面上每一个摇桨的人都朝着他家拱手作揖,一到夜晚,疏河两岸的茅屋和船上的渔火齐齐向着他家眨着眼睛。
九月初九重阳节啦,天气骤然冷啦。暮霭沉沉的南洞庭突然纷纷扬扬飘起雪来了。许金禾在堂屋里燃起了一堆火,一家人围着腾腾火焰烤火。那一天在烤火的时候,许金禾对明庭、梅庭说:“门前的水边上有几块长条的麻石,你们准备好绳索杠子,喊几个长工去把那块最长的抬到灶屋门口来,我想趁冬闲再凿一个猪食槽,明年我想还多喂几头母猪。闯洞庭湖的人发财靠两样,种湖田,喂母猪。”明庭和梅庭马上答应就去,就去。明庭的媳妇正在刨芋头,明庭三岁多的儿子围着他的娘转,没完没了地往他娘身上爬。许金禾往火堆上续了一把芦柴对儿媳妇说:你是东家,把芋头交给厨娘刨去,你只管把蛟子带好。
许金禾说着话,伸手从篮子里挑拣了一只硕大的绿皮芋娘扔进火堆,用火钳将通红的灰烬将芋娘焐得严严实实的。
自从大儿子明庭娶妻生子以后,许金禾便对许家充满了希望。孙子出世以后,读过《增广》的许金禾给孙子取了一个很威风的名字,腾蛟。他觉得这个孙子是一个富贵相,龙眉凤目,骨骼粗壮而颀长,充满灵气。
坐在火堆旁的许金禾把孙子抱过来,对身旁的儿子媳妇说:我许家吃不起人参燕窝,但吃得起芋头。你每天晚饭后都要在灶里煨一只芋娘,在蛟子睡觉之前喂给他吃。这芋娘吃了好,骨骼长得粗,腿有劲。
抱着孙子烤火的许金禾说,蛟子,等你满了五岁爷爷就教你武功,七岁了,爷爷就带你到街上的洋学堂去找男王老师、女谢老师……
那个时候,许金禾没有料到男王老师会突然死亡,他也没有料到东家的小儿子黄柏荣会为此而闹得倾家荡产,真是世事难料哟。
那一年许金禾把那一百石红米麻凤粘的哑谷子撒到河滩上以后,他的心就紧贴着河滩了。他知道那撒到河滩的不只是一百石谷,而是他许金禾的命,是他许金禾的三魂七魄,如果一河大水一来,许金禾就会一头扎进河水里……
日日夜夜守望在河滩上的许金禾那满头的青丝被夏夜的露水染白了,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白天,他把头上的斗笠压得低低的;夜晚,他把耳朵贴在河滩上。一天两天,三夜四夜,那撒进污泥的哑谷像僵尸一样看不到一丝生气,许金禾把手指插进厚厚的污泥里,凉浸浸的,油润润的。难怪这谷哑了,不开口了,不发芽了,泥温低得很嘞。盛夏的夜,横搭屋脊的天河,像燃烧着的银白色火焰。带枷的月亮像烧红了的铁饼,许金禾望着铁饼周围那一圈光芒,像枷一样枷着的月亮,他就在心里暗暗地念叨:
“日枷长流水,
夜枷草不生……”
这年头,遭旱!
那天早晨许金禾在晨光里向河滩无意间地投去一瞥,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自己撒满哑谷的几百亩上千亩数千亩河滩上有了一层浅浅的银亮色,蒙蒙眬眬的浅银色上面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浅绿色的雾。许金禾的心猛地被撞击了一下,他拼命往河滩上奔跑过去,弯下腰,把头低下,河滩上的哑谷发芽了,齐齐地迸出了遍地的嫩芽。抛进污泥里的红米麻凤粘哑谷终于开口了!吐银了!一枚一枚的谷芽在辽阔的河滩上变成了遍地银钩,谷壳的那端肥墩墩的,肥墩墩的谷芽钻出谷壳的时候是朝前伸的,朝前伸的时候嫩芽弯曲成了一个个精巧的钩子。钩子的顶端尖尖的,闪烁着浅黄淡绿的光泽,娇嫩无比。许金禾拈起一枚银钩,捧在手里端详着,胸口通通地跳了,眼睛湿了,他揉揉眼睛,眺望河滩的尽头,对着满地的银钩,身材高大的许金禾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双手扑在地上,头发花白的脑袋重重地磕了下去,无限悲怆地喊了一声:
“我的娘呀!”
