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至滴水成珠 作者: 池莉-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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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至滴水成珠》 内容简介
熬至滴水成珠
《熬至滴水成珠》全书可谓是池莉人生经验的提炼和感悟。全书分为两个部分:如是我闻及我闻如是。第一部分纪录的是作为普通女人、母亲的池莉在衣食住行、相夫教女生活中的人间烟火,其中池莉对女儿的自由式教育更是体现出了作家鲜为人知的一面。第二部分记录的是作为作家的池莉的阅读和写作,对古今中外作家的个人阅读,写作状态的记录。从早期的《小姐你早》、《生活秀》以及近期的《有了快感你就喊》、《看麦娘》,池莉如实记载了写作过程的点点滴滴,喜欢池莉以及池莉作品的读者将从其中感受到池莉构思、运笔之间的苦与乐。
因此,可以把书里的文字一页页串联起来,当成池莉的自述读,从其中读出一个女人的一个个苦故事累故事爱故事痛故事和心灵的觉醒故事;也可以把这些文字干脆就当成一篇篇精美纯粹的散文读,字里行间紧紧贴近生命的谦卑和自在,该是对人生清楚的透视,也珍藏着人性中最深情的独白。“我要记录一个奇遇。记录某个时刻的悄然而至。就是这个深秋的一天,清晨的某一刻,我在细腻的秋雨声中慢慢醒来,仿佛一滴水珠子。”池莉这样写着。这是对书名的诠释,也是对她生活几十年、写作几十年的总结和回顾。
《熬至滴水成珠》 书摘
有一种春,是无法守候的。这就是人生的春。人生的春往往与年龄没有关系,却只是一种苏醒。这样的苏醒,如偏僻乡村篱笆上的野玫瑰,花朵开得烂漫,意象上却单单只有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
不要以为意象上的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容易得到。更不要以为有了偏僻乡村,目的就八九不离十了。不是的。这种意象不是浅显的看图说话。能够形成这种意象的,要木篱笆,要野玫瑰,要好阳光,要一道碎石小路,从篱笆下面蜿蜒伸出,远远地,远远地深入到了起伏的山坡,要山坡上有茂密的针叶林,要林子里淡淡地散发着松香。
说的是人呢,说的是人生的春呢,因此这样的比喻也就是说:人生的春,天衣无缝,浑然大气,是先天的天地精华与后天的着意磨砺融会贯通了。
用一种更加日常的话来说,人生的春便是一种懂事。
有一句成语,叫做“少不更事”,可见懂事需要经历,经历需要时间,用漫长的时间去经历,这就是熬了。这个“熬”的意思相当于中草药制作汤药的那个“熬”:煎熬。于是,可以说,意象是煎熬出来的,苏醒是煎熬出来的,人生的春是煎熬出来的。
玄妙的是,需要多少的煎熬呢?又需要多久的煎熬呢?所谓的漫长,那应该是多长呢?法海和尚,老得白胡子一大把,也还是无法彻底圆通,喜欢纠缠白娘子和许仙的家庭婚姻之事。六祖慧能,3岁丧父,自小卖柴养母,连文字都不认识,偶然得闻佛语,心即开悟,于刹那间便明心见性,立刻出家,然后修成正果。像我这样,写作半辈子,也算受了不短的煎熬,且不谈自己的写作,单说艺术鉴赏方面,在十余年前,我就觉得自己也算是知春了。不少著名作家的作品,看上去或巍峨,或工整,或灵动,或俊秀,诠释一个什么道理,都披挂在作品的形式上,十分易于让评论家一眼就看出好了。