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4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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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金禾从里屋出来,手里托着两串用红布条穿着的方眼铜钱说:
“老总,我的银花边都买田了,家里只剩下这些铜壳子了,老总拿了去买纸烟抽……”
喝了酒的粮子精神倍增,那个刚放下酒杯的粮子起身从门弯里操起一根扁担,照准许金禾的两条腿横扫过去:
你他妈的!几个铜子儿开销老子……
一扁担扫过来时,许金禾平地一跳,两只青筋突兀的脚倏地跳到了桌面上,稳稳站在碗盏空隙里说:老总,你莫打人好么?
那个持扁担的粮子返身又往桌上劈过去说:
“老子还要杀人嘞!”
许金禾见扁担劈来,纵身往门外地坪里一蹦说:
“老总,你杀了我也没有银花边。你没看到我住的是茅屋么?”
许金禾的女人带着儿媳妇抱着孙儿浑身颤抖着躲在屋后的菜园里,惊慌失措的儿媳妇对婆婆说:快到围子里去把明庭他们喊回来。满头白发的婆婆直摇头,说别去别去,这两个兵痞打不过你公公。躲在母亲身后,拽着母亲衣裙的腾蛟吓得哇哇直哭,惊恐万状地望着被追赶的爷爷。
两个粮子拖着扁担追到地坪里,恶狠狠地照准许金禾的下身大打出手。许金禾为了躲避这一横扁担,只得两脚一收,缩身往灶屋顶上一纵,平平稳稳站到了灶屋顶上。
那两个粮子目瞪口呆仰望着,然后撒腿就跑。
看着两个粮子逃跑了,一家老小齐齐从屋后的菜园里跑出来,连忙去搬梯子搭在灶屋的屋檐上,腾蛟满脸泪花仰望屋顶上的爷爷,高兴得直笑说:我的爷爷能飞檐走壁呢。
许金禾扶着梯子从屋檐口从从容容下来,抱住孙儿说:蛟蛟,你没吓着吧。孙儿说,爷爷你有这么好的本领为什么不打那两个兵……痞?爷爷用粗糙的手掌去擦孙儿脸上的泪。爷爷轻轻地,又像自言自语地说:
“让人非我弱哟……”
一场风雪过后的冬天,天气很好。
白天是朗朗的太阳,夜晚是呼呼的南风。河里沟里的水浅浅的,堤边路边的草干燥得似乎连太阳都能晒出烟火来。许金禾带着儿子和雇来的零工子在自家的风篷围子里盖了几间茅屋。茅屋盖在湖堤边。前面是许家的良田,后面是一望无边的大洋浃湖泊,堤边几株高大的杨树上有几只黑森森的鸟窝。许金禾在这里盖几间茅屋是用来搁船、囤肥料的,扮禾的时候,还可以在这里煮饭给扮禾佬吃,可以囤谷。秋冬闲时,雇个长工住在这里,守着田边堤坡上的蚕豆、油菜……
茅屋盖得很漂亮,顶上盖着厚厚的稻草,屋檐剪得齐齐的,四周的壁子泥了牛屎,洒了石灰水,严丝合缝的,暖和得很。房前屋后收拾得干净整洁,一股稻草的香味。那一夜,许金禾就睡在那幢新盖的茅屋里,睡觉之前他还叮嘱长工,把灶前灶后的火熄了,千万要小心火烛。半夜起来的时候,那个长工也起来了,他们走出茅屋去撒尿时,那长工大惊失色地喊道:东家快看……许金禾看见天上红了大半边,他的心一下子就迸到口里来了。
“起火啦!起火啦!”
许金禾不由自主地大声叫喊起来,跟他一起睡在新茅屋里的梅庭和其他几个零工子纷纷爬起来,边穿衣服边问:
“谁家起火啦?”