黄仁贵是看着许金禾发家的。谁都没料到那一年是旱年。田里的禾苗长出来就干死了。洞庭湖的水退得早,田里没水了,怀了苞的禾抽不出穗来,活活地闷死在禾衣里。只有许金禾那河滩上的禾长得好。六月底发芽,由遍地银钩变成了一枝一枝竖起来的玉簪,几天之后就散叶了,在秋天的河滩上跑起风来。禾架子嗖嗖地往上蹿,齐膝盖深的禾苗。太阳晒不到污泥了,茂密的禾叶把太阳挡住了,禾叶下面的污泥依然像乳汁一样滋润着禾根,禾叶底下的污泥永远保持着充沛的水分,凉浸浸的,柔柔软软如油脂一样的湿润。那禾架子蹿到大腿深了,它们的根须不能像往日那样得到流水的灌溉,而无节制的分蘖,不能在水源里疯跑,无意间受到了抑制,天然地控制了往日的无效分蘖,污泥只保障了禾苗的精华,那些少而精壮的禾苗开始扯钥匙秆儿了,在秋阳下,它们健康地怀苞了。
在干旱奇袭洞庭湖之后,天降甘露,酣畅淋漓地下了一场秋雨,河滩上厚厚的污泥饱漫秋雨,许金禾的上百亩上千亩几千亩晚禾就齐齐地扬花吐穗了。禾穗在夕阳下闪着银灰色的光芒。
大雁从远方归来。秋风秋雨给南洞庭带来了寒意,河滩上的红米麻凤粘晚禾长到齐人的脖子深了。芦苇一样的秆,那一线一线的禾线子,一尺多长,马尾一样在风中甩着。绿豆色的穗子在秋阳里转黄了,长长的谷粒两头尖尖的金梭子,饱满而肥硕。
冬天来啦,河滩上开镰响桶。前来扮禾的农夫将一担担晚谷往许家挑的时候,有农夫对许金禾说,东家整一碾子米吧,这稻子透着一股饭香呢,能让我们尝尝鲜么?
许金禾说好,把米整出来,让你们尝尝鲜,让疏河两岸的人都来尝尝鲜。
长工把一担担推了壳的糙米倒进碾槽,蒙了眼睛的黄牛背着碾杆,滚动的碾饼在碾槽里犁着。米糠混杂着米粒在碾槽里翻着波浪,第一碾子米碾出来后许金禾一担担挑过去用风车净了糠壳,用吊筛净了谷,用板篾箩筐一担一担盛了摆灶屋门口,过路的人忍不住把双手伸进箩筐去捧,去捏,去搓。这种名叫麻凤粘的稻米,梭子一样长而尖,血一样通红,玉一样闪着光亮,油腻腻的粘手,这就是洞庭湖精血孕育出来的红米麻凤粘。
许金禾把一担担的红米麻凤粘挑到水边,用篾丝箩将米淘了,一箩筐一箩筐倒进硕大的老天锅里去煮。煮得那米粒开花了,再用沥箕撩上来,将米汤沥了,然后倒进老天锅里煮。
在灶前忙碌着的女人看着坐在灶下烧火的许金禾,不声不响地从淘盆里舀了满满一碗米汤端到丈夫面前说:
“当家的,你先喝一碗米汤吧,累了这么久了,难道你不口渴?”
双手接过女人手中的那一碗米汤,许金禾站起来走到灶屋门外,借着夕阳的光辉,他惊呆了,这不是米汤,这就是那夜在梦中见到的血浆,河滩上流淌着的血浆。
许金禾的女人把沥了米汤的红米饭焖了一锅又一锅,饭熟了,揭开锅盖,那一锅锅的红哟,让人晃眼让人醉。在河滩上扮禾的农夫,在疏河里驾船的船夫,远远近近赶路的行人齐齐地往许金禾家里赶,有碗的用碗盛,有钵的用钵装,没碗没钵的就扯上一片干荷叶,用锅铲撮一大团饭往干荷叶里一塞,捏成一个个饭团子,吃得笑哈哈的。面对这种吃大户的场景,许金禾笑呵呵地说:吃吧,吃吧,越吃越有。
三山五岳的食客,把许家门前的路都堵了,但许金禾依然眼尖,他一眼就看见东家黄仁贵拨开食客行色匆匆走了过去。许金禾立即追了过去,大声喊:
“东家!东家!你就不赏脸停下脚步来吃一碗红米麻凤粘煮的热饭么?”