这些艺术家和评论家都在玩可爱,装童稚气,于大庭广众之下,一个人假装很复杂地把玩具藏起来,而另一个人假装很深刻地找到了它。这种把戏非常容易迷惑具有发言能力,并且乐于表现发言能力的泛知识阶层,大家一热闹一追捧,一伙子人都可以轻而易举获得名利。于此,我会马上露出不屑甚至公开厌恶。我要求文如其人,要求格物致知,要求道德文章真而不伪,要求艺术家首先具备天赐的直接感受人类情感的强大能力,又在后天能够使用这种能力遨游历史现实与人类心灵,然后剥茧抽丝,去繁就简,将他获得的核心理念完全融化在作品的血肉之中。也就是十余年前,我的态度是坚决的激烈的,我会忍不住要与人争论,乃至一言不和便会拂袖而去。我坚信自己看得懂作品也看得出人品。我坚信自己是正确的。
大约是在五年前左右吧,我的坚信开始动摇。我开始强烈地怀疑自己。后来我想明白了,便知道自己最多也就只有一部分的知春。我可以肯定自己的,只有两点,一是有了一些阅读经验,二是有了自己阶段性的艺术标准。别的,就不能被肯定了。我道行再深也就是一个法海和尚,远远不是六祖慧能。
还是要说人。还是人比什么都重要。
还是要把知春放在人的范畴检验,哪怕仅仅是鉴赏艺术作品。正如烧秋一般,若是一把大火烧尽所有季节带来的芜杂繁复,深秋的田野袒露出来的,就是单纯的田野。就这一个道理,一个极其简单明确的道理,足可启我愚蒙,教我知春。这就是:我可以拥有自己的鉴赏经验与艺术标准,但是我却不可以拿自己的经验与标准当作正确本身,当作正派本身,当作美德乃至真理本身。
事实上,偏偏我们太容易把自己当作正确本身,当作正派本身,当作美德乃至真理本身。我们一不小心就会疾恶如仇,因为那是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被灌输到血液中的美德标准,我们会非常自然地去苛责、要求和打击别的艺术家。尤其在现实生活中,觉得看在眼里的分明是庸俗的,虚伪的,拉帮结派的,学阀作风的,沽名钓誉的,并且还会遇上他人对于自己个人和自己作品的恶意挑衅、谩骂和故意颠倒是非。在这些情况之下,要自己否定自己的真理立场,没有敌意,没有激烈的情绪,不反抗,不鄙视,不出言不逊,实在是很困难。
《熬至滴水成珠》 书 评
书评
“我要记录一个奇遇。记录某个时刻的悄然而至。就是这个深秋的一天,清晨的某一刻,我在细腻的秋雨声中慢慢醒来,仿佛一滴水珠子。” 池莉这样写着。
人生的春
有一种春,是无法守候的。这就是人生的春。人生的春往往与年龄没有关系,却只是一种苏醒。这样的苏醒,如偏僻乡村篱笆上的野玫瑰,花朵开得烂漫,意象上却单单只有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
不要以为意象上的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容易得到。更不要以为有了偏僻乡村,目的就八九不离十了。不是的。这种意象不是浅显的看图说话。能够形成这种意象的,要木篱笆,要野玫瑰,要好阳光,要一道碎石小路,从篱笆下面蜿蜒伸出,远远地,远远地深入到了起伏的山坡,要山坡上有茂密的针叶林,要林子里淡淡地散发着松香。
说的是人呢,说的是人生的春呢,因此这样的比喻也就是说:人生的春,天衣无缝,浑然大气,是先天的天地精华与后天的着意磨砺融会贯通了。
用一种更加日常的话来说,人生的春便是一种懂事。
有一句成语,叫做“少不更事”,可见懂事需要经历,经历需要时间,用漫长的时间去经历,这就是熬了。这个“熬”的意思相当于中草药制作汤药的那个“熬”:煎熬。于是,可以说,意象是煎熬出来的,苏醒是煎熬出来的,人生的春是煎熬出来的。