人们的目光一齐朝那火光望过去,是黄家洲子!是黄仁贵家的长茅屋。黄家周围没水,门前疏河滩干水浅,那一夜,许金禾立即带人去了黄家洲子。茅屋四周的被窝沟干涸了,火焰已经蹿到长茅屋的顶上,阵阵东南风,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啸,他看到黄仁贵双膝跪在地坪里,绝望地瞪着眼干嚎着,一家男女老小齐齐跪在黄仁贵的后面呼天抢地地哭喊着。
火是救不灭了。往日的东家,今夜一把火就烧得成了一块坪。许金禾双手将黄仁贵搀扶起来说:
“东家,您起来,您的《增广》读得好,《增广》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您跟我来,我在风篷围子里新盖了几间茅屋,锅灶碗筷、床铺被褥都有,您全家老小就到那里暂去栖身……明天我先挑两石白米来……”
黄仁贵从地坪里站了起来,睁着两只眼睛异样地看着许金禾,不禁失声哭喊道: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渴时一滴如甘露……许金禾呀,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啦……
黄仁贵一家老小往围子里去的时候,许金禾突然问道:
“东家,怎么不见少东家柏荣?”
黄仁贵沉吟半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抓住许金禾的双手:
“知道了,知道了,我家的这场火灾……是官府放的!军统!军统!我听柏荣说过,是军统在追杀他,幸亏柏荣跑了……”
隆隆的炮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坐在那块长条麻石前凿石猪槽的许金禾有些魂不守舍,那凿石头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悦耳,不再像以前那样有节奏。那有一声没一声,一声轻一声重的叮咚声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从漫长的冬天开始,一直到春风忙忙地吹来,那块长条的麻石的猪槽还只凿了一半,斜斜的一道坎。这几天许金禾加快了速度,他想起在谷雨之前把那道斜斜的坎的另一半石头凿掉,凿出一个深深的凹来,然后抬到猪栏里,把猪潲倒进去,这个石猪槽可以供三只猪同时吃潲……
那些日子,许金禾有时半夜里起来也要点上灯笼去凿一会儿。半夜里那铁凿敲击石头的声音很清脆,一边凿猪槽一边叹息的许金禾自言自语地叨念着:幸名无德非佳兆,乱世多财是祸根。那饱含忧郁的诵读声很厚重,很沉重,那些声音能传播到很远的地方,因为辽阔的洞庭湖无遮无挡。
……
隆隆的枪炮声越来越近了。
人们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县城的枪声。机关枪的声音非常激烈,白天整整打了一天。坐在长条麻石前的许金禾木讷地望着县城方向,他的儿子们用埋怨的眼睛远远地瞪着他,因为全家人都不愿听到他凿猪槽的声音了,因为全家人都在关注县城方向的枪声。许金禾的女人懂得儿女们的心思,她走过去,把长柄的凿子和锤子从许金禾手里接过来,吹了吹凿子上的石屑。用一条毛蓝布的腰围裙细细地包裹好,悄悄藏在他的枕头边,然后对许金禾说:当家的,别凿了,这个石猪槽以后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呢。你歇着吧。
县城方向的枪声又连着响了一夜。整整一个通宵,机关枪像炒蚕豆一样。一直到第二天,枪声才稀疏下去。
枪声平息以后,黄仁贵扛一根长篙来到疏堤挺拐上的许家长茅屋前面,黄仁贵看见许家门前那一棵棵高大挺拔的苦枣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青褐色的树干,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这些苦枣树原本是他黄家栽的,卖给了许金禾。黄仁贵看见门前的苦枣树下泊着大大小小三五只船,船绳上上下下都系在露出地面像蛇一样的树根上。黄仁贵看见许金禾正坐在灶屋前面凿石猪槽,便像平时一样随便地喊道:许金禾,我驾你一只船哦。不知道是许金禾没听到还是……黄仁贵提高嗓门又喊了一次,还是没回音,突然,黄仁贵明白了。他马上谦恭地走进许家槽门说:
“许东家,您忙啊。”
已经成为了东家的许金禾见扛着竹篙前来借船的黄仁贵,大大咧咧,爱理不理地回了一句:
“忙呢。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黄仁贵心里冷冷的,但依然恭恭敬敬地说:
“开春了,这疏河里的红眼睛 鳑 鱼皮一肚子的籽,滚壮的肥,银花边一样圆,两斤红眼睛 鳑 鱼皮能够兑换一升白米。东家您也知道,我是等米下锅……前几天我织了几只 鳑 鱼皮花篮,想借东家的船去放置几只花篮……”
说着话的黄仁贵把自己的烟荷包双手递过去说:东家抽袋烟。
许金禾用手推开了,说你驾一只去吧。这船可是铁钉打造的,容易松,在船上可不能乱蹦乱跳的,俗话说,船上行走如绣花啊。
“那是那是。”
黄仁贵解下系在苦枣树根上的船绳,口里应着,心里骂着,狗日的禾鸡婆,成了东家了,就神气了。
黄仁贵驾一只船离岸的时候,有一只从荷花堤方向来的黄划子正好靠岸,那黄划子上的艄公认得黄仁贵。那艄公笑嘻嘻地和黄仁贵打招呼:黄东家,昨天我在县城里看见你的小儿子柏荣啦。
站在小船上的黄仁贵喜出望外,将手中的花篮一丢说:
“真的?昨天不是一直在打仗么?你还敢在那里去驾船?”