东家黄仁贵忧心忡忡,朝许金禾摆了摆手说:
“禾鸡婆,我哪里还有心思吃你的红米饭哟,我的小儿子柏荣闹人命官司,被抓进了县里的大牢,我要急着筹银子去赎人嘞……”
东家黄仁贵咬牙切齿地骂:许金禾你格狗日的禾鸡婆,你是粪屎甲变蝉娘子,忘了吃屎的日子……
许金禾笑:东家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我当年为你酿的那十坛碎米荠酒,你整整卖了一百石谷,我的甜酒药子钱你都不肯给呢。
许金禾并没想到要买黄仁贵的田。有了银子还怕买不到良田?是黄仁贵自己主动找的他。当时黄仁贵的小儿子被关进了大牢,急着要一万块银花边去买命,黄仁贵一个土财主,一时怎能拿出一万块银元来?但是,黄仁贵答应了儿子,卖田!倾家荡产我也要把你救出来。儿呀!我知道你是冤枉的。
少东家黄柏荣是由于与女谢老师通奸,谋杀了男王老师而被县衙抓进大牢的。
男王老师的尸体是在九月十三日的那天中午从疏河底下浮上来的,惨不忍睹地漂浮在荷花桥下。当时船上岸上围观的人群络绎不绝,大呼小叫地看热闹。赤身裸体的男王老师面朝河底背向青天半沉半浮地露出两瓣苍白的屁股。有些好奇的船拐子用竹篙将男王老师的尸体翻过身来,看到有一把尖刀插在男王老师的左胸上,黑色的刀柄露在外面,长长的头发糊贴在男王老师的脸上,但是,只要那船拐子的竹篙松开,那尸体就依旧翻转过去。上了年纪的老渔民就说男人的尸体一定是这样,背部朝天,而女人的尸体则相反,她们的尸体漂在水面时一定是仰天而卧,趴胯伸腿的。那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这是天性。
县衙里来的公人没有去打捞男王老师的尸体,而是把女谢老师和黄仁贵的小儿子黄柏荣用绳子绑了起来,绳子绑得很紧,男女双双五花大绑。女谢老师苍白的脸颊上泛着青光,一绺长长的头发挡住了她的眼睛,她被枪兵押往去县衙的船上时,女谢老师将头一甩,长发甩开了露出两只愤怒的眼睛,她高仰着脑袋朝岸上的人群喊:
“这是一个阴谋!卑鄙的政治手段……”
黄柏荣走在女谢老师的后面,大声喊冤枉,喊父亲黄仁贵一定要为他伸冤。
他们双双被枪兵押到县里去了。
黄仁贵为了营救大牢里的儿子,打通关节以后,衙门里发出话来:
“目前战事正紧,前线急需银钱,倘若你能拿出一万块银花边来,可以把你的儿子赎回去。也算你黄仁贵为党国和政府作了贡献!”
黄仁贵找了好几家财主。最高的出到了每亩田二十九石谷,只有许金禾爽利得很,开口就是三十石谷。因为许金禾的银子最响。许金禾在河滩上的红米麻凤粘卖了好价钱之后,就把响当当的银花边藏了起来,准备买田。
黄仁贵将整个风篷围子出卖,以每亩三十石谷的价钱谈妥以后,答应第二天签字画押,第二天县衙里的官船就在黄仁贵家河码头边等候黄仁贵提了银钱去县衙赎人。
许金禾在那一刻突然反悔,每亩田只肯出二十八石谷。在这生死关头,许金禾每亩田生生卡了黄仁贵两石。此时再去找别人卖田已经来不及了,许金禾这一杀手锏杀得黄仁贵七窍生烟,但又只能忍气吞声。东家黄仁贵一夜之间就只剩下那幢空茅屋了。
坐在灶屋的门口,许金禾觉得这就是一个财主的享受,这就是享福,这地方真舒服。灶屋是东头出的横屋,要比那长长的一溜正屋矮去一截。灶屋里有他的女人,他的儿媳妇以及他雇的厨娘正在淘米煮饭,择菜洗菜,为正在风篷围子里劳作的长工短工准备夜饭。灶屋里有他的孙子在嬉笑撒娇,真是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其乐融融的灶屋屋檐下垂着参差不齐的凌杠,凌杠的尖端正在一滴一滴往下滴水,像珍珠帘子。许金禾就坐在珍珠帘子下。凿猪槽那块长条形的麻石摆在地上,许金禾娴熟地用锤子敲打着长长的铁凿,在叮咚悦耳的敲打声中,许金禾很喜欢他手中的那柄铁凿,那是他在荷花堤的铁匠铺定做的。
那天是孙儿腾蛟出生的日子,他特地为他孙儿制的,当时他很慎重地让铁匠在凿柄上铸上了腾蛟的名字。今天他要用这柄铁凿把石猪槽凿出来,他想,这是为子孙后代留一个聚宝盆。在叮叮咚咚的凿石声中,孙儿拿着一只热气腾腾的芋娘从灶屋里跑过来,扑进爷爷的怀里,把那只煨得焦黄的芋娘掰了往爷爷的嘴里塞,孙儿发觉爷爷的嘴里突然多了一个黑洞,他大为惊诧地问,爷爷,您为什么少了一颗牙齿?许金禾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孙儿的脑袋:爷爷老了。
太阳偏西了,风一阵冷似一阵。许金禾面前突然像一堵墙一样暗了下来,孙儿紧张得往爷爷的腋窝里钻。许金禾的面前两双军靴立着。许金禾吃了一惊,猛抬头,两个穿黄布军衣的男人立在他的石猪槽前面,歪戴军帽,满脸邪气说:东家,老子在前方为你们剿共……
许金禾明白了,是两个败兵粮子!
许金禾立即起身,双手抱着孙子走进灶屋交给儿媳妇说赶快躲起来。然后吩咐厨娘烧火煮饭,然后搬两把椅子让两个粮子坐了,然后和厨娘一道围追堵截地捉了一只鸡杀了,忙忙碌碌备下一桌酒菜,请两个粮子在堂屋里喝酒吃鸡,酒足饭饱之后一个粮子一边剔牙一边伸出一只手来:
“东家,十块二十块银花边也算是个意思。”
许金禾从里屋出来,手里托着两串用红布条穿着的方眼铜钱说:
“老总,我的银花边都买田了,家里只剩下这些铜壳子了,老总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