玄妙的是,需要多少的煎熬呢?又需要多久的煎熬呢?所谓的漫长,那应该是多长呢?法海和尚,老得白胡子一大把,也还是无法彻底圆通,喜欢纠缠白娘子和许仙的家庭婚姻之事。六祖慧能,3岁丧父,自小卖柴养母,连文字都不认识,偶然得闻佛语,心即开悟,于刹那间便明心见性,立刻出家,然后修成正果。像我这样,写作半辈子,也算受了不短的煎熬,且不谈自己的写作,单说艺术鉴赏方面,在十余年前,我就觉得自己也算是知春了。不少著名作家的作品,看上去或巍峨,或工整,或灵动,或俊秀,诠释一个什么道理,都披挂在作品的形式上,十分易于让评论家一眼就看出好了。这些艺术家和评论家都在玩可爱,装童稚气,于大庭广众之下,一个人假装很复杂地把玩具藏起来,而另一个人假装很深刻地找到了它。这种把戏非常容易迷惑具有发言能力,并且乐于表现发言能力的泛知识阶层,大家一热闹一追捧,一伙子人都可以轻而易举获得名利。于此,我会马上露出不屑甚至公开厌恶。我要求文如其人,要求格物致知,要求道德文章真而不伪,要求艺术家首先具备天赐的直接感受人类情感的强大能力,又在后天能够使用这种能力遨游历史现实与人类心灵,然后剥茧抽丝,去繁就简,将他获得的核心理念完全融化在作品的血肉之中。也就是十余年前,我的态度是坚决的激烈的,我会忍不住要与人争论,乃至一言不和便会拂袖而去。我坚信自己看得懂作品也看得出人品。我坚信自己是正确的。
大约是在五年前左右吧,我的坚信开始动摇。我开始强烈地怀疑自己。后来我想明白了,便知道自己最多也就只有一部分的知春。我可以肯定自己的,只有两点,一是有了一些阅读经验,二是有了自己阶段性的艺术标准。别的,就不能被肯定了。我道行再深也就是一个法海和尚,远远不是六祖慧能。
还是要说人。还是人比什么都重要。
还是要把知春放在人的范畴检验,哪怕仅仅是鉴赏艺术作品。正如烧秋一般,若是一把大火烧尽所有季节带来的芜杂繁复,深秋的田野袒露出来的,就是单纯的田野。就这一个道理,一个极其简单明确的道理,足可启我愚蒙,教我知春。这就是:我可以拥有自己的鉴赏经验与艺术标准,但是我却不可以拿自己的经验与标准当作正确本身,当作正派本身,当作美德乃至真理本身。
事实上,偏偏我们太容易把自己当作正确本身,当作正派本身,当作美德乃至真理本身。我们一不小心就会疾恶如仇,因为那是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被灌输到血液中的美德标准,我们会非常自然地去苛责、要求和打击别的艺术家。尤其在现实生活中,觉得看在眼里的分明是庸俗的,虚伪的,拉帮结派的,学阀作风的,沽名钓誉的,并且还会遇上他人对于自己个人和自己作品的恶意挑衅、谩骂和故意颠倒是非。在这些情况之下,要自己否定自己的真理立场,没有敌意,没有激烈的情绪,不反抗,不鄙视,不出言不逊,实在是很困难。
原来我要说的,还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渴望知春。
那一天,上午我在阅读以赛亚·柏林的书,下午我在菜地里干农活。当家家户户炊烟升起的时候,我倚靠在篱笆上休息,目光散漫地随着炊烟望到了灰蓝色的天空。武汉深秋与初冬的晴空是这样的好,颜色是很贵族气的灰蓝,温润又傲慢,空间却有着童话一般的神秘高远和无尽辽阔,万里无云又似一个能干俏女人晾晒出来的洁白床单,有说不出的洗练与明亮。好东西往往就是有气魄,就是要这样地打动人心。我心一动,便有了心得:世界上最重要的还是人!我得先于一切地承认:人的观念、喜好、志趣与理想都是没有通约性的!