那艄公说,打仗就不驾船了?解放军雇了我的船运货,还发了一张光荣证给我呢,还是你家柏荣发的呢。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上面口袋里插一个钢笔,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
县城被南下的解放军攻打下来了。摇船荡桨到荷花堤来避难的城里人正陆陆续续回县城去了。打下县城的南下干部也陆陆续续来到了荷花堤。
春天里,荷花堤小学校开学啦。许金禾一手牵着他的孙儿,一手拎着一只书包来到了街上的小学校。他要亲自送孙儿去小学校读书。这是他一生中最神圣的一件大事。他带着孙儿走进街上的小学校,没想到迎面遇上了女谢老师。许金禾高兴得咧开嘴笑,心里甜丝丝的。他像见到了亲人一样去和女谢老师打招呼。他这是第三次看见女谢老师了。女谢老师比以前更漂亮了。女谢老师剪着短发,穿一件蓝色的后来被人称为列宁装的夹袄,满面笑容。虽然许金禾还不知道这女谢老师是否认得他,但他觉得女谢老师这么亲切,一定会认识他的。
许金禾走到女谢老师面前时,女谢老师伸出纤秀的双手握住许金禾的双手说:许大爷,欢迎您把孙儿送到我们人民小学来……
许金禾泪水都出来了。他颤抖着说,女谢老师,您认得我?
女谢老师笑容可掬:
“认得,认得,我怎么不认识您呢?您当年在河滩上播稻种,我们的柏荣同志还称赞您大胆创新呢……”
后来许金禾搞清楚了,“我们的柏荣同志”是地下党,当年的男王老师是地下党的一个书记,被军统暗杀了,嫁祸到了她和黄柏荣头上……
女谢老师是个多好的人哟。她带着许金禾爷孙俩到班主任那里写上许腾蛟的官号,缴了学钱,找了座位坐下来才匆匆离去。后来许金禾才知道女谢老师当了校长了。
许金禾把蛟蛟搂在怀里,说,蛟蛟,你的书包里有一只芋娘,昨夜你娘给你煨熟的,香,等会你饿了就吃哟……
蛟蛟点点头,满脸的高兴,说,爷爷,我要去玩……
许金禾看到蛟蛟朝操场上奔跑玩去了,他微笑着走出校门。走出校门的时候,许金禾的眼睛里噙着泪花。
两个掮着边杆刀的民兵走进了气势雄伟的许家长茅屋。边杆刀上的红缨在春风里像燃烧的火焰耀眼夺目,民兵声气朗朗地说:
“富农分子许金禾,明天,明天带上你的那把青布洋伞到乡人民委员会报到!”
许金禾不明白干部要他带那把青布洋伞干什么?但这容不得他多问。这是干部的命令。干部的命令是不能问的,干部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他认为干部对他还是客气的。因为在镇反大会上,没有他的名字。那次开公审大会,荷花堤的团防局长,军统,恶霸地主,还有三青团主任等等,一个个五花大绑,被穿黄军衣的南下干部用枪押着上台斗争……
当时许金禾挤在台下,两条腿就像弹棉花一样,一身的冷汗把全身都汗得透湿。
斗争会开完以后,那些南下干部就把那些恶霸押往青螺湾的沙滩上,当时恶霸地主许青山脸上就像渍了石灰,两只脚都站不起,南下干部一边一个拽着许青山的胳膊拖到沙滩上,一阵枪响,许金禾看见被枪毙的许青山时,他当即就把尿屙到了裤裆里……
许金禾坚信一点,他不会被枪毙。他很自信地对女人说:是祸躲不脱,躲得脱的不是祸,别怕!你把那把青布洋伞拿出来给我。
许金禾的女人颤颤巍巍从衣橱里寻出那把青布洋伞,双手递到丈夫手里,那伞面上还粘着几粒谷,已经很干了。
斗争大会在荷花堤小街上举行。地主富农在台上满满荡荡地站了两排,上台来斗争地主富农的贫农代表诉苦把冤伸。许金禾的头低得快挨到搭台的门板上了。冷汗从脖子里往脸上倒流,他几乎晕厥过去了。轮到斗争许金禾了,民兵把他拽起来,要他站在台前,身材高大的许金禾睁开眼睛一看,台下黑压压的尽是眼睛盯着他,羞死人啦!许金禾无地自容,但又不得不面对观众。斗争许金禾的贫农诉苦说:狗日的禾鸡婆,六月炎天,贫下中农扮禾的时候,他打洋伞。当年的禾鸡婆好神气,撑一把洋伞往扮桶前面一站,侧起耳朵听了听,然后又往扮桶后面一站,又侧起耳朵听了听,然后对着我们这些贫下中农扮禾佬手一挥:你们留下来,我请你们扮禾。你们走,我请你们不起,另找东家发财去吧,中饭我就不留你们吃了……狗日地主富农黑心肠,好大的臭架子!
南下干部把许金禾的那柄青布洋伞拿出来撑开,在台上向观众展览,然后用北方话说,群众同志们啊!你们看,你们看看,贫下中农连斗笠都买不起,这些地主富农还撑洋伞呢!贫农辛苦种田,地主富农享福嘞!真是剥削阶级黑心肠……当时许金禾竟然不知死活地解释说,我打洋伞不是为了遮太阳,我是……
台下有人振臂高呼,打倒地主富农!
台下的人群跟着挥舞手臂一呼百应喊口号。
斗争大会散了。还好,干部没把他怎么样,只说了句:你回去吧。
许金禾心里一下子就轻松了。
心情放松的许金禾在回家的路上,在荷花堤街上,他与女谢老师对面相遇了。许金禾的心里一酸,他觉得他的委屈只有女谢老师这样的人才会懂得。他大步走上前去喊女谢老师,他想把他撑洋伞的目的不是为了遮挡太阳,而是……讲给她听。万万没有想到女谢老师看了他不再称他为许大爷,而是满脸冰霜。她用鄙视的目光盯着他说:穷人连斗笠都买不起,你还撑洋伞嘞,哼!
许金禾全身都僵硬了,好半天才移动双脚往回走。
土改结束了。许金禾一家依旧又回到了疏溪祠边上的河湾里。早已颓败的疏溪祠在土改的时候被民兵拆掉了。许金禾一家就在这废墟上搭了一个茅棚。土改工作队的干部按政策在疏溪祠后面的湖边上给许家划拨了三十亩湖田。地主富农再也不能靠收租靠剥削吃饭了,要自食其力。秋去冬来的时候,坐在茅棚里面烤火的许金禾看见孙儿哭哭啼啼拎着被撕破了的书包走了进来,孙儿的额上淌着血。许金禾的女人和媳妇大惊小怪地拥过来问长问短。许金禾一脸怒气斥退了她们,将孙儿搂进怀里,然后悄悄地从枕头底下摸出半瓶酒来,用手指蘸着酒轻轻擦去血迹,用酒洗刷好伤口,从腰围裙上撕一块布条来紧紧包扎好了,然后牵着孙儿的手说:蛟蛟,走,爷爷带你到湖边戽鱼去。
爷孙俩扛着戽斗耙头,拎两只篾丝圆篮往湖边走去。苍白无力的太阳出来了,照着湖田中间的小沟里的水,水浅浅的,有一群鱼在浅水里晒太阳。许金禾说:蛟蛟,来,我们戽鱼,戽了鱼回去煮给蛟蛟吃。
孙儿在太阳底下和爷爷一起很快乐。孙儿的脸像这冬天的太阳,片刻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