比如我不看电视,可我不能否定电视,因我的父母就看。我受不了商家大放流行歌曲,可许多顾客就是被这“热闹”吸引过来的。我厌恶打麻将,我的亲朋好友大多喜欢麻将。这就是说,观念的不同并非恶,价值的不同也并非恶,个人本性的不同更不是恶。因此,我何以动辄“疾恶如仇”呢?
别的艺术家追求什么理想或者什么名利,其作品使用什么形式,在我这里,可以不喜欢,可以进行学术评品,也可以置之不理掉头走开。但是,我应该怀有善意的尊重。不是说一定要尊重我不喜欢的作品与做派,而是尊重人,尊重人的选择的权力,尊重人类的通约性。我以为,这才是知春的了。那一种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的境界,在现实生活里,大约就是要修养出一种善意的豁达与宽容来吧。
修养善意的豁达与宽容,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以我愚钝的资质,悟也用了十余年,想要修养成为人生的态度,还不知道需要经历多少年煎熬了。还敢比法海呢,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善男子善女人罢了。
原来,人生的春是这样的难得啊。
人比什么都重要
我们还是说人。还是人比什么都重要。
前天傍晚,天空静穆,晚霞明丽,西天已然跃出一颗耀眼的寒星,我喜欢在这样的时刻外出散步,便迎着那颗星星走去,悠然淡然。半路遇上了一位男邻居,推着一辆婴儿车,也是悠然淡然,嘴角带了平素没有的生动笑意。这笑意引得我停留下来,俯身去看婴儿车里面的婴儿,原来是这邻居得了第一个孙子。我一看,人就傻了。一个婴儿,在天地之间,端然大方地熟睡着,皮肤如此洁净细嫩,嘴唇如此新鲜红润,眉眼与鼻子,生得如此横平竖直。我的天!刚满月的婴儿居然是这样的面目俊美和慈祥啊!而且居然是这样的娇小啊!娇小得我简直不敢碰他,伸出去的手指不知不觉又收了回来,生怕碰坏了这样娇小的俊美和这样娇小的慈祥。我自己也是生育过女儿的,我自己也是从婴儿成长起来的,怎么以前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婴儿娇小成这个样子呢?而且完美到这种程度呢?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好,简直一塌糊涂,散步到天黑也忘记回家。一路走来走去,都是认真地回忆与辨识我女儿的婴儿时代,用刚才那婴儿的娇小,去证明世上所有婴儿的娇小,包括我自己的。原来我竟然识不得生命之小呢!
邻居有一人,在二楼阳台吹笛。想必是一个专业笛手,吹了多少年的,只是一个婉转,就把人的千般柔肠万般情感都勾引出来。这个时候,我立在湖边了,湖水汤汤,烟波浩渺,天幕上的那颗星星一直与我对望。这生生不息的人世啊!就是从这般的娇小开始的吗?这娇小的俊美的慈祥的生命啊!爱得叫我连一个“爱”都说不出来了。
最近,我在后院的菜地里撒了一把萝卜籽。几天以后的一个清晨,我忽然发现,出萝卜苗了!可以重达公斤的萝卜,它的苗却幼小得不可思议:细长的茎纤细如发丝,孱弱地弯曲着竭力顶住两片绿色的叶,而这叶,亦小得仅仅是因为有黑色泥土才得以被衬托出来。我连忙返回书房,取来老花镜,戴上,蹲在田头,认真端详萝卜苗。我用手指碾碎了一疙瘩又一疙瘩的泥土,轻轻培在萝卜苗的根部。与这样孱弱的植物的小生命共处,使你感到人类的强大,感到你有满腔的怜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就开始惦记它们,我得适时地为它们浇水,松土,施肥,间苗,除虫,让它们顺利成长。我当然知道,农事一旦做起来,就跟抚养孩子一样,有着没完没了的琐事,还有口朝黄土背朝天的体力活。但是我会做下去的,一个人,即便是面对孱弱的萝卜苗,一旦由衷地发生了郑重的情感,那也该是一种掷地有声的承诺。
其实我做过农活。我1